《雪冷血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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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冷血热- 第10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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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不用说到了“九一八”那个悲惨的时候,本来最该与这片黑土地共存亡的官们,也就是这片黑土地的真正主人,有的跑了,有的打一阵子降了,有的干脆就一头投进了能继续给他们乌纱帽的侵略者怀里。

“满洲国”十四年,“正经人家”的我的祖辈中,没一个人挺身抗战打鬼子,这是不能不使我感到羞愧、悲哀,甚至耻辱的。可再想想,又该怎样责备他们呢?

1935年11月22日,胡风为萧红的《生死场》写的《读后记》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蚊子似的生活着,糊糊涂涂地生殖,乱七八糟地死亡,用自己的血汗自己的生命肥沃了大地,种出食粮,养出畜类,勤勤苦苦地蠕动在自然界的暴君和两只脚的暴君的威力下面。

在那辽东大山的碾子沟,我的祖辈知道自己来自莱州府,还知道那碾子沟北边不知多远的地方有座奉天城。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他们不知道碾子沟属凤城县,就像不知道奉天城被日寇占了一样。从山东家到东边道,一辈辈不知道生而为人该享有什么样的权利和义务,只知道自己生来就是被官家管着的。他们怕官、躲官,蹲在那大山里,没有村屯(街道)门牌户口。只有见到哪儿升起缕炊烟,又来了一户人家,跑去唠上一阵子,才能知道点外面的信息。但是,说他们“糊糊涂涂地生殖,乱七八糟地死亡”,他们会反感,不同意。因为闯关东本身,就是对命运的一种抗争,是子民对父母官的一种挣脱。他们是揣着一个梦奔来黑土地的。提到农民,千百年来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而我的三个奶奶还要脚底朝天。开荒、种地、栽树,那“三寸金莲”支撑不住身子,是跪着爬着忙碌着的。无论我的祖辈怎样老老实实地当了14年亡国奴,他们的勤劳都是足可以代表中国的劳动人民的。这样的家族如果不能富裕起来,这个世界肯定是出了问题。

从我的爷爷辈起,往上数没有读过书的,他们不识字,但你不能说他们没文化。“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穷死不下道”,“老实人长长在”,这类打造“正经人家”的最普遍的哲理名言,今天也没错。可拿到那“满洲国”的时空中,是不是就是顺民了?而这是不是也正是千百年来的愚民政策的结果?

关于我的岳父的文字,是像正式采访一样,边听边问边记的。我的父亲是1979年去世的,那时距接受采写本书的任务,整整还有10年时间。我的祖辈闯关东后及其在“满洲国”的生存状态,大都是从1974年去世的我的很会“讲古”的老爷爷的口中,不经意间断断续续获知的。就无从问询,也有些迷惑,果真就蒙昧到不晓得那时的灾难和罪恶,都是弄出了“满洲国”的侵略者弄出来的吗?

1932年7月13日,《中共珠河特支给省委的报告》中说:

一部分落后群众(尤其是农民之一部分)之存在,是不可忽视的,尤其是不问政权在谁手里,纳税征租是一样的,只希望迅速安定地方,以便耕作。

如果那次去我家抢劫的不是胡子,而是被称做“屯匪”的开拓团,我的祖辈会照样殊死抗击。如果我的祖辈不是住在碾子沟,而是二道沟,或者仙人洞,主动或被动地,他们会知道些闻所未闻的做人、做中国人的道理,成为那红地盘的成员,为抗战做些他们力所能及的事。他们缺乏国家意识,厌恶、畏惧那些并未授权让他们管理国家的官家人,唯恐避之不及。但是,“九一八”事变后不同了,他们从未有过的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是个中国人。而我想说的,则是我的祖辈的潜意识中可能多少有点儿的,也可能一点儿也没有的,及无论官家怎样腐败,对像我的祖辈这样的蚁民怎样没有尽到责任、义务,并不意味着他们就不必为这个国家承担责任、义务,特别是在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我的父辈的名字中,都有个“国”字,民间叫泛“国”字。我们这一辈泛“正”字,下一辈为“天”字。我爹去世前特意交代他的三个儿子:“国正天兴顺,官清民自安。”记住了,一辈辈往下排。又道:“这是你们的太爷爷留下的。”

不知道我的不识字的太爷爷,是什么年代把这10个字交代给我的爷爷的。倘是那个“满洲国”,牛头马嘴对得上碴口吗?可谁又能说我的祖辈的期盼,不是真诚的呢?

