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蠹 (五重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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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蠹 (五重缘)-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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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想胡女虽美,阿兄理当不屑,若论聪慧淑德,琼琚岂有不及?还望阿兄三思,以免遭人诟病。妹苻道灵字。”

苻长卿漠然阖上信笺,将之抛在案头,静静沉默了半晌。他的双眼一直停在那洒金红笺上,眼底变幻过失望与无奈,最后却也释然。

他自己都解释不了的事,怎么能使他人明白呢?苻长卿想到此处,便伸手从案头抽过一叠蚕茧纸,翻了翻,取出其中一张泚笔写下“北荒记略”四字。

与此同时,另一厢阿檀也臭着一张脸走进白露园,将一封尺牍丢在安眉面前:“也不知道是谁,竟然是寄给你的。”

安眉拾起信,认出信封上写着古尔两字,立刻又惊又喜地睁大眼。她笑着将信笺飞快打开,从中跳着识了几个字,却终是无奈地抬起头,陪着笑对阿檀道:“你能帮我念念么?”

“我是少爷的书童,又不是你的书童!”阿檀虎起脸,抱着鸽子冲安眉嚷嚷道,“张管家打发我来送信也就罢了,凭你也敢叫我念信!”

安眉低下头,抚了抚平展的信纸,对阿檀道:“你不念也没关系,我将信收着,有工夫就去请大人念。”

“你想告我状?!”阿檀小人常戚戚,立刻从安眉平静的话语中咂摸出别种滋味,气得手下一用力,捏得怀中鸽子咕咕直叫。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安眉一脸怔忡,只能眼睁睁看着阿檀飞快地跑远。

跑出白露园的阿檀心里越琢磨越不是滋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决定到少爷那里去恶人先告状。他一口气跑进苻长卿住的澄锦园,放了鸽子甩下鞋子登堂入室,寻见正在埋头写字的苻长卿,蹑手蹑脚跪在席上磕了个头:“少爷,阿檀有事要对您说。”

苻长卿执着笔抬起头来,挑着眉问:“什么事?”

“您知道吗?”阿檀膝行了两步,凑到苻长卿案前道,“当初在荥阳讹我们钱的人,就是安姬。”

苻长卿皱起眉:“什么讹我们的人?”

“就是撞我们车子的,骗走少爷您一贯钱,当时您还叫我抽她十鞭子呢!”阿檀指了指自己额角,“少爷还记得吗?您还叫我抽一鞭子在她脸上。”

苻长卿目光一动,显然已回想起来。阿檀一向会看自家公子的脸色,于是略带点得意地撒娇道:“少爷您看,她就是那么样一个人,您还宠着她做什么?她连字都不识……”

苻长卿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从一旁抽出一张纸来,想也不想地写下一道题,丢在阿檀面前:“很好,既然你有满腹经纶,没解出这道题之前,都别来见我。”

阿檀顿时傻眼,拾起题目一看,立刻哭丧着脸道:“少爷?!您是一辈子都不想见我了嘛……”

苻长卿冷笑着瞥他一眼,吓得阿檀立刻落荒而逃。他望着自己书童的背影沉吟了片刻,从案头信札中抽出很久以前收到的密报,这一次再看却是另一番心情:“荥阳县钱谷师爷安眉,来历不明,仅可查此人于九月初现身荥阳县,以一贯钱购得〈地藏经〉一百卷……”

原来,他们那么早就已结缘。

苻长卿目光微动,唇边弯出一抹笑意,心下却是隐隐作痛。这时正巧安眉也拿着信寻了来,在半开的窗牖下探头探脑:“哎?大人您还在忙么?”

“什么事?”他抬起双眼,收起密报轻声问。

“没事,就是想请您念念信。”安眉赧然道,“我还有好几个字不认识……”

“好,你过来。”苻长卿看着安眉欢欢喜喜来到他面前,于是拉她坐在自己身边。他不慌念信,而是径自伸手抚开安眉的鬓发,在她额角寻找到一道淡淡的伤痕,避开她怔忡不解的目光,轻轻落下一吻。

第三十四章

“啪”一声,一匹鲜红的绫罗被掷在安眉面前,她静静抬起头,不解地望着两位不速之客。

这一次冯栗二姬好歹是脱了鞋,穿着素白罗袜一路趾高气昂地踏进堂来,在安眉面前提了裙子簌簌坐下。

“你不是心灵手巧嘛!”冯令媛挑衅地看着安眉,将那匹鲜红的绫罗拉扯开,“我们一起做些女红,如何?用它剪些窗花来,过阵子在苻府可要派上大用场呢。”

“剪什么花样?”安眉听了这话,摸不清冯栗二姬的来意,却还是和气地找出个针线笸箩来。

“当然是鸳鸯双喜纹样,”栗弥香柔声道,与冯令媛相视一笑,“你难道还不知道,苻府马上就要有喜事临门了?”

