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胜俟和龚良,带马行了一阵,将几个随行的随从,远远的拉在了后面。两人渐渐慢下,龚良见这草场肥美,叹道,“北疆那边的草水,如有这般丰盛,就好了。”
万胜俟不置可否,半晌方道,“今早接到朔方来信,军职的调配,已完成了泰半。”
龚良急忙探过身,问道,“怎样?”
万胜俟脸或寒霜,“如你所想。”
龚良怔了一时,冷笑道,“看来这次把您临时召来,确是为了这个!”
万胜俟哼了一声,道,“那也未必。”
龚良心中一动,“您是说皇上?”
万胜俟道,“奉召陪猎,总是个荣耀,皇上,还不想让万某太难看。这般做作,既顺了徐常的意,又适时得给我这边安抚一下。而且……”
龚良点点头,“皇上,未必不想着借着您压制一下徐常。”
万胜俟哼道,“借力打力,玩制衡,本就是皇家惯用的好戏,只是,我还要看看……”
正说着,忽听不远处随从的喧哗,万胜俟微皱眉头,对龚良道,“你去看看。”
一时龚良过来,却是笑开了脸,“那匹您看上的马,刚老五他们正放它跑一会,没想到只一会功夫,就有母马跟上了,还带了个小妞。”
万胜俟也缓下了脸色,“或是哪个王公大臣跟来的家眷,快着人送回去,别惊吓到了。”
龚良却笑得更欢,“惊吓到?老五已挨了她两鞭子。”
万胜俟两人到那跟前时,但见一女子骑在一白马上,一手握绳,一手执鞭,正与老五等三两人对峙。
女子身穿一身雪青箭袖骑装,白底寒梅斗篷,面敷重纱斗笠,显是一副贵族女子打扮,她身下的马儿怕是感到了一些个不安,突突得直打响鼻,脚步乱踏,女子显然不是甚熟手,力图要稳住那马,颇有些狼狈。
万胜俟不想多事,正要命龚良前去解围,却见那老五,因受了两鞭,颇为不忿,上前就要抓那白马笼头,白马一惊,嘶鸣着后退,女子掌不住,差点掉下来,她忙极力稳住,动作狼狈,气势却夺人,一抬马鞭,喝道,“退下!”
老五恬着脸,半怒半笑道,“你这马都已相中了我家大椎,便送与我们,又怎样?”
万胜俟闻言皱眉,“胡闹,以为这里是北疆么?”
龚良笑道,“他本也好生相商来着,不料对方娇蛮,吃了两鞭,有些急了。”
那女子并不答话,老五见状,更上一步,“我们不退下又怎么,难不成你还想打人?”旁边两人也哄笑起来。
那马被几人逼得步步后退,上头的女子却并无慌乱,反更加沉静冰冷,敷着面纱的脸孔轻抬,淡声道,“我从不威胁人。”
龚良看到这里,老五似有些羞恼成怒,忙策马奔下,“慢着!”几步到前,一边喝止了老五他们,一边向马上女子抱拳道,“在下的手下粗猛无状,冲撞了贵人,还望贵人见谅。”
这女子正是子钰,她被雪灰带到这里,正晕头转向处,那栗马却奔得不见了,反冲出三个粗豪随从,将她团团围住,三言两语的也说不清楚,只要她交出坐骑,再着人送她回去。
子钰见他们做派,知是什么人的随护,且言语虽粗,但并不是那恶气的,是以并不是很怕,但情急之下,挥了带头的两鞭。现下见管事的来了,终舒了口气。
子钰稳住心神,仔细观察了龚良的坐骑服色,联想着刚才那随从的声气做派,心中已有了些微计较,当下客气了两句,便跟着他走开。
刚要起步,龚良忽听她一声惊叫,扭头一看,却是回去逆风,一阵大风吹过,将她面上的深纱吹开,再一秒,那斗笠已索性被风吹掉,飞了出去。
龚良但觉眼前一亮,那寒月般的一张脸,寒玉样的双眸,带过一丝羞恼,看向他,却又微微一笑,“走吧。”
营帐这边,却有些大乱。
原是小顺,等了一个时辰见子钰未回,又惊又怕,但不敢怠慢,忙着人去向青廷禀报了。
青廷正与青煜几个,陪着和帝帐内说话,一听来报,说是恭人午后自己牵了马出去了,至今未回,顿有些慌了手脚,和帝一边听了,也有些慌了神色。青廷着王府随户前去查找的同时,和帝也派出一队禁军侍卫,帮着寻找。
但这草原辽阔,是以虽派出的人多,一时也并不能找到。
青廷带了小顺,亲自找寻,小顺但指着子钰行进的方向,两个人搜寻了半个多钟头,还不得见,小顺此时方真的慌了,见青廷面色越来越沉,握着缰绳的手,指节泛白,小顺只觉心慌乱跳,直吓得快尿了出来。
子钰回到自己的围毡区域,已是近三个时辰以后了,一侍卫远远看到了是她,忙命一人前来相接,自己奔着那马,来到栅栏外,连滚带爬的下来,“恭人回来了,恭人回来了!”
