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蠹 (五重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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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蠹 (五重缘)-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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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晚饭他的手心肿得握不住筷子,他看见母亲嘴唇哆嗦着将泪水忍在眼里,而父亲却是一脸严厉地斥责:“入学才三天,就受到这样的惩罚,必定是你顽劣不堪!”

“不,父亲,”幼小的苻长卿感到自己受了冤枉,按捺不住,立刻放下筷子长跪申辩,“是夫子他要我背〈千字文〉,我根本背不下来……”

“住口!”这时苻公也拍下筷子,瞪着眼怒骂道,“背不得书还是有脸面的事么?我看你是被打得少了……”

苻长卿两眼发直地懵住,嗡嗡作响的耳中隐约听见母亲和软的话音飘来:“豹奴啊……快吃饭,父亲也是为你好……”

豹奴是苻长卿的小名,他怔怔低头盯住面前细滑的黄粱饭,却怎么也不敢相信背不下《千字文》是他的错——那么长那么难的一篇文章,难道别人都是三天就能背会?

只听苻公仍在座上冷声道:“如今大魏内忧外患,须我们做臣子的殚精竭虑沐雨栉风,所谓‘守成尚文,遭遇右武’,今后大魏的长治久安,靠得就是你们这一辈。你若是不学无术,想靠苻家的祖荫在朝堂里混个官禄尸位素餐,今后河内郡公的爵位,我绝不会传给你!听明白了么?!”

年幼的苻长卿对苻公这一番话理解不透,只知道父亲的态度是极严厉的,他惶惶低头抓起筷子,毫无胃口地嗫嚅:“孩儿明白了。”

“嗯,我不日便要启程去凉州,临行前会叫周管家督管你。你若敢在学业上懈怠,我在凉州都能知道,小心我回京述职的时候教训你。”苻公说罢又瞪了一眼,在妻子求饶的眼神中稍稍收敛了怒气,捧起碗边吃饭边对妻子道,“你懂什么,高门子弟最不能放纵,否则他日不只他一个人不成器,连带着还要辱没祖先、祸及家室……那西席先生是全洛阳最好的夫子,也在平阳季氏府上授课,怎么人家的公子启蒙后就能展露早慧?我见过那孩子,为人谨慎聪敏,他日必是这一辈中的翘楚……”

好强的苻长卿听见父亲这句话,顿时羞愧地无以复加。他原本以为夫子是在强人所难,却没想到真的会有别人家的孩子能背下《千字文》来,当下不禁怀疑自己是否智不如人,难过得连饭也没心思吃。

于是他就这样心甘情愿地挨着板子,花五天时间强背下了《千字文》。之后是一个月的《论语》、四个月的《诗经》、还有《大学》、《中庸》、《孟子》……

他的私塾岁月几乎每一天都逃不过责罚,以至于每天早上一醒来整个人就战战兢兢。半年后唯一可以宽慰他的母亲也远去了凉州,苻长卿失去了庇护,夫子惩戒起来就更不会收敛,铜戒尺的侧棱就像没开过刃的刀,猛一下敲在他左腿胫骨上,真是钻心地疼……

直到有一天,当苻长卿在受惩的某一刻偶然抬起眼,他竟然发现夫子脸上透着一种古怪的快意。苻长卿终于开始怀疑什么恪尽职守严厉治学都是假的,他不敢相信一个人会有这种可怕的嗜好,可是当他不动声色地向周管家打听时,周管家竟这样回答:“有,少爷,当然有。比如当朝右仆射家的主母王氏,最爱靠鞭笞婢女取乐。有一次一名婢女触怒了她,竟然当场被打死,真是可怜……”

那一天傍晚苻长卿逃了,他天真地揣着过年收到的银角花钱,偷偷溜出了苻府。当手中的钱物被洛阳街头的恶少抢走,深夜里无家可归的苻长卿被巡夜的侍卫发现。侍卫们从苻长卿的衣着上判断他是一位贵家公子,于是很耐心地询问打听,才将饥寒交迫的苻长卿送回了府。

很快周管家的一封信提前催来了回京述职的苻公。苻公进门一看见儿子就拿藤条劈头盖脸地抽下来,面色铁青地大骂道:“竖子不肖!竖子不肖!锦衣玉食供着你,你倒好,让整个京城都笑话苻家……”

苻长卿也不清楚自己的事为何会在洛阳传开,总之出走失败后没几天,整个洛阳的孩子就在街头拍手传唱着:“苻家出了个大孝子,读书读得哭妈妈,跑去边疆找爸爸,跑到城门就停下,因为竹马忘了拿……”

父亲不分青红皂白的藤条让苻长卿忘了躲闪,一股深刻地委屈从心底涌上来,使他不管不顾地大声喊道:“是夫子,是夫子他喜欢打我!他要我半个月背完〈六韬〉!背不完就打我!”

