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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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恕- 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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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我,但身不由己这种事时刻都存在的。

最近他时常发呆,望着空中的候鸟发呆,望着窗外的树木发呆,望着四处捣乱的兴邦发呆,望着神色怅然的我发呆。他眼里似乎有很多话想跟我说,可最终总是什么都没说。

我知道他烦心的是日军的接连失利,几天以前,德国已经无条件投降,美军又迫近日本本土,眼见日本大限将近。

午后阳光明媚,我同兴邦在花园里喂鸟雀,瞥见善渊和安伯匆匆进了别院,他从不会在这个时段回家,我预感将有大事发生,于是也不声不响地跟了进去。

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房口,门被虚掩着,善渊气急败坏的声音传出来:“现在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我们恐怕败局已定。”安伯极为小心地探寻道:“日本国内是怎么个态度?”善渊冷冷道:“有的建议在维护国体、保存天皇制度前提下无条件投降,有的说与其无条件投降,不如实行本土决战。”

安伯痛心地道:“已经打了八年,耗尽国内人力物力,一旦投降,我们就一无所有了啊。”

善渊也是极其不甘心:“形势比人强,再不愿意也只能接受,我们还能坚持几个八年呢?只是,只是……”他狠狠地拍了下桌子,屋内的怒气冲天,在门外的我都感受到了。

安伯沉默片刻,又道:“你真要去上海?”善渊的语调又低了,满腹无奈道:“非去不可,爸爸他们还在着手最后的反攻计划,我要去助他们一臂之力。”

“假如还是失败了呢?”安伯尽力平静地问他。

他顿了顿,沉声道:“不成功,便成仁,我不能让爸爸一个人承受战败的结果。”我拽紧拳头 ,铿锵有力的“不成功便成仁”六个字重重砸在我心间,难道他已经在预谋着又一次的离我而去?

“那夫人和小少爷呢?”安伯替我发问了。

“他们留在这里。”

“夫人只怕不会同意!”

善渊叹道:“不同意也得同意,我现在只会连累他们……”书房里又静了下来,两人都伤感无话,末了,善渊又叹气道:“答应过她的事,恐怕要对她食言。这些日子冷落她们母子了,安伯麻烦帮我准备照相机,我想和她们多照点相片,以后兴邦想爸爸了就可以看相片,那样他就不会忘记他爸爸的样子,小毓也不会忘记我的样子。”

门外的我已是泪如雨下,听着安伯走近的脚步声,我傻傻立在门口,也不闪躲,门开了,他们见到我起先一惊,但很快又都平静了。安伯按善渊的吩咐去准备相机,善渊则走到我面前,轻轻替我抹去眼泪,恳求道:“别这样,我的心已经够乱了。”

我用手背狠狠地擦干眼泪,毅然看着他道:“我还是那句话,我等着你!”他眼里的疼惜都纠结一团,隐隐也升起点点水雾,默默看了我好久,而后沉沉点头,再次给了我希望和安慰。

我破涕为笑,拉着他下楼,“趁着现在阳光好,我们赶紧去拍照。”

兴邦独自在院子里玩得不亦乐乎,看见我俩走来,雀跃地朝我们跑来:“爸爸,妈妈!”善渊开心地应着,伸手将他高高抱起。安伯已经备好器具,他钻进黑色幕布里,嘴里不停指引着我们的表情和动作:“靠近点,再靠近点……夫人你要笑开些……”

纵然我再伤心,也只能打着精神强颜欢笑,“砰!”三人的笑脸定格在这永恒一刻,“好,很好,再来一张!”安伯又开始着手准备下一张。

我瞄向善渊,他一直面带笑容教兴邦摆动作,之前的抑郁一扫而光,好像接下来什么都不会发生一样,“夫人,你又看到哪里了,看前面啊。”安伯又在嚷嚷了,我收回目光,对相机挤了个甜甜的笑。

我们照了许多张,直到太阳西斜,光线晦暗。兴邦玩得满头大汗,怕他吹风着凉,善渊让我带他回房换了身干爽衣服。初夏的傍晚有点凉意,想到善渊穿得单薄,我又顺手取了件外套带下楼。回到花园里,空无一人,我正欲去前厅找他,忽然听到一阵汽车启动的声音,当即脚下一软,拉着兴邦就往前面跑去。