“鸳鸯双喜……是什么人要成亲了么?”安眉话一出口,又立刻沉默下来。

“正是你我的夫君苻大人,要娶高平郗氏的琼琚姑娘做正室呢。”冯令媛一双杏眼时刻紧盯着安眉,想在她脸上找到些悲色。

不料安眉听了这话却只是点点头,径自从笸箩里拿出剪子在料子上比划:“哦,要剪多少幅?大概要多大的?”

她不为所动的安分模样令冯栗二姬相当不满,栗姬挑挑眉没开腔,冯姬则盯着安眉凉薄一笑:“你倒沉着。”

“大人娶夫人这样的喜事,当然应该出力。”安眉低着头淡淡道,手下已开始利落地裁剪。冯姬与栗姬面面相觑,不明白安眉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只见她喀嚓喀嚓不停落剪,偶尔剪刀使得不够利索,她便蹙着眉默不作声的用手撕扯,轻脆的裂帛声听得让人揪心不已。

压抑的气氛让原本想找碴的两人越坐越不自在,最后实在待不住,才起身悻悻离开。安眉对她俩始终不理不睬,只顾低着头与手里的剪刀较劲,一口气接连剪了三四幅,眼泪才悄悄掉出来。

这一晚苻长卿带着仆人上白露园来,入室后不期然看见堆在笸箩里的红喜字,一双眉立刻皱起来:“府里婢女有得是,轮不到你做这些事。”

“大人您娶妻是喜事,我添些力,也是份内事。”安眉在灯下望着苻长卿,绞着手指回答。

苻长卿听了这话气就不打一处来,一双墨黑的眼珠子斜睨着安眉,冷笑道:“我娶妻,有你什么份内事?”

“大人,”安眉低下头,闷闷地揉着自己裙裾,“我不能给您添麻烦。”

这一句话令苻长卿心软,也令他丧气,他宽去外袍踞坐在安眉身边,轻声道:“是啊,你不能给我添麻烦,也不能为我拈酸吃醋,所以我也不该多问——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即使知道了也是徒劳,可是,还是想知道。

安眉闻言,乖顺地偎在苻长卿怀里,一只手摩弄着裙间的玉佩:“大人不是教我凡事撑着些,好让您别太累么?我仔细想过了,今后无论要我吃什么苦,我都不会给您添麻烦。我没才学、出身又不体面,如今也只能做到这些了。”

苻长卿搂着安眉淡淡一笑,心头隐隐觉得有什么在无形中一路陷落,虽然不安却无力挽回。

五月初对苻府来说,除了要过端午佳节,还有一件喜事——五月初二是苻公的五十大寿,因此早在四月,苻府上上下下便开始布置起来。虽然牡丹花期将尽,苻长卿却早早修书送往洛阳的士族豪门,从各府借调来的牡丹王被移栽进苻府的花圃,一时间姹紫嫣红蔚如云海。

这一日清早,洛阳城门刚一打开,一匹骏马便像离弦之箭一般冲进了巍峨的洛阳城。但看马上金环压辔、玉嵌银鞍,马鞍后还系着一副鼓鼓囊囊的彩绣褡裢,风尘仆仆的骑手一路打马扬鞭,金玉玲珑之声响个不绝。早市上的百姓见了,纷纷相告道:“是荔枝来了,看来今年最早最快的,还是苻府。”

这是洛阳初夏的胜景之一。每年一进五月,士族们在岭南的庄园便会用快马将新鲜荔枝送进洛阳,各家人马暗中较劲,纷纷以抢在御贡进京前送到为荣。每年四月的牡丹盛会都是以荔枝进京结束,洛阳百姓们等到牡丹花尽、荔枝入城,才会换上夏衣。这个初夏,依然是苻府拔得头筹。

当荔枝送抵苻府时,这些天冷眼看着众人折腾的苻公又在庭院中斥责:“岭南距洛阳千里之遥,为了这一点口腹之欲,奢侈靡费,一路跑死多少匹好马?!真是暴殄天物!这些马要是配备在战场上,凉州边疆岂能……”

“哎,夫君,”苻夫人在一旁不以为然地陪笑,“各家各户都是这样,你又何必迂腐。”

“哼,竖子恃宠而骄!须知天威难测,一旦圣上爱憎生变,祸事可就来了。”苻公说罢拂袖离去,心里怄了气,荔枝宴上也不露面。

苻夫人倒是趁着苻府被布置得花团锦簇,索性将荔枝宴设在了牡丹花海之中。但见晚季的牡丹花王高过人头,鼓吹的乐伎隐在花中不现身,也不知婉转的丝竹从何处响起。花下衣香鬓影、笑语晏晏,除了苻公,阖府上下都聚在一处享乐。苻夫人特意将琼琚也请了来,在一株姚黄牡丹旁设下坐榻,令她与自己坐在一处。