这一喊把苻公给喊愣了,因为他作为一个大人,当然知道半个月背完《六韬》对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来说有多严苛。于是他放下藤条,将夫子请进了自己的客堂内交谈。就在苻长卿满怀希望地以为苦日子要结束时,与夫子谈完后的苻公却将苻长卿叫进内室道:“你背点〈论语〉给我听。”

一心讨好父亲的苻长卿不敢懈怠,当即将整篇《论语》流畅地背了出来,父亲听完后却冷着脸问道:“你背下整篇〈论语〉,花了多久?”

“一个月。”苻长卿愣了愣,老实回答。

“嗯,”苻公的脸色顿时又严厉了一分,“夫子说得果然没错,当年你才五岁,一个月就能背下〈论语〉。如今你已九岁,半个月背下〈六韬〉又能有多难?我看你是正如夫子所说,学业上小有所进就心生惰意。夫子要求严厉也是希望你成器,他还能害你不成?不过就是下手重了些,你竟然就擅自离家,害他一上来就跟我告罪,今后又怎敢认真施教?真是顽劣难改无法无天!我已经宽慰他,请他以后无需顾虑严加督导,你要好好听话……”

苻长卿只觉得自己浑身冰凉,身心内外一片寒意,就像是置身冰天雪地。

苻长卿十二岁时进入太学,才算摆脱了噩梦般的私塾夫子,也在云集着士族子弟的太学里遇见了当年让自己倍觉羞愧的季子昂。谁知一番刻意的交谈下来,他才愕然发现季子昂不过尔尔。虽然的确称得上同辈中的翘楚,但他会的书比自己少了许多,哪里有夫子夸奖得那般出色?

直到后来他才了解到季子昂的父亲是鸿胪寺卿,曾用渤海国进贡的千年人参救了夫子老婆一命,这才换来了夫子对季子昂的和颜悦色赞誉有加。

苻长卿知道这件事后觉得很荒唐、很可笑、很恶心,然而他清楚自己再也不能离经叛道。因此当某一年的某一天,他在《韩非子》中读到了孔子拜鲁哀公为君不是出于仁义,而是慑服于鲁哀公的权势时,年少的苻长卿顿时有种出了一口恶气的感觉。

“世人向来服从于权势,鲜少能被仁义感化。”——说得太对了!“儒家以文乱法,而君主却以礼相待,这正是国家不安定的所在……一个法治的理想国家,应当只有君臣,没有所谓的父子、仁孝、满口道德。”——真是说得太对了!

年少的苻长卿欣喜若狂,捧着《韩非子》读了一遍又一遍,只觉得找到了困惑自己许久的真相。从此法家的刑名之学就像一根钢钎插入他的脊椎,在少年玉树般谦雅的身姿里逐渐生长出一根根荆棘……

十六岁踏上仕途之前,负责品鉴人才的中正大人终于为他下了一句评语:“洛中英英苻长卿,京都堂堂季子昂。”

第一次听见这句话时,知道自己仕途无忧的苻长卿先是松了一口气,之后嘴角便泛出冷嘲——这时候的苻长卿心里已经非常清楚,中正大人将季子昂排在他之后,只是为了借助自己名动洛阳的才气来提携季子昂。然而他到现在都还记得,自己当年在太学里初见季子昂时,他笑着说的一句话:“我知道你,苻豹奴,当年你逃学出走,我还编了一首歌谣……”

就为这一句话——他苻长卿,迟早有一天会令季子昂这个人,连排在他身后的资格都没有!

第十九章

苻长卿睁开眼,才发现梦中的伤痛和寒冷,原来都是现实。

此刻自己身处极北蛮荒,远离了故土繁华,身畔只有寒车简陋、北风过耳,还有怀中这一个毫不起眼的胡女。他垂下眼睑,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抱着安眉睡了许久,而安眉僵硬的身子竟连动也没动。

昏暗的车厢里苻长卿可以听见安眉小心翼翼地呼吸,晓得她没睡着,于是试着挪动了一下有些麻痹的身体。左腿上的疼痛害他咬紧了牙却仍是闷哼了一声,直到苻长卿放松下身体,他才发觉怀中的女人安静得像死了一样,身体也绷得更紧了。

苻长卿躺下后仍然没有放开安眉,反而忍不住将怀里温热的身体抱得更紧,以弥补方才翻动身体时散掉的热气。一向习惯抱着手炉的指尖冰凉,于是苻长卿得寸进尺,悄悄将手指往安眉腰间探去,一点点贴上她温暖细滑的肌肤。

他的双眼在暗中盯着安眉的发辫,随时准备在她挣扎时撤离,然而随着手指一寸寸地推进蚕食,苻长卿却始终不见安眉挣扎。他能察觉指尖过处牵动安眉细腻的皮肤不寒而栗,她紧张的呼吸甚至吹进他的衣襟濡湿了他的锁骨,然而她的确没有挣扎。

苻长卿暗中没来由地一哂,心底便渐渐有些了悟——怎么早没想到呢?一个女人愿意不顾危难回头找他,还能有什么理由?