青廷此时已听劝回来等候,小顺、杜兰都跪在主帐边上,哭的一塌。青廷此时一听回来了,惊跳着就要站起,看着旁边坐着的那位,却又强自稳住。
子钰进入帐内,看到了和帝,微微一楞,还是轻轻上前,福了一福,“臣妇拜见皇上。”
“起来吧,”和帝的声音平淡,看着她,风尘仆仆的模样,发丝吹的凌乱,忽皱眉道,“你就是这样子出去?”
子钰深低着头,想说什么,终没有开口。
一抬头,青廷的面色严沉,也皱眉看向她,“皇上问话,怎么不答?越来越没有规矩!”
子钰方再一福身,轻轻答是。
“呵,”和帝一笑,看着她,轻唤道,“鱼儿,”
子钰有些颤,面色难以控制的出现一抹羞红,“是。”
和帝笑转向青廷,“几年不见,都做了娘亲的人了,还这般任性。”
子钰面上红晕更深,和帝见了,心中些微刺痛,怎堪抵挡,这清冷之中的一点艳色,当下声音更淡,“你下去吧,朕还有事与二弟相谈。”
一丈青
青廷却是晚间方回。回到子钰的寝帐时,她已沐浴过,披散着长发坐在灯下,正聚精会神地写着什么。
青廷并不做声,坐到旁边的椅上,子钰听到他声响,刚要起身,他却摇摇头,示意不用。子钰便又低下头,继续自己手里的事。
青廷懒懒翻着书几上的书籍,见都是些童蒙的书本子,问道,“写什么呢?”
“哦,”子钰轻轻扬起小脸,上面漫着柔柔的笑意,“正在写昇儿的童蒙稿子。淳于先生说,我上次给他写的几篇儿歌甚好,昇儿记得很快,不识字的时候,这样最好。”
青廷也笑了,过了一会,道,“他年纪还小,书本之事,莫要太急。”
子钰将那笔尖蘸满墨,笑道,“这个我知道,我也不是着急让他识字,只是一来他自己也喜欢,二来,”说着轻轻一笑,低下了头,“我整日里也无甚事不是。”
“呵,”青廷默了半晌,笑道,“你无事,便要生非,嗯?”
子钰只一顿,没有抬头,还继续写着。过了一会,觉得他紧盯着自己,终放下笔,走到他面前。
青廷将她抱入怀中,膝上坐着,子钰低垂着小脑袋,发丝遮掩下的侧脸,柔顺纤弱。青廷见她许久不曾露出的驯顺姿态,心内又爱又恨,教训了两句,她只是沉默不语,便不得再说。一手托起她下巴,却未见想象中的泪眼低垂——
她容色平静,只那双大大的杏眼,居然晃着点点笑意?!
青廷立时绷紧了下巴,“你很开心?”见她只笑不语,眉间皱了起来,“狼来了,很好玩么?”
子钰搂过他脖颈,贴到他颊畔,轻衔了一丝笑,“就一次。”
青廷心中气恼,可她这个样子,娇娇软软得贴着自己,又无法发作。他皱紧眉,尽力得严着脸,将她略分开,盯着那双眼睛,“看我那样得着急,很得意么?”说着忽有些动气,“连面纱都没带,可有半点王府命妇的自觉?”
子钰也注视着他,静静地不说话,那股子柔凉,轻轻地从眼角漫开,如水一样。
“嗯?”
子钰轻轻靠到他胸口,舒了一口气,轻声道,“您为我着急,我很欢喜。”
青廷一怔,听她避而不谈和帝,当下心内又是酸痛,又是劝慰,终还是轻叹着将她小脸捧起,吮住那诱人的嫩红,辗转来到耳边,轻轻道,“我喜欢你脸红的样子……”
子钰耳边立时热了,小小的耳廊红透,青廷将她搂的更紧,声音忽带了一丝焦灼,“只此一次,以后再不许这样!”
