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爱大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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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爱大米-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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拯救与逍遥
丹麦哲学家齐克果曾经将人生概括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审美阶段”。在这一阶段,人们追求及时行乐,希望得到最大限度的欢乐而又能使烦恼减少到最低限度。对别人或道义,都采取不负责任的态度。他们实行“轮作法”,不断地变换寻找快乐的方式,就好像一个聪明的农夫轮番耕作他的土地那样。但是,当欢乐生活中的一切美味变得味同嚼蜡的时候,苦恼就来临了。第二阶段是“道德阶段”。人们认识到,通过娱乐、通过美、通过外部事物去追求幸福,是注定了要失败的。因此,根据行为准则履行义务,强调善良、正直、仁爱,凭借意志使自己的行为普遍化,才是道德的人。第三阶段是“宗教阶段”。它以痛苦为标志。一个真正信仰宗教的人意识到痛苦、罪孽和哀伤,是对自己作为一个人而感到绝望。此时,人感受到自己的局限性。很少有人会选择这种经常使自己陷入痛苦的道路、这种使自己在现实社会中遭到辱骂和嘲笑的生活道路。这三个阶段环环相扣,人类每上升一个阶段,其自由也就提升一个档次。
用齐克果的这种概括来分析令狐冲和傅红雪,我发现他们两人都是曾经摇摆于“拯救与逍遥”之间、而最终走向“逍遥”的人物。而在摇摆的过程之中,令狐冲更像一个中国人,傅红雪则更像一个西方人。
《拯救与逍遥》是刘小枫八十年代最有影响力的著作。刘小枫分别用“拯救”和“逍遥”来指称西方文化和中国文化中最深层的内涵。令狐冲与傅红雪两个人物以及隐藏在他们背后的中国文人的精神状态,再次印证了刘小枫的这一结论。
在《笑傲江湖》的前半部分,令狐冲的生活状态属于标准的“审美阶段”。他以玩耍和游戏的心态,对待自己身边所有的人与事。他不断地喝酒,不断地大醉,不断地惹事生非。他没有任何远大或者不远大的志向和理想,他不想成就任何伟大的事业,也不想当江湖上人人眼红的掌门、教主等等,甚至连作为“大师兄”应当“以身作则”天然约定都觉得不堪重负,其人生处于“浑沌”状态。令狐冲貌似自由,其实是在缝隙中挣扎。一直到华山派发生剧变,岳不群将他逐出师门,他才被迫进入“道德阶段”,开始另一种崭新的生活,在为自己“正名”的同时,也为世界“正名”。
在所谓“正邪”的血腥纷争中,令狐冲不自觉、不情愿地扮演了“救世英雄”的角色。他的不自觉与不情愿,充分体现在嵩山的那场比剑中。令狐冲与昔日的小师妹和恋人岳灵珊比剑,以内力弹飞其长剑。本以稳操胜券,却心中电转:“我本要败在小师妹手里,哄得她欢喜。现下却弹去了她长剑,那是故意在天下英雄之前削她面子,难道我竟以这等卑鄙手段,去报答小师妹待我的情义?”于是,他故意将身体凑向空中落下的剑尖,长剑竟将他钉在地下,他身负重伤。对于令狐冲来说,这一刻,“审美阶段”完全压倒了“道德阶段”。他不顾身负之重任,不顾武林大众之安危,而为当年的情缘所左右。这一经历,与《倚天屠龙记》中的主人公张无忌类似。令狐冲的身体虽然走出了师门,令狐冲的感情虽然渡过了初恋,但是他在精神上依然无法获得真正的自由、真正的逍遥。
在几次的巧合之中,令狐冲居然化解了魔教与五岳剑派的劫难。这种“拯救者”的身份,是外在力量强加给他的。所以,一旦等到灾难消除,他又重新回到昔日的“审美阶段”中。琴和笛比刀和剑更契合其生命的本真状态。只不过,“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小说结尾处写令狐冲与任盈盈自由自在地畅游华山,他已经不可能像当年与小师妹一起的时候那样纯情了。这时的“审美阶段”,显然已经不能等同于当年。
傅红雪的选择的“拯救”,远比令狐冲更为自觉。他在小说中一出现,就开始挑战企图控制武林的一代枭雄公子羽。在最后一战前夕,公子羽妄想让傅红雪归顺,担当他的替身,奇书网认为傅红雪“没有财富、没有权力、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只能向自己低头。而傅红雪一针见血地指出,公子羽尽管什么都有,偏偏少了一样,那就是“生趣”。这短短的一句话,就让公子羽放下了屠刀,他也有真正想开的时候。“一个人活着是为了什么?人活着,只不过为了自己的心安快乐,若是连生趣都没有,就算他的声名,财富和权力都能永远保存,又有什么用?”