一旦想通以后,连日来梗在心头的疙瘩便尽数消失。苻长卿心中充满了找到平衡后的踏实——爱慕他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他根本不用在乎。就如同把燕窝炖成银耳,女人在要紧关头发昏,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苻长卿甚至冷笑——好在她尚有半分自知之明,没有在这种时候拿些颠三倒四的话来给他添堵,不过自己既然明白了她的心思,就总归要做些什么才好……

前路茫茫、未来多灾多难,他既然已虎落平阳,又怎么能让这一路的险恶,无情地消磨掉她不切实际的爱意呢?有些事情既然做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给自己带来好处,苻长卿当然会选择务实。

安眉发现自那一夜之后,苻长卿对自己的态度就有了点变化。首先他会经常对自己微笑,并且在她下车牵马探路时,会对她道一声“辛苦了。”这些变化都使安眉心里甜丝丝地,因为她可以很贪婪地猜想,也许是苻大人对自己也有了点好感。这想法使她倍受鼓舞,因此更是下定决心要对苻长卿加倍地好。

只是周遭恶劣的环境并不会因为安眉的好心情而改善,原本绕着弯从凉州到达突厥可汗庭只花了十来天的车程,他们今次改走直线,却因为陷入草甸而寸步难行,一路又要顾及庞大的马车,速度竟然比徒步还慢。

苻长卿为此终日满脸阴沉——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决策上的失误所带来的苦果当然要他来尝,可是眼下的境况超出了他从书本上积累的认知,现在他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来化解目前的危机了。

安眉牵着马,无比艰难地将靴子从泥泞中拔出来,所考虑的问题比苻长卿实际了许多:他们的口粮可能要不够了!事前为了预防万一,他们颇为悲观地往马车上装了一个月的口粮,然而从目前看来这个预计显然过于乐观——他们已经往东南方向走了十多天,却只走了八十多里地,事实上从昨天开始,安眉每顿饭就只敢吃个半饱;她想从嘴边省下些口粮来,往后能撑一天是一天。

呼啸的北风不停吹过辽阔的草原,被沼泽打湿的长草趴了一地,根本不会随风起舞。阴暗的天空下整片草原就像死气沉沉地灰绿色大海,不多时天上又降下雪花来,人和马车在风雪中趟过稀烂的泥地,速度就更慢了。

到最后已是寸步难行的安眉不得不停车安顿好马匹,自己也哆哆嗦嗦钻进车厢,与苻长卿相依相偎着准备捱过又一个漫漫长夜。

马车内点起一灯如豆,安眉在昏暗的火光下为苻长卿的伤腿换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大人,我们已经走完三分之一的路程了,也许很快就能碰到人家。”

“早知道草原深处是这样一个鬼地方,我倒情愿在大道上和突厥人拼了。”苻长卿不以为然地苦笑。

安眉怕苻长卿难受,听了这话立刻认真道:“其实这样走也不错,起码很安全。”

苻长卿抬起眼,在灯下仔细地端详安眉——无论是谁、无论有多孤高自许,在落难时还能遇见一个对自己死心塌地人,内心总归会有感动。苻长卿感动之余,看着在昏黄灯光下螓首蛾眉的安眉,竟觉得眼前这个胡女分外可爱起来,他不禁脱口而出道:“你果然生了一双好眉毛。”

从前一直觉得胡女五官深刻,美则美矣,却终归流于粗糙,是只有暴发户才会看中的长相。苻长卿对于美人的鉴赏,口味一向很中原,他喜欢柔美精致的五官,双眉最好淡得像罥烟,需要拿螺黛画过才得浓,方才显闺中雅趣。但也许是塞北风霜磨光了他的闲情逸致,此刻的苻长卿竟然觉得,安眉深刻的轮廓配上羊脂般的皮肤有种大起大落的美,尤其是那一双眉,在昏暗的灯光下流转着青色的光采,与怯怯地眼神一同闪烁着难言地娇羞。

安眉的脸瞬间又红起来,她想起与苻大人第一次见面时,他也曾夸过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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