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说中国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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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说中国美食-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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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谁知楼外楼又是一个伤心!原来楼外楼那一楼一底的旧房子斜斜的对着湖心亭,几张揩抹得发白光的旧桌子,一两个上年纪的老堂倌,活络络的鱼虾,滑齐齐的莼菜,一壶远年,一碟盐水花生,我每回到西湖往往偷闲独自跑去领略这点子古色古香,靠在栏杆上从堤边杨柳荫里望滟滟的湖光。晴有晴色,雨雪有雨雪的景致,要不然月上柳梢时意味更长,好在是不闹,晚上去也是独占的时候多,一边喝着热酒,一边与老堂倌随便讲讲湖上风光,鱼虾行市,也自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愉快。”让徐志摩伤心的,是原本富于村野情趣的楼外楼,也进行了“精装修”,“这回连楼外楼都变了面目!地址不曾移动,但翻造了三层楼带屋顶的洋式门面,新漆亮光光的刺眼,在湖中就望见楼上电扇的疾转。客人闹盈盈的挤着,堂倌也换了,穿上西崽的长袍,原来那老朋友也看不见了,什么闲情逸趣都没有了!我们没办法,移一个桌子在楼下马路边吃了一点东西,果然连小菜都变了,真是可伤。”

    这么多年过去,楼外楼还在继续变。雕花木窗该换成塑钢窗了吧?芭蕉扇变成电风扇,再变成中央空调。楼外楼,再这么下去,就差改卖西餐了。难怪汪曾祺要为在楼外楼,不再能吃到那道传统菜醋鱼带靶,而怅然呢。

    这不是楼外楼的过错。其实,西湖在变,杭州在变。

    连许仙与白娘子相遇的断桥,都早已经变了。我查阅改修前的断桥照片,桥身是高耸着的,两侧布满密集的台阶,桥中央好像还有凯旋门一样的石牌坊,一看就令人浮想联翩。可在1923年,就给断桥动了“大手术”:“断桥在白堤北头,为外湖与后湖———俗名北里湖,即白堤西孤山北之湖———之交通路。桥基旧甚高,嗣修白堤汽车路,将桥铲平改修,故桥身甚低,与平常桥无异,使断桥之名不副实,交通便利矣,未免杀风景也。历史上、文学上最有名之白堤,修成汽车路,为大官,巨绅、富商及纨子弟谋便利,带上许多俗恶尘氛气……”(王桐龄语)在另一幅老照片里,断桥上的石牌坊已拆除,台阶也被垫平,桥栏杆一侧甚至竖起了一溜电线杆,一直延伸到整条白堤。断桥被修改成大马路,许仙若站在路边,你不会觉得他在等命中注定将出现的娘子,还以为是一位“白领”在招手叫出租车呢。

    到某一天,《白蛇传》的故事也会失传吧?

    楼外楼卖的都是大菜。其实,杭州小吃,一直蛮有味道的。据克士先生介绍:昔时杭州街尾,晨昏多有小贩穿行,挑着叫食担,曼声高唱“黄条糕!薄荷糕!条头糕!水晶糕!方糕!松子糕!……”仅做早点的糕就多达十余种,更别提还有豆浆担、油豆腐担之类。杭州真厉害。所谓叫食担,是靠叫卖的,“声调抑扬,响彻里巷,与姑苏早晨之卖花声,上海早晨之卖报声,同一点染地方习俗……”苏州卖花,上海卖报,杭州卖吃的,由此可见这三座城市风格上的区别。杭州,不那么热衷于“形而上”,对口腹之欲却非常重视,认真对待。

    杭州的吃(3)

    杭州小吃,也以西湖为核心。老人回忆,湖畔原先有数不清的茶座,如二我轩、三雅园、望湖居以及西湖码头上的西悦来,卖茶、兼卖茶干及各种点心,有的还卖鱼生、醉虾、莼菜、醋溜鱼等特色菜。其中三雅园的楹联让人津津乐道。上联为:山雅水雅人雅,雅兴无穷,真真可谓三雅;下联是:风来雨来月来,来者不拒,日日何妨一来。

