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蠹 (五重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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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蠹 (五重缘)-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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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你说要见她,我就得照办么?”苻长卿一向不是善主,此时又对槐鬼心怀敌意,自然不会乖乖听命。

槐鬼倒是无辜又无奈地耸耸肩,望着咄咄逼人的苻长卿,干笑了一声:“她的肉身被蠹虫占据了,你不急么?我可是一片好心。”

这“好心”二字,令素来桀骜难驯的苻长卿本能地排斥,他拄杖微微后退半步,冷笑道:“好心?那么我倒要问你,这些蠹虫是谁弄出来的?始作俑者是你,现在好心的也是你,你要我信你,未免天真可笑。”

他这几句抢白着实令槐鬼无言以对,槐鬼挠着头往庭中转了两圈,微有些不满地抱怨:“我说你们人吧,真是又别扭又不好相与,这五只蠹虫虽不是什么省心之物,却也好歹为你们促成了一段姻缘不是?要说这冰人,还是我呢。”

姻缘、冰人,这些堂皇的媒妁之言被槐鬼轻佻地信口道来,更是令苻长卿心生厌恶。他沉着脸冷哼了一声,出于士族贵胄的骄矜,忍不住倨傲地反唇相讥道:“她不过是我的侍妾,你也不过是一介鬼魅,什么姻缘、冰人,你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槐鬼一怔,清澈的双眸直愣愣看透了苻长卿,却也对凡人的世俗无可奈何:“好吧,你要硬说侍妾不是你的姻缘,我们做鬼的又哪能多嘴,只是你可得想清楚了,别到最后伤了两个人的心。”

苻长卿听了槐鬼这话,眉宇间神色微微一凛,口气也不自觉地放缓:“这些话不用你提醒,我想知道你这时候来见蠹虫,到底打算如何?你明明是鬼魅来去自如,为何不直接去找她,却来见我?”

“特意照人间规矩来见你,除了有趣,也是想瞧瞧你长什么模样,”槐鬼又眯着眼笑起来,和气中透着点狡黠,“安眉是个好姑娘。”

苻长卿暗暗攥紧了手杖,不知为何看见槐鬼神色中的殷殷关切,就是心觉不爽:“今日随你装神弄鬼,我苻府都拦不住你。只是我话说在前面,如果你是想让安眉回魂,我虽无可奈何、却并不想答应。”

“哎?”槐鬼没料到苻长卿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忍不住吃惊地睁大双眼,“为什么不想答应?”

“我需要那蠹虫为我做一些事,”苻长卿皱着眉回答,不屑去观察槐鬼微变的脸色,径自往下说道,“而这些事,安眉她办不到。”

槐鬼听了这话心中暗暗叫糟,还没来得及做出下一步反应,就见他左袖中青光一闪,一团杏红色的人影已跌在地上。当满庭炫目的光芒消逝后,苻长卿看清地上这道身影竟是安眉的魂魄,脸色不禁也微微一变。

时近正午,安眉的魂魄在阳光下显得鲜艳而轻空,半透明的身体无法在地上投出任何影子,却也因为光照充足而显得生机勃勃,看上去并不骇人。由于端午时节到处是避邪之物,她的魂魄被浓浓的瑞气冲得直打晃,越发显得虚渺娇弱。

安眉跪在槐鬼脚边,抬起头讷讷望着苻长卿,凄然的双目中渐渐蒙上一层薄泪,令他心底一慌,无从应对。

也许是关心则乱,苻长卿在她受伤的目光之下,竟有些无地自容。他心里也清楚自己一套凉薄的说辞给他和安眉之间带来了麻烦,想要改口解开误会,却在看见她对槐鬼流露出不自觉的信赖时,被心头恼火打乱了阵脚。

猝不及防的狼狈,连同心虚、懊恼、不安、气恨,一时齐齐涌上心头。他头一次面对这样的心慌,简直就像个束手无措的稚龄幼子,遇事只知道拿出最本能的面目来,用往日信手拈来的傲慢与刻薄,为自己的恼羞成怒戴上一层面具。

“你可记得在荥阳时我叮嘱过你什么?蠹虫邪性甚重,你不可再用。”他字字先发制人,说完又隐隐后悔。

“你明知道第四只蠹虫闹出的祸事,且不提它险些使我丧命,你也曾答应过我将那蠹虫处理掉,今后遇到困难都会靠自己撑住。”——他竟然翻旧账,他为什么要翻旧账?这样下乘的招术,他明明在官场上都不曾用过。

然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越来越伤心,然后在那个槐树鬼平静淡然的注视下,继续口不择言、言不由衷的伤害她:“老实说,你这一次吞蠹虫,我不是不生气的。我实在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一定要这么做,只为了在寿宴中出个风头吗?一时借来的才学靠得住吗?你连〈千字文〉都只能背个开头……如果我的辛苦你一点都不能领会,今后的路该怎么走?我也无计可施了!”