这样的场合,安眉也无可奈何地出现在末席,卑微的姿态在众人中很是扎眼。郗琼琚伴在姑母身旁,忽闪着大眼睛好奇地打量她,摇着苻夫人的手悄声道:“姑母,大表哥的新侍妾长得真好看,我喜欢她的眼睛和眉毛。”

“哼。”苻夫人只当她童言无忌,冷哼一声将目光移开。

这时新鲜的荔枝被冰镇着送上席,每人的案上都搁了一只水晶盘,鲜红的荔枝连着枝叶压在盘中碎冰上,阳光下好不耀眼。

安眉从没见过荔枝,也不敢造次,羞怯地低着头束手无措。郗琼琚小儿心性,自己喜欢的恨不能世上人都觉得好吃,于是忍不住滑下坐榻,跑到安眉面前示好。

“我帮你剥。”郗琼琚利索地替安眉剥开一颗荔枝,将晶莹剔透的果肉用丝帕托着,笑嘻嘻递给安眉。

“谢谢,”安眉接过荔枝送进口中,不留神咬得狠了,溜滑的果核随着甜汁呛进喉咙里,害她不禁咳嗽道,“哎,有核……”

郗琼琚看着安眉又羞又窘,忍不住天真烂漫的笑起来。她穿着一身白纱衫子,腰上束着五色碧玺璎珞,眉目如画唇红齿白,衬着牡丹花海,虽年纪轻轻,却早早崭露出天人之姿。

她银铃般的笑声没有恶意,可依旧尖锐地刺进安眉心里,让她觉得生生的疼。安眉抬起头,望着落落大方的郗琼琚,只能尴尬地笑了笑。

四周的嘲笑透过花海窃窃传来,声音虽不大,却让坐在榻上的苻长卿缓缓起身。他拄杖走到安眉面前,不悦的神色令众人一时鸦雀无声,连轻软的丝竹也禁不住停下。苻夫人嘴角下沉,双眼紧紧盯着儿子,倒要看看他如何护短。谁料素来狠厉的苻长卿这一次却没有发难,只是淡淡地对安眉道:“你先下去罢,若是喜欢吃这个,我会差人送去白露园。”

安眉局促地低头笑了笑,起身行礼告退,如蒙大赦般离席。

午后宴散,苻长卿依旧在内室里撰写《北荒记略》,以此排解心中烦闷。正当他全神贯注地回忆着那些父亲给他的、散佚在突厥的手稿时,堂内婢女却在帘下低声道:“大公子,冯姬来了。”

苻长卿闻言微微皱起眉,将笔搁在牙雕笔架上,抬头看着冯令媛娉娉婷婷而来。

“苻郎,尝尝看,”冯令媛殷勤地将瓷盅递给苻长卿,满脸期待地望着他,“猜是什么?”

“……”苻长卿揭开瓷盅尝了一口,只觉得入口甜滑,却没心情猜是什么。

“苻郎,你好久没去我那里了,”冯令媛水杏眼里含着娇羞,撒娇道,“那个胡女没见识的很,苻郎你为何老跟她在一起……”

“我要跟谁在一起,你有什么资格过问?”苻长卿抬起双目冷冷一盯,吓得冯令媛身子一颤,他放下瓷盅冷斥道,“出去。”

“苻郎,她到底有什么好?!”冯令媛不甘心就此败退,愤愤不平地望着苻长卿,索性恶从胆边生地红着眼啐道,“我气不忿她丢你的脸!她到底有什么好,她能为你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她到底有什么好?她到底有什么好……这句话在苻长卿脑中过了两遍,瞬间将他激得勃然大怒,他霍然站起身,面色铁青地拽住冯令媛的衣襟就往外拖。冯令媛被他的反常吓得花容失色,一路护着后领不停哀号:“苻郎,苻郎,你要做什么?你放开我!”

苻长卿根本不理会侍妾的挣扎,只一路将她拖进外庭的花圃里,胡乱扯了一把兰草丢在她脸上:“你问她到底有什么好——她能为我吃这些,你能么?”

他说这话时满脸的狠戾,咬牙切齿的模样吓坏了冯令媛。她哆嗦着拨开脸上的兰草,满眼恐惧地盯着苻长卿,好像看见一只怪物般瑟瑟发抖,最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苻长卿气急败坏地骂完,觉得左腿上隐隐作痛,这才发现自己急怒之下,一时竟忘了拄杖。他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气喘吁吁地盯着冯令媛,再次喝令了一声:“下去。”

冯令媛听了这话,立刻像惊弓之鸟般窸窸窣窣捞起裙子,逃也似的跑出了澄锦园。苻长卿直到她走后才低下头,退后几步坐在廊下喘气。这时回廊中一阵风过,好歹吹散他心头些许躁郁。

“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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