傅红雪不战而屈人之兵。这一关键的情节,说明古龙并不是一个崇尚武力的作家。古龙认为,即使在江湖世界里,武力往往也不是最重要的因素。有人批评武侠小说宣扬暴力,古龙在这里却给出了自己的解释:就武功的高低和武力的强弱而言,傅红雪远远不如公子羽。但两人较量的结果恰恰相反,傅红雪胜利了,公子羽失败了。古龙认为,在武力之上,还有人格、道义等等更能够起到决定性意义的因素。武功高的人,并不一定能够给他带来更大的自由。就像英国的罗宾汉故事和美国的西部牛仔传奇一样,真正的英雄,并不是滥杀无辜的人,而是尊重与敬畏生命的人。纵然某人具备了武术、骑射、枪械方面的特殊才能,但他无法像造物主一样创造生命。公子羽的醒悟与傅红雪的胜利,其实都是古龙所认同的现代生命哲学的体现。
与浸淫于儒、道、佛杂揉的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金庸不同,古龙不是世家子弟,从小也没有念过多少传统的经典,并且在大学里读的是外文系。因此,古龙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较少,而受西方现代文化影响较大。古龙读过大量西方存在主义大师的哲学著作,其思想观念倾向于“生命哲学”,认为人生即选择、选择即自由、选择即责任。傅红雪虽然没有走向齐克果所说的“宗教阶段”,但他在虚构的世界中为自己拓展的时空,却超过了以潇洒自任的令狐冲。傅红雪身上体现出来的选择与承担的主动性,也超越了在儒、道两条命脉中徘徊的令狐冲。古龙反复强调:“武侠小说中的主角应该有人的优点,也应该有人的缺点,更应该有人的感情。”在古龙的小说中,人的生命和人的尊严才是第一位的,“血和暴力,虽然永远有它的吸引力,但是太多的血和暴力,就会令人反胃了。”正是具有了这样的思想和理念,虽然其小说中杀戮和血腥的场面众多,反而更让人感受到作家对生命在珍惜与敬重。
令狐冲与傅红雪是金庸和古龙的小说中两个颇有代表性的人物,作家对他们的塑造,分别展现了各自对人性探索的深度与广度。“千古文人侠客梦”,在令狐冲的剑影和傅红雪的刀光中,这个梦我们也许还将长久地做下去。


下卷  沉思

冷漠是一种罪恶

这个悲惨的故事,是我辗转从当记者的朋友那里听来的。北京国企的一对失业了的夫妇(用委婉的说法,叫做“下岗”),妻子怀孕快要生产了,因为家中一贫如洗,不敢到收费昂贵的大医院去。于是,丈夫借来一辆板车,拉着妻子去附近的一所兽医院找熟人接生。没有想到妻子偏偏又是难产,兽医不敢处理,劝他们立刻到大医院,否则大人孩子都有生命危险。丈夫咬着牙将蹬着平板车一路疾驰,妻子在车上痛苦地呻吟着。当平板车来到一个繁华路口时,警察拦住了他们。原来,这条街道是国宾道,不允许人力车经过。警察执行公务一点也不含糊,虽然现在并没有尊贵的国宾的车队通行,但他依然坚持不放行。孕妇的呻吟和鲜血,警察却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丈夫哀哭着向他下跪,这名警察仍然“刚直不阿”。没有办法,丈夫只好蹬着车绕道前往医院。中途耽误了半小时,到达医院时,大人和孩子都已经失去了抢救的时机,双双死亡。晚上,悲痛万分的丈夫一个人在破旧的家里上吊自尽了。
惨剧的罪魁祸首是冷漠。长久以来,冷漠在我们的文化体系中被赞扬为“坚强”和“勇敢”,从很小的时候起,我们就被要求成为“特殊材料”制造成的人。我不想过多地谴责那个不通人情的警察,因为他本人也是这一整套制度与文化的牺牲品。他不会感到自己做错了什么,反倒会为自己的“忠于职守”而洋洋得意。是我们共同制造了一种以冷漠为“光荣”、以冷漠为“进步”的社会氛围。我们以为自己在突飞猛进,其实我们依然在野蛮地茹毛饮血,我们的精神世界是一片荒芜的、一无所有的旷野。我在王朔的小说中,读到军队大院里的孩子用砖头砸别人脑袋时的快乐。年轻的打手们是不会害怕鲜血的,他们对生命也没有丝毫的敬畏之感。