子钰浅浅笑开,半晌忽抬头道,“王爷,我想见见那万将军。”
青廷未料她说起这个,挑高了眉。子钰笑道,“我想见见,您相中的人,究竟是何般模样。”
青廷将她环住,叹道,“钰儿,”
“嗯?”
“我实在不想,你再牵扯到这些事之中,你懂吗?”
子钰靠在他怀里,手抚上他胸口,“可您既然选定的路,我只能跟着,我便只想看个明白。”
青廷握住她手,神色复杂,子钰仍笑津津的,“还有,你把万姐姐接来吧,她兄长来了,怎样都得见一面才好不是。”
当日却就来了机会。
却说昨日,龚良虽只将子钰送到草场边界,但他办老了事的人,自然盯梢打探了一番,未料她竟然就是宁王家的那位宠妾,更未料禁军的侍卫都出动了找寻,当下心中暗暗称奇,回去禀报了胜俟。
万胜俟也有些讶异,他此次前来,未见到妹子,虽颇感遗憾,但既是那嫁出去的人,他做娘家哥哥的,也不好指摘太多,只暗道妹子要强,那素日里来信中所述宁王对她的疼宠,怕是有些夸张。
无论如何,这都是宁王的家事,他虽为姻亲,但王爷宠哪个不宠哪个,还远轮不到他来指手画脚。只是来了五六日,除去正式场合相见,他还未正式拜访宁王,若再不去,到像是对他此举不满似的。因此当日便籍着这个由头,前来拜望。
虽说是搭建的围毡,但皇家猎场,还是讲究个气派,是以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宁王的围毡内,也由五六个帐篷组成,万胜俟虽是外男,但终是那姻亲,因此仆人便将他引入第二重的内帐。
万胜俟辅一入内,便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并非寻常女子的脂粉香,却是一股野菊花的清香,他在塞外多年,对这味道熟悉,却万没料到会在此处嗅到,当下一怔。
引路的仆人正是小德,他一躬身,“会客的地方不多,才刚煜王爷家的蔡恭人来找我家恭人,刚走不久。”说着将桌上才刚摆着的茶点撤下,另着人换上新的。
万胜俟坐于凳上,一时听到宁王的生气,忙站起身,帐门一掀,花香味却渐浓,一抬头,青廷进入,身后却还跟了一人,正是昨日坡下被风吹口斗笠的骑马女子。
万胜俟万没有料到青廷竟会携眷接见,而那女子身姿袅娜,清艳难言,一时竟有些慌乱。
两人当下叙了座,青廷笑指着万胜俟对子钰道,“这就是当日大破北戎、解了虹口之围的万将军,”说着又笑对万胜俟道,“内子久仰将军威名,非缠着我要见你一面,妇道人家无状,还请多多包涵。”
万胜俟连称不敢,子钰却盈盈看向他,上前略施一礼,“原来是将军,”说着回转头,对青廷笑道,“昨日我迷路,多亏将军的手下将我送回。”
万胜俟听她先提,很怕她将前面争马的事说出,却听她压根未提,当下也起身回礼,“昨日万某不知恭人身份,未曾上前厮见,得罪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子钰见自己所料不错,当下抿嘴一笑,对青廷福身道,“妾身得见英雄,心愿已了,还请准我告退。”
万胜俟回到自己帐内,回想刚才与宁王的见面,宁王主动提及这次的军职调配一事,却未怎发表意见,只还一味得称赞徐常练兵有法,保土有功,心中不由有些烦闷。
他本是朔方前任总兵姚远的爱将门生,自十八岁参军以来,一直跟着姚将军征战,十年来战功赫赫,是以他三十岁即做到指挥使一职,别人却都没有说他闲话的——就因为他虽也是世家子弟,但那军职,却都是凭的真刀实枪干出来!
姚远被丁泗冲陷害,罢职回乡,徐常接任,一开始,胜俟并不知有何不同,只眷恋师恩,颇为姚远不平,而徐常刚一到任就战事紧迫,正是用人之际,因此他二人一个帐内指挥,一个战场拼杀,相处的不错。
而自解了虹口之围,局势渐缓之后,胜俟方慢慢察觉与以往在姚远手下的不同——军功的分配上,徐常有意无意,总往自己人身上偏,要不就是那以往与姚远不睦的;而自己一系这边,却总是吃亏。开始,对于徐常的解释,他还颇能听的进去,可时日长了,难免不满。
眼见丁家倒了,徐家却又上台,姚远并不能复职,万胜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