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知道，尚世静醒来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
伍静来看过他几次，带的吃的他也没动过。她以为尚峰是在担心，暗暗庆幸自己遇上一个这么有责任感的男人，想来婚后他也会待她不错，于是对他的劝慰也越发温柔。
尚世静醒过来的时候，下午的阳光已经可以从窗口斜照进来。他睁开眼睛，眼前的白让他有一瞬间的迷茫，想使力，却只能动了动手指。
“爸，你醒了。”一贯清冷的声音唤回尚世静的注意力，他移动眼珠，看见尚峰端坐在自己病床前，尚世静恍惚间在尚峰的脸上看见了前妻哀怨的表情。他想发声，却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尚峰端过一杯温水，用羹匙慢慢地喂他喝。
尚世静抿了几口，然后摇了摇头，示意他把自己扶起来。
尚峰摇高了床头，又在他身后垫了几个枕头。
“阿峰，你今年多大了？”尚世静还没恢复力气，声音有些暗哑。
“三十。”
尚世静点点头，“男人三十而立。我的时间不多了，公司交给你，我很放心。”
尚峰沉默了一会，才道：“你会好的。”
“我自己的身体，我比谁都清楚，我只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期望。”
尚峰一犹豫，稍稍点了下头。
“尚月呢？”
他不问尚雪，不问徐意宁，竟然问尚月。尚峰神情霎时冷了下来。
“你比尚月年长几岁，这个妹妹一向任性，我希望你将来可以好好照顾她。”尚世静仿佛看不见尚峰的神色，只缓缓道，“我欠那孩子颇多，只是没有机会还了。”
尚峰捏紧拳头，沉声道：“这点恐怕我做不到。”
尚世静望着这个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长子，内心五味杂陈。年岁越大，对尚峰的管教，已经越来越力不从心。“我知道，自从你宁姨进门，委屈了你和阿雪。这几年你越发心大，我也不好再管你，有时候可能对你疏于关心，总归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失职。可是，阿峰，你是大哥。尚月是你的血亲，有些责任，你是要担的。”
尚峰面无表情地听着尚世静这一番话，心中越发悲凉。“我妈呢？”
尚世静忽然一愣。
“你念念不忘你和那个女人的孩子，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妈？对我妈的责任呢，你担了吗？”
尚世静道：“我知道你还在记恨那件事，可是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几年了，该放就放吧。”
尚峰显然被尚世静这种轻描淡写的态度激怒了，霍地站了起来，“我放不下！”如果不是徐意宁和尚月，他的妈妈就不会死，那么今天他或许还可以活得比别人快乐一些。“爸爸，你知不知道，从她们进入尚家那一刻起，我无时无刻不在想，要怎么报复才能痛快。到今天为止，我已经策划了不下二十种方法。”
尚世静盯着尚峰眼里蹦出的狠意，觉得哀凉。“阿峰，她是你亲妹妹，别让人家看笑话。”
“笑话？”尚峰仿佛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嘴角牵起一丝冷笑，“我们尚家，什么时候少过笑话。”
尚世静闭了闭眼，长时间的谈话让他觉得疲累，却仍强忍着不适，“阿峰，我知道你心里有恨，但是有什么火冲我发，别去伤害她们母女。”尚世静仿佛一夜间老去，躺在病床上的身躯越发显得佝偻。
尚峰忽然觉得很失望。
尚世静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恨。
事到如今，他心里那一杆天枰偏向谁，已经不言而喻。
他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淡淡道：“爸爸，我从昨天送你到医院，到你醒来之前，没合过眼。”他一步一步走向病房门口，“要么你好起来，自己护着她，要么，我毁了她。”
