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姑姑恨道,“因为那丫头,小姐费了多少心!现下看丽妃的意思,似是已经知道了,可不能再拖了。”见贤妃仍皱眉犹豫,急道,“小姐,今日皇上又招了那丫头过去,且不说这事太后知道了不好,就算知道不问,那丫头精精怪怪的,再不早做处置,岂不眼看她一日日做大?难道要养了蛇来咬自己?”
贤妃皱眉思量了一阵,“她日里做活如何?”
宋姑姑见她想歪躺下,上去拿了靠背给她,又帮她卸了头面,边弄边说,“奴婢冷眼看着,这丫头虽因着静如的事受排挤,却从不叫屈,这边也没因皇上抬举忘形,更没有要赏要赐的……”
“和媚兰刚开始时不是一样?”
“也不像,”宋姑姑摇头,“媚兰的心事,脸上还看得出,这丫头每日里呆呆淡淡的,竟是个心机深沉的!”
说得贤妃笑了,掸着自己衣袖,“呵呵,真真是个好材料,可惜了儿的!”
宋姑姑更加着急,“娘娘!”
贤妃沉思了一下,止住了她,“姑姑,不急。”倚着那靠枕,目光幽远,“丽妃未必就真知了这事,就算她知了,”顿了一会,“嗤,她也不是个无脑的,投鼠,还要忌那器不是?”
看宋姑姑不以为然,往乾清宫方向做了个手势,“我是指那边!”,接着微微笑道,“至于这里,媚兰和小鱼两个,确是有些多了,两个人,一个跟着我这么多年,一个颇入了皇上的眼,留哪一个,便看她们的造化吧!”
不几日到了冬至,因大荣有冬至女子归宁的习俗,贤妃便也允了身边宫女的假,有亲友的可去探探亲友,无亲友的在宫内摆酒过节。小鱼本想和媚兰一起,可媚兰在京里原是有家的,一个半瞎眼的娘带着个小妹妹,一年难得这一次见;而且自小鱼受宠之后,小鱼这边怕媚兰伤心,媚兰那边又怕小鱼多心,因此她两个虽着都为对方想,却总不像以往那般相处自在,故媚兰约小鱼一起家去时,小鱼便笑谢了,“姐姐快走吧,别误了时辰,我这边李姑姑那里多日未去了,去她那边过倒好。”
媚兰一听,也是正理,便匆匆走了。
小鱼到了李姑姑这里,众人无比亲热,纷纷上来给她道喜,贺她升迁,李姑姑也说,“早看你是个有造化的,现下到了娘娘身边,定要努力干活,方不负了娘娘一番栽培。”
小鱼垂首不语,方知这人前人后的苦楚。几巡酒后,小文偷拉了小鱼的手,关切问道,“早先不是一味的想去,怎真去了,到瘦了这许多?”未等小鱼答话,又道,“是不是因为静如去了太妃那边,媚如几个不待见你?”
小鱼踉跄笑了一下,小文以为自己猜对了,抚她手叹道,“这一时都有一时的难,你也别太计较了,慢慢干好活计是真。”
小鱼笑答,“姐姐说的是。”
入夜,小鱼独自躺在炕上,辗转不能眠。一时想到媚兰,一时想到贤妃,自己这样,算什么呢?仆不仆,妾不妾,既辜了主,又负了友,真真里外不是人——还有自己那早夭的情思,想到青煜,心中一痛,也不知他现在怎样了,是否还惦着自己,又或是怪自己不识抬举?
小鱼苦笑,这一切都是拜一人所赐——想到和帝,小鱼以前心里只有恨,而现在,却越发迷蒙不清心中的滋味了。因着他的一时之欢,硬生生改变了自己一世的命运,而事到如今,自己的命运似也只能靠了他。小鱼闭上眼,把自己环成一团,眼泪轻轻流出,不知到底该何去何从。
第二日媚兰等家去的宫女回来,贤妃一一看了赏,宋姑姑一边说教了几句,便散了众人,只留下媚兰与小鱼说话。
贤妃命宋姑姑拿出另准备的两份赏,予了二人,两人在贤妃面前跪谢了。贤妃却不让起,沉吟了一会,方端起桌上茶盅,轻轻刮着盖。
小鱼听那刮盖的声音声声刺耳,如利爪般挠入心里,膝盖也跪的发麻,半晌才听贤妃说道,“你二人服侍皇上有功,本该回了太后直接封赏的,可你们亦知道我的难处,这宫女若无孕,实难赏个封号,”说着顿了一下,似极难开口,见小鱼与媚兰皆不敢动弹,叹气道,“这样吧,明年起,你两个哪个先有了孕,我便回太后封了哪个,下剩那个,为着她好,也别再继续宫内当值了,我寻个理由,送出宫去。你们可愿意?”