跑到大门处,车已经开了好几十米,我抱着兴邦奋起直追,边追边喊:“停车,停车啊,善渊。”心里悲愤不已,他居然连道别的话也不和我说一句,就这样走了。

车子越开越快,我已拼尽全力奔跑,可距离还是越拉越大,我心急如焚,一个踉跄,母子两人扑倒在地,兴邦痛得大哭,我什么都顾不得了,想爬起来再追,脚却像灌了铅,不听使唤。

远处的车见我们摔倒,立即停了,我用力喊着:“不要走,善渊,不要走。”兴邦也哭喊着:“爸爸,爸爸……”

我把兴邦紧抱在怀中,泪水泉涌而出,可善渊并没有下车,很快,那辆车又开始前行,我的思绪已经崩溃,用嘶哑的声音再次大喊道:“善渊,不要丢下我们,带我们一起走,求求你了,求求你!”我的哀求飘荡在天地间,无人回应,只有风在耳畔呜呜地吹。

小车再也没有停下来,很快就消失不见,空空的马路上少数几个行人,用异样的眼神打量坐在马路中间痛哭的女人和孩子。

路两边的梧桐树随着风沙沙作响,似在替我们吹着离别的笙箫。

我搂着兴邦,在路边坐了好久好久,还是小贤出来找到我,才把一瘸一拐的我们扶回家。

回到周公馆,我渐渐冷静下来,让小贤先替兴邦处理了伤口,然后哄着兴邦入睡。躺到床上,他泪眼汪汪地问我:“妈妈,爸爸去哪儿了?他不要我们了吗?”看着他哭得肿肿的眼睛,长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我压下自己的哭意,道:“爸爸会回来的,过段时间就会回来。”

小孩子就是好哄,他信了,马上破涕为笑,在我的轻轻哼唱中进入梦乡。

兴邦可以哄,那我呢?我终究哄不了自己,心里十分不踏实,夜不成寐,第二日就给爱德华摇了电话,托他留意善渊在那边的一举一动。还好爱德华告诉我,善渊的确回了上海,但情况很不好,眼下日本国内国外都乱成一团,他们已是穷途末路,但仍然执迷不悟,还在疯狂地筹谋反击。

他和善渊如今是敌对的立场,可言谈间不无对善渊的扼腕叹息,我挂了电话,打消去上海找他的念头,默默跟自己说,还有两个月,再坚持两个月,这场战争就彻底结束了,那时善渊就会履行他对我的承诺,他现在只是需要时间和空间去接受这个结果,我深信,他一定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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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7月,中美英三国政府首脑发表《波茨坦公告》,促令日本无条件投降 ,日本政府予以拒绝,并先后三次扩军动员,准备进行本土决战,狂称要战斗到最后一个人 。 同时,在中国,国民革命军全力反攻,一一收复了大部分被日军占领的地区。

同年8月6日和9日,美国先后在日本广岛和长崎各投下一颗原子弹。8月8日,苏联召见日本驻苏大使,通告苏联参加《波茨坦公告》,并宣布对日作战。8月9日,苏联出兵中国东北和朝鲜北部,对日本关东军发动全面进攻。8月14日,日本政府照会美、英、苏、中四国政府,宣布接受《波茨坦公告》。8月15日,日本天皇裕仁以广播《停战诏书》的形式,正式宣布日本无条件投降。

锤音已定,我还在忐忑等着。听爱德华说,自无条件投降后,许多战犯被关押在中国各省的战犯管理所中,而善渊和他父亲属于罪行十分严重的那一类,已经被押送回日本,等候他们的将是全人类的审判。

果不其然,我早已预感他没那么容易抽身,可我还是相信他,相信他会有法子回来的,因为他从未对我食言过,哪怕是上次的不告而别,虽然多等了一年,可他毕竟还是回来了,这一次,也不会例外的。

等待的日子里,我习惯在寂静的夜里失眠 ,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 ,想他洁白的衣衫 ;习惯独自一个人在房间 ,抱着我们的相片 ,迎接黎明;习惯心里的疼痛 ,在我心里一点点蔓延 ;习惯一个人坐在爱情的井里观天 ,念着关于他的诗篇 。

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销魂怎地又销魂;新啼痕间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今春;香肌瘦几分;缕带宽三寸。