20世纪末,笔者到中国著名的将军县湖北红安采访,红安人讲的国民党屠杀当地百姓的情景,让我毛骨悚然。

让我们看看《红安县志》的记载:

紫云区大屠杀:红四方面军第四次反“围剿”失败后,蒋介石下令对革命根据地实行壮丁杀光、房屋烧光、粮食抢光的“三光”政策。1932年10月下旬,国民党军第八十九师进攻紫云区,提出“变紫云区为死人区”的口号,将桂家洼躲入山中的群众赶到山沟里,用机关枪进行扫射,一次屠杀300多人;在沙洼屠杀200多人,并将尸体抛进闵家河做桥墩,上面铺木板,让人马通过。黄龙冲附近的一条山沟,近1000名被害群众的尸体几乎将沟填平,被人们称做“死人沟”。

平头岭大血案:1932年10月,红军主力西移,国民党当局对鄂豫皖根据地实行“三光”政策。国民党第八十九师进占七里坪后,于1933年2月6日“追剿”中共鄂东北道委武装进入天台山。时逢大雪,国民党军遍山搜查,将避入深山的2000余群众逼至平头岭,除叶宗才等3人逃脱外,其余全部被杀,造成骇人听闻的“平头岭大血案”。

谁都知道,“九一八”事变时,国民党30万大军正在江西“围剿”中央苏区。类似规模的“围剿”已是第三次了。而像红安那样尸填沟谷、血染山岭的大屠杀,在鄂豫皖,在江西竞相发生时,抚顺平顶山刚经历了一场“机关枪照相”。

笔者无意探讨“三光”政策的版权、专利属于谁的问题,这里要说的是中国人打杀中国人,与小鬼子打杀中国人之间,有没有一种因果关系,谁是因,谁是果?

就不能不想到张传福和他的乡亲们,想起时德正老人的话:俺们屯子男女老少百多口人,齐心抱团,糊弄个小鬼子还不容易吗?

学生时代,老师和教科书上都说,中华民族是勤劳、智慧、勇敢的民族。这话没错的,问题却也来了。自1840年(大约是我的太爷爷的太爷爷那一辈,或者再大一辈)鸦片战争始,就不勤劳、智慧、勇敢了吗?没有呀?那么,勤劳却贫穷,智慧而蒙昧,勇敢又挨打、受辱,这是怎么了?是洋枪洋炮太厉害,洋人太强大?“强大”的反义词是“弱小”,没错,中国是弱,可从人口到领土面积,中国小吗?自有了方块汉字后,什么时候曾把“弱”与“大”两个字连在一起呀?

查阅当年文件资料,有时在最后一行的落款看到“大中华民国×年×月×日”。有抗联老人讲,当年搞政治教育,“大中华”、“小日本”也是时常挂在嘴上的。

据说人类的发明,约一半左右源自中国。今天踢得挺臭的足球,无论什么颜色的眼睛的外国人,还不知道世上有此物时,我们的老祖宗已经玩得很溜了。中华民族创造的灿烂文化,自会在人类文明的历史长河中流光溢彩。而中国的综合国力,则曾引领世界千年,其经济总量经常占到整个世界的50%以上。

鸦片战争开始了中华民族挨打受辱的历史。不知其时中国的GDP占世界的比例,1870年是17。3%,比美国(0。9%)、英国(9。1%)、日本(2。3%)的总和还多。甲午战争前,中国军队100多万,日本8。4万,海军战舰吨位,中国7。8万吨,日本4。4万吨。1894年爆发甲午战争,1900年中国的经济实力(GDP占11%)依然高居日本(2。6%)之上,堪称亚洲头号强国。

最初看到这些出自西方学者、显然也被我们认可的数据,我曾大吃一惊,又大惑不解。因为我一直以为清朝末年的中国,样样落后,什么也不如人家,结果却是静态的并不比谁差,动起来就败了、弱了。

落后就要挨打,这话肯定没错,我们肯定落后了。可我们为什么落后,到底落后在哪儿?