小鱼很是意外,心中便如黑洞洞的屋中突然照出个亮来,见媚兰磕头谢恩,便也忙跟着跪了,嘴里却茫茫的辨不出苦乐。
月之辉
小鱼和媚兰回到小屋,见她神色恹恹的,张了张嘴,自己那一腹的话,终于没说出半句来,她两个一个侧坐炕上,一个靠着门柱,都默默的。小鱼愣站着,遥想自己扑到媚兰怀中掏说心里话的日子,已经再也不会有了吧?不由得抱住自己,她知道,从此在这宫里,那温暖,便又少了一片。
辉王府。
虽已是冬至第二晚,因着辉王纳新宠,便加开了一日宴。这新宠不是别人,正是青煜要小鱼不得寻的相似模样的那位,名唤秋琅,这一月下来,服侍得甚好,因此王妃便寻个节正式纳入府中。
已是酒兴人酣时分,外客已散,众人拥了新娘上席,青煜一看,秋琅一身桃红嫁衣,满头金翠,脸色娇羞欲滴,已有了几分成熟小妇人的模样,脑中忽然闪过那个青布宫衫、婷婷站立的影子,但也只是一晃,回过神来,便拥了王妃,搂了秋琅,台上也重新开锣,演将起来。
青煜正和着戏轻打拍子,身边的书仆三元忽凑到他耳边,“王爷,左先生有急事相商,请王爷过去。”
王妃也听到了,刚要皱眉斥责,青煜却站起了身子,拍拍秋琅脸蛋,“乖乖在房中等爷。”秋琅自红了脸颊,青煜笑着带三元出了房。
左至青,钱塘人氏,乃前朝秀才,年轻时本在江浙一带颇有文名,无奈屡试不第,于四十岁那年掷了考篮,小隐于乡间,专心修书做研,近十年来声名渐起,竟成了大荣当今屈指可数的名士之一。辉王自有心朝事,听了人言,费了无数功夫,终于将他请到,聘为辉王府西席。这左至青本也是热衷的,年轻时因为科举不顺方罢手修学,冷了十余年后见是当今圣上亲弟来请,加之本身对朝局也甚是不满,轻轻退却几次,便两下即和,准备大施拳脚,助辉王锄奸。
却说青煜匆匆来了书房,两人见过礼,左至青按捺不住心中兴奋,告罪道,“今日是王爷的好日子,左某实不该打扰,只是这里却也有一桩喜事,也为王爷喜上加喜。”
青煜挑眉,一脸兴味。
左至青不再卖关,上前道,“王爷上回发给督察院的拜帖中,已有三封回帖,”见青煜倾了身子,得意道,“却是方敬儒、钱一清、陈思山三人!”
“方敬儒?”青煜惊讶,突地站起,背手走了两圈,一拳敲到几上,“好!”原来这别人到可,而方敬儒是两代老臣、致仕首辅方憬诚之子,亦是督察院新一代精神领袖,在言官中很有声望,是以青煜如此激动。
“先生好大本事,竟请到了这三位。”
左至青也颇得意,捋着胡须,“左某不才,正有个学生与房三先生同为湖北凤山人氏,方敬儒也正是房三先生的学生,他别人可不理会,这房三先生的帐却要买的。”
青煜激动,“上次也正是由于先生缘故,才得知了杨聪(吏部尚书,见15章)旧事,拿下杨聪,今日更得先生之助,添了几名要紧言官,孤真幸得先生也!”说罢躬身作揖。
左至青赶紧还礼,摩拳道,“有了这些个给事中,王爷便不愁开局了!”
青煜点头,“眼见这一月以来皇兄似有回转,政务勤勉了不少,这都是好气象,加上我等努力,假以时日,必要将丁泗冲、李霁等人除却!”
冬至后这半月,和帝仍屡屡驾临春芜,每每仍是小鱼侍寝最多,贤妃次之,媚兰竟无一次。这日和帝照旧来了,小鱼见他案上堆了一堆奏折,并不似前几次空闲能教自己书画,便退到一边。
和帝见她远远站着,招手笑道,“站那么远,还怕朕吃了你不成?”
小鱼脸一红,抬头看向和帝,眼中疑惑,似在相问。
和帝见她眼儿似会说话,又怜又爱,笑道,“你倒精乖,如何知道朕批折时不喜人跟前伺候?”
小鱼想了一想,轻轻道,“媚兰姐姐一早告诉的。”
和帝沉默了一下,再开口时,语气已不是太和煦,“你站过来。”
小鱼只得上前站了,帮他磨墨添水。
和帝翻看了几本奏折,眉头却越拧越深,终于冷哼一声,把手中奏折丢到地下,口中道,“这帮大胆的东西,无事便要生非!”