或许是思念过度了,有时候觉得人昏昏沉沉,头重脚轻,隐隐还伴着莫名的头疼。

兴邦起先还经常问起:“爸爸怎么还没回来?”,他一问,我就湿着眼睛,望向大门口发呆,渐渐地,他也懂事地不问了。

战后中国满目苍夷,人民生活依旧困苦,时常有无家可归的孤儿在街上流浪,我让下人把周公馆前面的大房子整理好后空了出来,建成一个临时的孤儿院,把他们领了回来,又托了几个热心的女学生闲时来给他们上课。兴邦有了这么多玩伴,也从思念爸爸的阴霾中走了出来。

投降已经五个月了,善渊没有半点消息,我穿梭在枝叶凋零,稀稀落落的樱园中,追忆往昔。猛地听得身后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我欣喜若狂地转身,一个高大的人影沐浴在阳光里,正对我微笑,那份柔暖能融化最寒冷坚硬的冰山,却独独融化不了我的悒郁。

不是他!我垂下眼眸,盯着草地上纵横交错的树影。但很快,我又抬起头,给了他一个许久不曾在我脸上出现过的笑容,道:“少康,你回来了。”

他微微点头,陪笑道:“看到是我,很失望吧。”

我不置可否,缓缓朝樱园出口走去。“看见你没事,我很欣慰。御文还好吗?”

他慢慢跟着我,“很好,我们回了趟广州,见过我家人,也简单摆过了酒宴。”

我眼睛一亮,惊道:“你们……你们总算……”一时感慨,竟连句话也说不清了。

他接过我的话,长叹着:“是啊,太不容易了,这次是专程来补请你一杯喜酒的。”

我沉吟着点头,笑道:“你爸爸妈妈见到你尚在人间,不知会有多欣喜了。”

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愧疚道:“是我太不孝!”

我摇摇头:“不,你是为了民族大义,他们不会怪你的。”

“那你呢?”他挡在我面前,期盼地看着我。此时,我才细细打量他,他也老了,两颊凹陷,华发早生,那白,刺痛了我的眼。

我不忍多看,抬头看向远处的蓝天白云,道:“我不怪你,也没资格去怪任何人。”

“你真的不怪我们?”御文从一旁的树林里冒出来,眼里闪烁着感动之光,“你还当我们是好朋友吗?”

朋友?原来我还不是一无所有,至少我还有朋友,看着他们,我风平浪静地笑了,冲御文重重点头,她跑过来抱住我,喜极而泣。拥了我一会儿,她怜惜地道:“你身上没几两肉了,全是骨头架,好像我一用力就会折断似的。”

我很用力地抱了下她,然后放开,笑道:“彼此彼此。”

我们三人走到一张石桌边坐下,我随口问了下他们这几年的经历,他们似乎并不想多谈,只几句话就简单带过,我也不再深问。不过,对胜利的喜悦溢于言表,二人连连感叹总算可以在和平里度过下半生了。

我暗自苦笑,现在解决的只是外忧,内患还得再打上四年呢,打完了,也不见得太平,接踵而来的灾难,似乎永无止尽。

“小毓?”他们见我又痴痴地发呆,怕我想着不该想的事情。 少康有感我失魂落魄的模样,小心翼翼地道:“他没有托人给你送来任何消息吗?”我缓缓摇头,“哎,要是他一直不变的话,守到现在也就好了。”御文长嘘短叹地替他惋惜。

我苦笑道:“若是他不变,只怕我们未必能活到现在。”少康、御文对视几眼,默契地不再提他。

少康神色忽而变得凝重,道:“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我一定万死不辞!”

天空飘来一大团厚重的云,挡住了娇好的阳光,三人脸上的光亮都暗了不少。我看着那缓缓移动的云,心里诞生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考虑片刻,我下定了决心,低声道:“眼下就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我要去日本,越快越好!”是的,我不想再这样无休止地等下去了,一刻也不想再等。

少康初听时很是一惊,讶异地看了我好一会儿,但很快,他看出了我的坚决,我的义无反顾, 短暂震惊后就毅然答应了,“好,我陪你一起去。”

御文握住他的手,面色无波地道:“我也去!”少康本想劝服她留下,但御文眼里的坚决不是那么容易撼动的,他和她并肩作战这么多年,不是不了解,所以也就不做无用功了,转握住她的手,道:“好,我们一起去,一起帮小毓把幸福寻回来。”

太阳又从云层里钻了出来,暖暖照着大地,我感觉此时的阳光分外妖娆,连我心里最黑暗的角落也明媚起来,我可以去找善渊了,一想到他,我的每个细胞像是得到了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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