尚世静凝望着那道轻轻合上的门，一时间无语。
尚峰从小性格就比较阴郁，尚世静一直以为是年幼丧母导致的，等过几年就好了。可如今看来，情况比他想的还要严重。这几年看尚峰对尚月虽然说不上细致入微，但也算尽心，他以为尚峰已经不介意了。
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人物，对子女的教育问题却是如此失败。若有天他们真的自相残杀，他尚世静恐怕死后也是不得安生吧！
“世静，”徐意宁提着食盒进来，两个眼睛还肿着，“阿峰说你醒了。”
“你来了？”尚世静安抚地笑笑，“吓坏了吧？”
“没。”徐意宁把食盒放在床头的桌子上，一层一层地打开，只是低着头不肯抬起来。
尚世静叹了口气，阻止了她的动作，拉她坐在床沿上，轻擦拭着不知何时又流下的泪水，“你不必哭，我这一生作孽太多，就算这么走了，也是应该。”
这么一说，徐意宁哭得更凶了。
“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将来如果一个人艰难了，不要怨恨我。”尚世静轻轻拍打她的手背，“这二十几年，辛苦你了。”
尚世静这种交代遗言的口气让徐意宁觉得如鲠在喉。她不知道，是不是这偷来的二十几年的幸福，到头了，紧跟着，报应来了。她轻声道：“我不会让你一个人走的。”
“说什么傻话。”尚世静微微一笑，“你想让尚月成为孤儿吗？”
徐意宁一窒，说不出话来。她这辈子最亏欠的，就是尚月。她如今已经想不起来，当初是怎么同意，丢下她一个人的。
尚世静知道她顾虑着尚月，也不再提这些，于是转移了话题，“让我看看，你带了什么来。睡了那么久，胃都有些空了。”
徐意宁站起来，支起小餐桌，把食盒一个一个摆出来，强笑道：“熬了些骨汤，也有小米粥，你要喝哪个？”
“都行。”尚世静疲累地靠在垫得高高的枕头上，脑中隐隐作痛。
“世静？”徐意宁担忧地唤他。
尚世静摇摇头，“没事。可能是躺太久了。”
徐意宁抿唇，低头盛出一小碗调得恰好的米粥，慢慢的吹凉，递到尚世静的嘴边，“可能煮的急了些，好像没有平常的味道好。”
尚世静道：“很好喝。”
徐意宁终于笑了一下。
喝完粥，尚世静总算恢复了些精神。
徐意宁正在收拾桌子，忽然听到他问：“你觉得穆华这个人怎么样？”
第二十八章 各显神通（2）
“穆华？”徐意宁征了征，才反应过来，他口中说得那个名字，就是尚月公然带回家示威的“男朋友”，那个男人妖气太盛，让她感觉很不好。徐意宁皱起眉头，却想不出什么适合的形容词。
“我对穆华有些听闻，风评不太好，没想到居然跟尚月搞到一块。那人太深，我怕尚月吃亏，也劝过，一句话也不听。”尚世静语气中不觉带着怒其不争的愤然，“尚月就是太倔。”
徐意宁道：“不能太逼急了她，我会再劝劝。”尽管她知道成功率几乎为零，尚月从来不听她的话。
尚世静却摇头，“没有时间了。”
徐意宁一愣。没有时间了……是什么意思？
“联系穆华，我要见他。”穆华晃晃悠悠地到达尚世静所在的医院，已经很晚了。
电梯到达尚世静病房的楼层，门叮地一声打开，尚世静的助理立刻迎了上来，“穆先生，尚董已经久等了。”
穆华今天接到这个助理的电话有些意外，他最近在忙着对付董事会那帮难缠的老头子，无暇他顾，并不知道尚世静住院了。“尚董找我做什么？”
“我不知道。”助理刚打发掉几拨探病的人员，已经非常累了，此刻仍尽职帮穆华打开病房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穆华笑笑，没再追问，走进病房。
尚世静看见他进来，放下手里的报纸，“请你一次还真难。”
穆华叹口气，苦恼道：“我以为您更愿意在这个时候见我。”
尚世静冷哼一声，他不太喜欢年轻人自作聪明。“坐。”
穆华找了把椅子，端坐在尚世静跟前。好歹是未来岳父，要恭敬一点比较好。
“知道为什么找你吗？”
穆华老老实实点头，“知道一点。”
尚世静诧异地望了他一眼，“你说说看。”
“有两个猜测。第一，让我和尚月分手。我知道您不太看好我，毕竟……”穆华咳了一声，“我过去是有点荒唐。不过这个猜测在我进来之后就推翻了。棒打鸳鸯这种事，是需要气势的。”依尚世静目前的状况，托孤还差不多。