而我知道的,是从读书识字时起,一提到清朝末年,几乎就少不了的“腐败的”三个字的定语。

清知府3年,雪花银10万,那贪知府呢?干几年再升官了呢?封建专制造就了一代代大小贪官,把国家弄成了“官家”。腐败是瘟疫,是摧毁民心士气的原子弹。而当没了皇帝,一方天地一方诸侯,军阀混战,都想争个老大。家不和,外人欺,大而散,大而弱,弱大的中国就割地赔款,成了列强的盘中餐。

日本的政治结构是封建的,可它的官僚统治,无论廉洁程度,还是效率,都是高水平的。这就使这个基本为单一民族的国家的国民,更具强烈的一致性和献身精神,虽然表现出来的经常是一种与人类的良知和正义为敌的邪劲。

试想,如果这个岛国的大小官员只知道巧取豪夺,无情地挥霍国家资源和人民血汗,会有那一波又一波的“神风特攻队”吗?

如果有外星人,而且高度文明得没有战争,或者让地球人不可思议地从一开始就相亲相爱,不知战争为何物,看到地球人把地球村打得血飞火腾,万紫千红,特别是日本人在东北打杀中国人,中国人也在江西、鄂豫皖打杀中国人,肯定会大惊失色,说这地球人是怎么了?中国人是不是疯啦?

一个20世纪发生两次世界大战,人类肯定出了问题,而且不是一般的问题。那我们呢?我说的是我们中国,我要说的是中国的问题大着了。

从纽伦堡到东京,自杀的希特勒和自杀未遂的东条英机等等,已经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我们没有这方面的耻辱,我们的耻辱是被强盗“进入”。我们为什么被“进入”?因为我们落后。我们为什么落后?有的国家太小,老天爷也不公平,没什么资源,那是实实在在难以先进、强大的。而我们与“小”字从不挨边儿,是个东方大国,还曾是“中央之国”,为人类创造了那么辉煌的文明,没有任何理由不能先进、强大,为什么却成了挨打受辱的角色?

满族人进关,让汉人男不男女不女地拖了条辫子,结果满族人差点儿把自己的老祖宗都忘了。那是文明的力量。可清朝末年,面对列强,还有这种力量吗?

抗日战争,中国拖住了日本陆军主力,为二战胜利作出重大贡献。可是,如果不是美军在太平洋战场反攻,苏联不出兵东北,中国的抗战会是14年吗?

我们必须问个透彻、明白。

恩格斯说过:“伟大的阶级,正如伟大的民族一样,无论从哪方面学习都不如从自己所犯错误的后果学习来得快。”

有人挖个坑,把历史掩埋起来,谁要动一下,就像被掘了祖坟似的叫起来。

我们有太多的耻辱和痛苦。我们无法选择历史,但是可以选择未来。为了光荣、光明的未来,我们必须诚实地痛苦地面对历史,并以同样的态度解剖、反省自己。

十二、绝地南满

第40章 “起叛徒”

“谋略讨伐”

1933年8月8日,《中共满洲省委巡视员伯阳关于检查磐石县委工作情况的报告》中说:日满“在农村以及城市按家按户照象,不论大小每人三毛照象费,每家写户口,每户有三毛,有二毛”。

抚顺平顶山“照相”已经过去快一年了,机关枪也好,照相机也罢,“照相”一说并非空言虚语。至于户籍和身份证制度,鬼子何时动的念头及最早实施地区,笔者说不准确,能够叫准的是在归屯结束地区,这项工作也结束了。而在此前后紧锣密鼓地进行着的,还有一些与之配套的系列工程。

学生时代看电影,打仗的,特别是打鬼子,基本都是表现关内八年抗战的故事片。鬼子将村子包围,把老百姓驱赶到一处,追问谁是八路军、共产党,见谁可疑,就拉出来。就有大娘(嫂)站出来,说他是俺儿子(俺男人)。鬼子不信,通常是看手,看那手上的趼子,求证是扛枪的,还是种地的。

生活中的情形,在东北也是一样。但是,1938年后,这一招就不灵了。他是你的儿子(丈夫),他有“证明书”吗?户口册上有这个人吗?更不用说还有指纹登记了。

1939年10月野副“大讨伐”前,伪通化省的通化、辑安、长白、濛江、抚松,伪吉林省的桦甸、磐石、敦化、蛟河,伪间岛省的和龙、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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