而作者对这种嗜血的冷酷显然充满了赞美和欣赏。我在余华的小说中,也读到杀人者与被杀者快意,残酷的杀戮成了作家案头把玩的小摆设。余华曾经在一次访谈中说,小时候家住停尸房的对面,夏天常常到凉快的停尸间睡午觉,由此获得了无穷的灵感。我在香港著名导演吴宇森的若干电影中,更是发现了一种推展到极致的“暴力美学”。杀戮行为越多的主人公,最后必然成为让人尊敬的英雄。谁要是心慈手软,谁立即就被“物竞天择”的江湖原则所淘汰。我们阅读着这样的小说、观赏着这样的电影,并冷静地耳闻目睹着身边一幕幕的惨剧,我们早已经司空见惯。他人的苦难不足以成为自身的苦难,“爱”成为一种长期缺席的元素。我们的心灵就像是一片逐步被沙化的绿洲,再也蕴含不了一点点甘泉,就连坚韧的仙人掌也无法存活。冷漠的尽头是麻木,我想起了作家卢跃刚在《大国寡民》中说过一句话:“贫穷和愚昧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冷漠和麻木。”
经历过“文革”的中国人,由血腥走向觉醒和反思乃至忏悔的,毕竟是其中的极少数。绝大多数的人,却在血腥中变得冷漠和麻木,他们拒绝忏悔和反思,他们毅然选择逃避和掩饰。如何对待历史,其实也就是如何对待现实,这两者是相通的。不肯面对历史的苦难的人,同样也不肯面对现实的苦难。他们不把冷漠看着一种罪恶,反而将其当成是一种令人羡慕的生存策略。东方发生在六七十年代的“文化大革命”正在被迅速地遗忘和改写,而西方发生在三四十年代的纳粹暴政,却越来越被凸现和批判。
任何阅读过《拉贝日记》的人,任何亲身到过奥斯维辛集中营的人,都会被那些恐怖的场面所震撼。在德国,集中营已经成为纪念馆,成为民族记忆中一道永远的疤痕。在一间阴森的地下室里,装满小孩们玩具的箱子被细心地码在一起,堆积如山,至今好像仍在等待它们的小主人们来着最后的挑选。在许多小箱子上,用粉笔写着“丽贝卡”、“伊斯尔”、“伊莎克”等成千上万个无辜的孩子和家庭的名字,全都清晰可见,而这些人都被暴徒们赶进了煤气杀人室。瑞士法学家托马斯?弗莱纳在《人权是什么》一书中指出:“这种野蛮的行为永远也不可能得到全面的解释。许多犯下过这种罪行的人为自己辩护说,它们的受害人不是人,只是老鼠之类的害虫,应当赶尽杀绝。他们把我们带到幕后的真正策划者那里。这些策划者想证明,人类划分为若干不同的等级,应当根据其种族、宗教、民族和语言身份而区别对待。那个不承认人在原则上具有平等的权利并具有同等的价值的人,那个通过新闻媒介和其他宣传方式散布诸如‘无教养’之类说法的人,那个附带地煽动仇恨其他民族的火焰的人,那个制造恐怖的人,要对那些把人领进煤气杀人室的暴徒们承担一份责任。”他的论述已经超越了一个普通的法学家的眼界。
今天的冷漠实际上来自于不肯承担昨天的责任。孱弱的文人学者,如周一良、浩然、余秋雨等人是如此,比他们更应当承担责任的幕后策划者和前台打手们更是如此。全民共忏悔的呼吁,直到今天还是被当作笑话,并遭到聪明人的围剿。在我们这里,建立“文革博物馆”的呼吁,一直是阻力重重。对历史的掩盖,直接导致了现实社会生态的恶化;对责任的躲避,直接带来了冷漠心态的大面积扩散。我无法忘怀那个产妇和那个婴儿悲惨的死亡,他们的生命融汇进了历史上无数的、无辜的冤魂的行列。是冷漠杀害了他们。托马斯?弗莱纳将“罪”的定义扩充开去,阐明了冷漠本身就是罪恶的道理:“无数冷漠的、不准备为人类的尊严和人权而站出来的人也应当承担连带责任。这些冷漠的人既不在国内也不在国外抗议1935年颁布的纽伦堡法律,那就是众所周知的决定对犹太人给予最可怕的歧视就侮辱的法律;当瑞士外交官同德国代表就德国犹太人的护照加盖犹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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