尚世静又哼了一声。
“那么自然就剩第二种，尚月有危机。”穆华边说边观察他的反应，见他没有否认，不自觉地皱起眉，情况好像在往最坏的那个方向发展，“怎么，尚峰终于忍不住了吗？”
尚世静闻言，警惕地坐直了身体，沉声道：“你知道些什么？”
穆华毫不怀疑，他在尚世静眼里，看到了杀意。从他对待尚月的态度就该知道，尚世静是一个多么狠绝的人，即使他现在躺在病床上，凌厉的气势打了点折扣。如果穆华说他什么都知道，不知道会不会被灭口。“我猜的。”穆华斟酌着用词，“呃……令公子挺令人惊奇的。”
这样拐着弯谈话，尚世静有些不耐烦，“不要在我跟前耍花招。怎么，尚月没教过你吗？”
尚月当然没教过，她根本不希望跟尚家有任何关联啊。不过这些彼此心知肚明的实话穆华是不能说出来的。“既然如此，您不妨先告诉我，您为什么千方百计地让尚月回尚家？”
“你果然有目的！”要不是手上还扎着针，尚世静这巴掌估计就挥过去了。
穆华无辜地想，我还什么都没说呢。“您小心身体。”
尚世静愤懑地在心里呸了一声，跟尚月沆瀣一气的人，凭什么假惺惺地叫他注意身体。
“我猜，你之所以想让尚月回家，是想分一部分家业给她吧？尚峰将来跟定要掌管尚品，怕是不会善待尚月，你这么做，只不过是想让她有一份保命的资本。可惜方式太过粗暴，尚月会错了意，另寻了出路。”穆华侃侃而谈。
尚世静有一瞬间的错愕，到底，还是低估了这个年轻人了吗？“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老实说，我调查过尚月。”虽然那本来不是他授意。
穆华竟这么坦坦荡荡地承认了，却叫尚世静心下一凛，摇头，“年轻人，你太可怕了，尚月不适合你。”竟然连尚月都调查，还敢承认？不得不说，他太有心机。
穆华微笑道：“适不适合，我们自己知道就好了。”
尚世静望着眼前这个像只笑面虎的年轻人，顿时有种隔世的无力感。活了大半辈子，他本以为一代不如一代，没想到居然被拍在沙滩上了。
“您还要继续听吗？”
尚世静只从嘴里蹦出一个字，“说。”
“苏真被打，是尚峰指使的。可能是挑衅或者宣战吧，不过这件事被苏真瞒了下来，尚月暂时还不知道。”穆华摸了摸鼻子，“我挺期待她知道这件事后的表现，您呢？”
“不要让她知道。”苏真的事情，在尚月怒气冲冲质问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了猜测，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儿子女儿大乱斗，尚世静心下烦躁，看穆华怎么都不顺眼。
穆华笑笑，装作无奈的样子道：“这可不是我能瞒得了的，尚月多聪明，您应该知道。”想到那双总是时刻不停地转动的流光溢彩的眼睛，他脸上流露出一丝宠溺。
“……”尚世静忽然不知道他为何要把穆华叫来给自己找堵。
“聊了这么多，该您坦诚了。”
“我本来真的不看好你。”尚世静缓缓道。
“现在呢？”
“更不看好了。”
穆华无所谓的耸肩，“我要的是尚月。”言下之意，跟尚世静看不看好没关系。
尚世静往靠枕上躺倒，疲累地闭上眼睛。“我知道尚月不喜欢尚家，可即便就算死了，身上淌着的也是尚家的骨血。想远走高飞，怕是困难了点。且不说她二叔家和三姑家在旁虎视眈眈，单是尚峰……”尚世静顿了顿，又道：“这些话我本不该跟你说，只是我已经力不从心，尚月身边又没有什么靠得住的人……我也不指望你们能有什么结果，只怕将来有个什么好歹，我希望你还是能护着她一些。”
“尚月是我的人，我自然会护着。”
尚世静睨她一眼，也不理会，继续道：“这些话我本不该跟你说，只是今天我进了医院，指不定明天就会进棺材。那个倔丫头，总让我放心不下。”
尚世静这突然的掏心挖肺的剖白让穆华很是受宠若惊，岳父大人这是认同他了吗？穆华凉凉道：“这些话你要是早些自己对尚月将多好。”
尚世静摇摇头，不答言。
穆华道：“您可想好了，要是跟尚峰对上，我可把握不好分寸。”
尚世静微眯起眼睛，“穆华，别跟我在这逞能，我让你护着尚月，可没让你动我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