为什么怒火会遏制不住;平日的牙尖嘴利搁到现在为什么会越说越落下风,如果抢白的结果是言多必失,还是什么都别说了。苻长卿后退半步,胸中一时气血翻涌,惹他疼的似乎是旧伤痕、又似乎是安眉此刻的眼神。

“我说你啊,还真是不懂女人心,”这时一直在旁作壁上观的槐鬼瞧得滑稽,忍不住咧嘴一笑,很不给面子地讥嘲,“啧啧,亏你还是名动洛阳的贵公子呢,怎么连哄个女人都不会?瞧你语气这叫一个冲、口齿这叫一个涩!”

槐鬼一脸的鄙视刺得苻长卿火冒三丈,他暗暗咬牙,冷笑道:“我的确不会哄女人开心,我也从不认为值得为这个花时间,在苻某看来,女人不过是种无知美丽的摆设。”

“可她对你而言,明明是不同的吧。”槐鬼笑着戳穿口是心非的苻长卿。

一瞬间苻长卿觉得自己被逼入了一条死胡同,这条胡同其实一直筑在他心中,他能够容忍其存在,却绝不想在此刻因为槐鬼的一句话而乖乖入瓮,带着被人识破的羞恼他犹自嘴硬道:“有什么不同呢?苻某从不认为,对妇人之爱,可以超离美貌而存在。”

这一句话不计后果、伤人太过,连槐鬼都听不下去了。他心如明镜却无能为力,最后只能浅笑着叹息一句:“她比别人的好处,不过是多了些坚持。”

她比别人的好处,他又岂能不知,何需这不相干的家伙来点拨。苻长卿心中发堵,一口闷气无从发泄,转而面对一直瑟缩在槐鬼身旁一言不发的安眉。

“坚持?”苻长卿垂下眼,望着安眉惊怯的双眼,带着怄气冷冷地反问,“一次又一次借助别人的力量,就是你所谓的坚持?”

“大人,是我错了,”这时安眉终于开口说话,发颤的声音里满是绝望后的失落,竟没了往日的柔顺,“大人,您说的全都对,全都是我的错。是我答应了您要处理掉蠹虫,却没有把树枝丢掉;是我明知道蠹虫曾害您受伤,最后还选择吞下它;也是我答应了您要撑住,却没有坚持。我真的是没有见识也没有本事,可是……可是我每一次,真的都是觉得走到了绝路才吞下它。”

一向被安眉纵容坏了的苻长卿从没见过她这样的态度,一时竟不能言语。

“这样算来,我已经来来回回走了五次绝路了,我真的是很不中用,”安眉站起身,哀伤地凝视着苻长卿,喃喃自问,“是不是这条绝路,我早就不该坚持了?就像大人您说的,没了蠹虫,今后的路我要怎么走呢?就像她说的,她讨您欢心只要一席话,而我拼尽力气也没有出路,我本就配不上您,配不上……”

一步错步步错,她和他都在一条错误的路上走得太远了,为什么死都不愿回头?明明两个人都无比疲惫,是不是她先不坚持了,他也就能解脱?

安眉怔怔仰望五月的云天,一恍神,便身随心念飞升起来,红云般轻悠悠浮起、隐入空中。苻长卿见她黯然消失,慌忙追出一步,却见槐鬼连声喊着“坏了坏了”,跟在安眉身后腾空而起,转眼也鬼影杳绝;碍于人鬼殊途,苻长卿却只能无奈地停下脚步,疲惫地退回廊边坐下。

罢了,苻长卿倚着手杖颓然想,反正十天后,她就回来了……

这边云头上,安眉兀自躲在云中哭个不住,急得槐鬼抓耳挠腮:“哎,我说你,连蠹虫都还没照面呢,你就败阵逃跑,没见过做鬼做这么窝囊的!”

“他……他都说了,不要我回魂,要蠹虫帮他做事,我还有什么必要见她?”安眉抱着云哽咽道,“不见了,算了……”

“那可是你的肉身啊!”槐鬼在一旁干瞪眼。

“……没事,反正用不了多久,我还会回去的。”安眉吸吸鼻子,红着眼俯瞰云下遥远的洛阳城,轻声嗫嚅道。

槐鬼听她这般说,也只好陪在她身边坐下,扬起嗓子给她打气:“说的也是,不如趁现在散散心,好容易做次鬼,好歹要潇洒一回,是吧老柳?”