    西湖小吃,当然讲究新鲜,以土特产为主。较有代表性的如刺菱、藕粉。

    西湖产甜藕。磨制成藕粉冲泡,感人肺腑。涌金门外的“湖唇大茶肆”,有一家就借光命名为藕香居。“藕香居不靠湖,傍荷塘而筑榭,内有‘茶熟香温’一匾,为精室所在,即个中所谓里堂子者,面塘开窗,花时红裳翠盖,亭亭宜人,如清晨倚槛品茗,则幽香沁人心脾,无异棹舟藕荷深处也。今藕香居遗址犹存,而荷塘淤填,不胜煮鹤焚琴之慨。”(陈栩语)

    1933年,郁达夫陪朋友沿钱塘江去溪口,走到九溪十八涧的口上,遇一乡野茶庄,就点了一壶茶和四碟糕点,掌柜的老翁又热情推荐他们自造的西湖藕粉:“我们的出品,非但在本省口碑载道,就是外省,也常有信来邮购的,两位先生冲一碗尝尝看如何?”

    郁达夫答应了。喝下之后果觉不同凡响:“大约是山中的清气,和十几里路的步行的结果罢,那一碗看起来似鼻涕,吃起来似泥沙的藕粉,竟使我们嚼出了一种意外的鲜味。”

    饱暖之后,郁达夫更有兴致欣赏水光山色。正自得其乐,忽听耳旁的老翁以富有抑扬的杭州土音计算着账说:“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

    郁达夫觉得这一串杭州话太有诗意了,就回头招呼:“老先生!你是在对课呢?还是在做诗?”

    老翁目瞪口呆。达夫连忙解释:“我说,你不是在对课么?三竺六桥,九溪十八涧,你不是对上‘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了么?”

    这真是靠两碗西湖藕粉凑成的一副对联。

    读到郁达夫的那篇游记,我都想喝一碗土法炮制的西湖藕粉了。

    由西湖藕粉,我“意识流”而想到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影后胡蝶。胡蝶跟林雪怀热恋时,曾邀约郑正秋、秦瘦鸥等人游西湖。据秦瘦鸥讲,走到平湖秋月那边,他跟林雪怀发生一点小争执,铁青着脸,互不理睬,险些闹僵。估计是胡蝶出面解围的,请大家喝藕粉。“亏得平湖秋月的藕粉真不错,每人喝了一碗,不觉怒意全消,依旧说笑起来。”气氛重新变得活跃了。想不到西湖藕粉还有排解纠纷的功效!可能因为美味让人心平神定吧。

    后来,胡蝶与林雪怀在上海闹离婚,秦瘦鸥听说了,忽发奇想:“想到平湖秋月去买二盒藕粉来,各送他们一盒,使他们喝了,也能立即平下气来,言归于好;但我不该偷懒,始终没有去,于是就不曾调解成功。”

    我手头有胡蝶那次游湖的老照片,题为《西湖上的胡蝶女士(一九三四年)》。穿旗袍的胡蝶,光采照人地坐在小舢舨上,周围是连天的藕荷。她笑得可真够甜蜜啊。让我在七十年后看见,心里都甜丝丝的。

    美人,如今你在哪里?是否还能记得那碗西湖藕粉?在平湖秋月,跟你的情人、朋友一起品尝的。

    苏州的吃

    苏州的吃,跟苏州的园林一样,小中见大。

    在苏州这样的城市,亭台楼阁都纤巧玲珑,不适宜搞满汉全席什么的。一看就不是那个路子。同样,苏州人也不喜欢大吃二喝,讲究少而精。找一家小饭馆,摆开小碟子、小碗、小酒杯,说一些小话题。跟朋友相约喝一点儿也叫小聚。

    在苏州,最精致最出彩的还是小吃。

    小吃,一般都属于小本经营,但要做到价廉物美并不容易。首先要求经营者必须有耐心。苏州的小贩,在这方面是过关的。小摊上卖的小吃,常常比有门面的店家的同类食品更有滋味。早先的馄饨担就是一例。馄饨担相当于走街穿巷的“游击队员”,在路边架起锅灶,摊主总能以包裹肉馅的麻利动作(真是一门手艺!)以及骨头汤的浓香,吸引来馋得直流口水的顾客。在风中啧啧有色地吃一碗辣油馄饨,站起来,脸上都流露出满足的表情。难道如此廉价的馄饨,就能使人轻而易举地成为瞬间的神仙?