小鱼见他脸色不豫,犹豫了两下,便蹲身拾起折子,模糊看到“丁泗冲”、“结党”、“外戚”等字眼,小鱼知道这丁泗冲是当朝首辅、皇后之兄、太子之舅,想是有人不忿他权势做大,上疏检驳。小鱼将散落的折子都收拢了,放到案上,见盅子里无水,又添了一遍水。
和帝见小鱼还只一味自己忙碌着,半点不来侍问自己,心下的火又升了几分,端起那茶,寻机发作,“怎么又是龙井,这春芜宫就没有别的茶了吗?”
小鱼也不慌,轻轻道,“媚兰姐姐说过,皇上喜喝龙井。”
和帝沉默了一会了,再按捺不住,倏得起身,怒喝,“放肆!”见她就势跪倒,低垂着头颈。
更是气极,“抬起头来!”
小鱼缓缓抬头,和帝见她一张脸清清冷冷的,眸子里没有半点惊慌,比之自己,竟一派从容冷静,气得反笑了,“好,好,我早知你是个大胆的,只没想到竟如此不识好歹。既如此,我便遂了你的意!”说罢抬脚走了。
贤妃正迷蒙要睡去,忽听宋姑姑来了,在耳边轻道,“小姐,那丫头不知怎的惹了皇上,皇上竟弃了她走了。”
“哦?”贤妃惊醒,忽的坐起,微一沉吟,问道,“去哪儿了?”
“奴婢刚才派人探了一下,回的乾清宫。”
贤妃抓住宋姑姑胳膊,急问,“可有再招人过去侍寝?”
宋姑姑轻轻摇头。
贤妃似有些失望,慢慢卧回床上。
宋姑姑问道,“小姐,这边……”
半晌,贤妃才开口,声音干干的,“不急,让那丫头跪一宿再说。”
自那夜以后,和帝恢复了以往,半月来各宫雨露均沾,春芜独大的局面不再,偶来春芜两次,分别叫的贤妃和媚兰,再没提过小鱼。丽妃那边趁机将那为新年排练的许多歌舞献上,和帝似有些沉迷,只是脾气日渐暴躁,各宫气压都有些低,连丽妃也不大再敢当面撒娇造次。
贤妃一边看着,见小鱼还是每日里安分做活,丝毫看不出半点由来,且因为勤快谦虚,渐渐与殿内其他宫人改善了关系,那脸上竟添了些子笑容,饶是她见多了各种脸面,也不由暗暗称奇。
这日用罢午膳,贤妃单招了小鱼说话。小鱼跪在贤妃脚边,心下自嘲,自打贴身跟了贤妃,自己每每与她见面,似乎都是这个姿态,听头顶贤妃缓缓说道,“起来吧,今日你随我一起去乾清宫。”
小鱼一惊,双目刺痛,心中灰凉,虽实不愿,也只能挤声应是。
贤妃带着宋姑姑和小鱼,捧着一卷书画,往乾清宫去了。路上正遇到丽妃,丽妃笑笑的,掩嘴道,“姐姐等不及了?”猛一眼见小鱼眼生,上前道,“啧啧,姐姐果然是不同的,身边的丫头都如此俊俏。”
贤妃不愿与她啰嗦,笑道,“你若喜欢,我就把她给了你。”
丽妃不再纠缠,意有所指,“姐姐真是个妙人,到处喜欢送丫头。”
贤妃笑白了她一眼,自带了小鱼等人走了。
到了乾清宫,和帝正要午休,见她来了,淡淡让座。
贤妃命小鱼展开画卷,笑道,“皇上,嫔妾今日偶得了一幅美人图,想向您讨个恩,提几句词可好?”
见和帝目光不时看向小鱼,半含酸道,“小鱼,你在这里伺候皇上笔墨。”说罢起身带宋姑姑出去了。
不多时,皇上身边的贴身太监邱得意来到贤妃等候的厢房,行了个礼,道,“皇上吩咐,请娘娘自回宫等候,稍后即让小鱼姑娘把画带回。”
贤妃慢慢起身,放了心,又提起心,紧抓着宋姑姑手臂回宫。
小鱼直到了晚间才回,媚兰见她不胜娇弱的模样,想她毕竟还只是一个刚过十四的孩子,不禁心生怜意,握了她手,辛酸道,“皇上对你,毕竟还是不同。”
小鱼看着媚兰,似乎并未因近日的纷扰而变得陌生,凄然一笑,“姐姐,正如你言,你我都不过是个奴婢,不过是主子们消遣的工具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