一边老柳卧在云头上斜睨槐鬼,肉笑皮不笑地作色道:“刚刚我可都瞧见了,真不愧是千年老木头,果然是一把煽风点火的好手。”

“哎?”槐鬼一怔,急忙撇清道,“刚刚我可没有煽风点火,我就是开开玩笑……”

“……你还真会开玩笑,”柳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末了又添上一句,“嗯,我最喜欢看你这样开玩笑。”

槐鬼浑身一激灵,赶紧哈哈干笑着顾左右而言他,从云中拉起安眉的手道:“来来来,不如我带你去逛逛人间。”

“有什么好逛的……”安眉耷拉着脑袋,根本提不起精神来。

“当然有,你刚刚做鬼,还没瞧过新鲜呢,”槐鬼兴高采烈地眯起双眼,炫耀道,“如果你是阳寿已尽,魂一出窍就会被牛头马面用钩魂索套走,哪里能知道我们鬼界的有趣之处,我带你去看看。”

说着就给安眉注了些灵气,带她飞往洛阳上空,柳鬼见他如此有兴致,也就默不作声地腾云驾雾,跟在他们身后相陪。

槐鬼领着安眉飞过洛阳鳞次栉比的街坊,一样样用灵力指与她看:“人与鬼共存于一世,只不过阴阳有隔,故而如日升月落,只有轮回却不能相见。人间万物皆有鬼,也分善恶妍媸,等我指给你瞧。”

说着他食指一点,一注青色光芒直直落在某座庭院的井口上,逗出一个袅袅娜娜的美女来:“这是井鬼,名叫琼……”

安眉好奇地睁大眼,看着槐鬼手指上的青光,一样样落在屋宇、马车、铜器,甚至行人头顶的伞盖上:“屋室之鬼名摇子、车鬼名恸、铜器鬼名杨煞、伞盖鬼名晏、床鬼名赫子一扶……”

随着槐鬼轻快的话音,或老或少或哭或笑的精怪们都从往日熟用的器物中探出头来,惹得安眉先是一阵惊诧莫名,随后安下心来,便渐渐忍不住嘴角的笑意:“这些可真有意思,我从没想过,原来人间还可以有另外一个样子……”

“当然,”槐鬼看着她心情好转,便在云淡风轻中粲然而笑,“撇开投胎轮回不谈,你知道为何许多人生前含恨,死后却不报怨?就是因为一旦做了鬼,领略了这些,许多事情也就能看得开了……往后我会要你知道,你所畏惧的那些门第权势,根本没什么了不起。”

第四十章

此刻白露园中,安眉,或者说占据着安眉身体的杜淑,正端坐在堂中写字。

端午时节,庭中棣棠似金、榴花如火,她偶尔抬起头来,眯着眼看午后的阳光穿过半卷的竹帘,任光点碎金一般洒在她的云鬓与额头上。弥漫在空气中的菖蒲香令她不禁有些眩晕,于是她仰着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令驱邪的香气热辣辣窜进五脏六腑。

当细微的灼痛从胸口一路烧至小腹,杜淑“咦”了一声,半睁开眼睛,视线下移到自己平坦的小腹上。经羊酪润泽过的双手比从前细滑了许多,她将手轻柔地往肚子上摩挲了片刻,心里慢悠悠叹出一句:麻烦。

奇妙、脆弱、麻烦,这就是凡人的身体,而自己想要获得一具,得花费多少时间和精力。三百年才得到这样一个契机——用黑暗中苦苦修得的元神,来换取短短十日的璀璨光明,一切的牺牲究竟值不值得,这一刻已经无从计较了。

这时庭中传来轻浅的脚步声,伴着檀木叩击青石的笃笃低鸣,正是苻长卿拄杖而来。杜淑抿唇一笑,放下墨笔正襟危坐,从容不迫地迎接他。

这一边苻长卿径自登堂,面对着杜淑坐下,抛开寒暄开门见山道:“已经过了两天了。”

“不消苻郎提醒,我自胸有成竹。”杜淑也不行虚礼,低头整理了手边的文稿,递到苻长卿面前。

苻长卿拈起一看,“论女诫”三字赫然入目,他立刻将杜淑的打算猜出大半,不以为然地冷笑道:“不过是哗众取宠罢了。”

“哗众取宠,苻郎不也深谙其道吗?”杜淑意有所指的笑起来,一时螓首蛾眉,姣好明妍。

苻长卿听出她话里的暗讽,神色一凛,不再小觑杜淑,当真将她的手稿从头至尾翻看了一遍,末了也不得不冷着脸给了一句评价:“你这论调倒挺新鲜。”

杜淑笑着低下头,将手稿翻了翻,轻声念出开头:“大凡世间女子,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正色端操,以事夫主;晚寝早作,以事舅姑。然则虽有德言容功,犹不能擅专房之宠,何也?”

“盖世间男子,皆喜新厌旧、重难轻易者也。”苻长卿代她念出下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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