    苏州人把专售包子水饺等各种面食的铺子叫做件头店。“件头店之物品,每不若馄饨担上所制之佳,以其专精也……盖有担上之馄饨,因挑担者只售馄饨一味,欲与面馆件头店争冲,非特加改良不可,故其质料非常考究。”(引自莲影《苏州小食志》)真是门门懂不如一门精。馄饨担,馄饨担,可以拿“单项冠军”的。担上的馄饨,把店里的馄饨挤垮了。看来真不要小瞧小吃。小吃不小。

    莲影在介绍苏州茶食时提及大方糕,堪称传奇:“春末夏初,大方糕上市,数十年前,即有此品,每笼十六方,四周十二方系豆沙猪油,居中四方系攻瑰白糖猪油,每日只出一笼,售完为此,其名贵可知。彼时铜圆尚未流行,每方仅制钱四文,斯真价廉物美矣。但顾客之后至者,辄不得食,且顾客嗜好不同,每因争购而口角打架,店主恐因此肇祸,遂停售多年。迩来重复售卖,大加改良,七点钟前,若晨起较迟,则售卖已完,无从染指矣。”听到这里,你猜我想到什么?首先想到:店主真够洒脱,明明有巨大需求却仍限量供应(每日只出一笼),宁愿放弃商机也不想活得太劳累。哪像生意人?快向艺术家看齐了(把大方糕当成雕塑作品了)。但这无形中也吊起了顾客的胃口。其次想到:顾客真不够洒脱,居然为抢购糕点而动起拳脚,仿佛在追求真理,也忒执著了……

    每日只出一笼、每方仅制钱四文的大方糕,就生意而言,绝对属于“小儿科”了。恐怕只有在苏州,才会出这样的店主,和这样的顾客。

    苏州的名气很大,但在格局上乃至本质上,还算小城。小城故事多。包括那么多关于小吃的故事。小吃不小。小城不小。

    玄妙观前有一家园林式的茶馆叫吴苑。吴苑的东边,又有一家酒店叫王宝和。曹聚仁先生进去品尝过:“他们的酒可真不错,和绍兴酒店的柜台酒又不相同,店中只是卖酒,不带酒菜,连花生米、卤豆腐干都不备。可是,家常酒菜贩子,以少妇少女为多,川流不息,各家卖各家的;卤品以外,如粉蒸肉、烧鸡、熏鱼、烧鹅、酱鸭,各有各的口味。酒客各样切一碟,摆满了一桌,吃得津津有味。”店主只卖酒不卖菜,宁愿把卖菜的机会以及利润出让给小贩,你说他是小气呢还是大方?这或许就是苏州的风格,苏州的方式。曹聚仁先生说自己在苏州住的两年间,颇安于苏州式生活享受,无论听评弹、游园林,还是喝茶、吃点心:“苏式点心,也闯入我的生活单子中来。直到今日,我还是不惯喝洋茶,吃广东点心的。我是隋炀帝的信徒。”隋炀帝挖运河,为了更方便地下江南。咀嚼着精益求精的苏式点心,你会明白饮食中的江南是怎么回事。

    说来说去,都是些小吃。苏州的小吃是勾魂的。相比之下,满汉全席,显得有点“假大空”了。

    当然,苏州也能办酒席的。也有大厨师。如果在宾馆里办,没什么稀奇的。苏州的妙处,在于它有大大小小的园林,可供露天聚饮。这是有传统的。天命在《星社溯往》一文中,回忆上世纪四十年代,星社同仁经常借园林之宝地,举办“酒集”:“每月一次,照聚餐办法,要奢要俭,定于公议。苏州有着不少的园林,可以假座,如狮子林、汪义庄、鹤园、网师园、怡园、拙政园、程公祠,凡是有林泉亭榭之胜的,都到过。中间次数最多的是鹤园,因为地点适中,主人又属素稔,佣僮伺应也周到,有宾至如归之乐。”直到最近,还听苏州诗人车前子说起,他曾在某处园林,参加一位亲戚的婚宴。场面显得既夸张又别致。(让我纳闷的是,园林里哪来的大厨房?估计连明火都要禁止吧?)

    不禁突发奇想:待我手头这本饮食文化的书出版后,可以考虑在苏州园林举行一次新闻发布会或新书首发式。毕竟,苏州是出美食家的地方。

    把他们全请来!

    可以没有“红包”,但不能没有美酒。

    假如文物管理部门禁止在园林里埋锅造饭,那就改作冷餐会。自助式的。每个亭子、每个楼阁里都摆一桌。大家可以端着盘子、排着队形在假山与金鱼池间穿梭。挨着个儿挟菜。

    还有比苏州园林更好的吃饭的地方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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