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三天到了,到了回门的日子,于文远依然无影无踪,整个于家都笼罩在谣言和不安之中,她走过之处,时时能看到下人们同情的眼光,暴露了于家有她不知道的秘密。
可是她依然恪守本份,派人请示过老夫人,带着青云,在于文远一个远房堂兄和堂嫂的陪同下,精心打扮,光彩照人回了门。
整整一天春风满面,唇边眉梢堆着笑意,应付着一个个不怀好意、暗含讥讽的姨娘、婶娘和庶妹、堂妹,用她强做出来的幸福,安慰着暗自嗟叹的母亲和怒气隐隐的父亲。
疲于应付一天,回到侯府,夫君还是没有回来。她就象散了架子,才发现不幸福的她回娘家已经成了一种沉重负担,还是在这里好,她只要恪守本份就好,不需要刻意装做幸福的样子。
暂时家里的主人只有她和于老夫人两个,于老夫人又是真心喜欢她,至少她不用象在娘家一样整天提防这个、提防那个。
至于夫君,他总会回来的,自己这样一心一意为他着想,相信那样一个清秀儒雅的人会善待自己。
想通以后,她心里顿时卸下了重担,越发端庄守礼,也赢得府里下人的尊重。
一个多月过后,她正陪着于老夫人说话,她的夫君终于回来了,满目沧桑、憔悴不堪、虚弱至极,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进门以后,只瞥了她一眼,就那一眼,她就僵住了。那是他第一次看她,她清楚地看到了其中的恨意和凉薄,顿时就象衣衫单薄地站在了冰天雪地里,整个身心再无一丝暖意。
她清楚地记得他扑通一声跪在于老夫人面前说过的话:“娘,孩儿不孝,此子名于奉纯,乃孩儿亲生骨肉,他就是孩儿嫡长子,他的娘美丽温柔,虽然已经死了,永远是孩儿最心爱的女人,她就是孩儿嫡妻,望母亲成全!若不容于母亲,孩儿情愿不要这安靖侯之位,立刻带着他离去,也不让他成为于家上下的眼中钉!”
于老夫人那时还是一个中年妇女,早年守寡将她磨练得察颜观色、精明能干,委屈的儿媳、悲痛的儿子、失母的幼孙,都在等着她做主,她谁也舍不得得罪,谁也舍不得失去。
“儿呀,你来回奔波,已经疲惫之极,孩子年幼经不起奔波之苦,你先去洗个热水澡,吃过饭好好睡一觉,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王妈,你照顾孩子有经验,去和香草小心照顾着,明天托人找几个靠得住的奶妈,不得有半点闪失!”
见母亲没有反驳自己,名义上的妻子也没有出言反对,疲惫至极的于文远点点头,同意了母亲的安排。一场冲突在于老夫人的四两拨千斤中化解了。
可是韩月洁眼中却只有丈夫那恨意而凉薄地一瞥,和于老夫人看向那幼儿时眼中强行掩饰的欣喜和慈爱。
如果不是顾全她的感受,恐怕早就抱到怀里千疼万爱了。这也难怪,她年轻丧夫只有独子,日夜担心儿子有不测自己老无所依,今得男孙,又怎能不喜极,至于他的生母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是至亲的祖宗三代,血肉相连,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如果说此时要有人做出牺牲,那只能是她韩月洁,她是四个人中最不重要的一个。
韩月洁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夫君抱着与别的女人生的儿子,辞别母亲下去休息,她的脑子一片茫然,木然地告别了婆母,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膝下荒凉已久的于老夫人沉浸在突得男孙的喜悦中,冲淡了对韩月洁的同情,安慰了她几句,就带着人去家祠里烧香告慰祖宗了。
接二连三的打击已经让韩月洁心里累极,她什么也不愿再想,在青云的服侍下沉沉睡去。
第二天没人叫醒她,她就这样一直睡着,直到第二天下午,老夫人派人来传她。
她以为会见到于文远和幼子正承欢于老夫人的膝下,叫她去只是为了告诉她必须得接受这个不得已的事实。
她去了以后,却只有老夫人一个人,已经秉退了所有的仆从,看着老夫人信心满满的样子,她分明已经说服了儿子,想和她单独谈。
韩月洁一如既往恭敬地行过礼,坐在下首,淡淡地看着地面,再不开口。
于老夫人叹了一口气:“孩子,不要怪我偏心,我也是没办法的事。文远已经同意了,下来就看你的意思了,当然如果你坚决反对,我也不会强迫于你。可这就是我们女人,特别是世家女子的命运,我这样做,于你于大家都是最好!按照国法,成亲之后文远就可世袭安靖侯的爵位,到时你就是堂堂正正的安靖侯夫人,再加上膝下有子,你的地位谁也无法动摇,你要理解我的一片苦心!”
韩月洁明白了老夫人的意思,却仍然不开口,静等下文。
原来她是想把于文远与别的女人生的儿子抱养到她的膝下,这样做既如于文远所愿给了私生子嫡长子的名份,也不算亏待于她。
因为儿子是一个女人在婆家安身立命的根本,她刚新婚就有了这个根本,即使以后生不出儿子,以于文远对幼子的喜爱,也绝不会动摇她的地位。
何况幼子生母已亡,再不会有人同她争丈夫、争儿子,想必这个主意已经得到了于文远的同意,因为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可以让私生子名正言顺有了嫡长子的身份韩月洁心里暗暗冷笑,以为她是傻子吗?她是世家大族嫡女,岂能不明白其中利害。
此子成了于家嫡长子,那么以后安靖侯世子的位子还不是他的?安靖侯府若大的家业还不成了他的?
如果她韩月洁以后有子,只能算是嫡次子,就无权得到安靖侯世子的位子,子子孙孙就成了旁支远系,不但享受不到世袭罔替的富贵,还要仰人鼻息过活。
那个女人夺去了丈夫的爱,虽然她已经死了,可是又有谁能和死人争宠?那恨意而凉薄的一瞥象尖锐的冰刀扎在她的心上,冷且痛。
现在她的儿子竟然还要抢去自己儿子的位子,她青春年少,谁敢说她以后生不出儿子?可这一切,从于老夫人嘴里说出来,就好象处处为她着想一样,韩月洁再也遏制不住心里的恨意。
于老夫人仿佛查觉了她的想法,拍拍她的手:“我知道你心里的委屈,可目前这样也是为了稳住文远的心,他年轻气盛,如果真的一怒之下带着奉纯离家,你说我们两个女人守着这么大个家有什么希望?只要他肯留下,等你有了自己的子女,那时再慢慢谋划。安靖侯府世子的位子非同小可,不但族里要同意,还要上报朝廷,你莫要担心,只需恪尽人妇及嫡母本份,相信日久以后,文远必能体谅你的苦心,我也会为你做主。”
韩月洁无可奈何的听从,接受了无法改变的命运,从此更加恪守本份地孝敬婆母、侍侯丈夫,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奉纯,在苦守七八年的空闺后,也终于赢得了于文远真心的尊敬和爱意。
原以为守得云开见日月,从此夫妻比翼,恩爱白头。可是奉直出生后,于文远却因为担心奉直会威胁到奉纯嫡长子的地位,更担心她会生出更多的嫡子威胁奉纯的地位,对她敬重有加,情爱全无,韩月洁再此衾寒枕单,空闺寂寞,对丈夫彻底死了心。
十八年来守着儿子苦挨岁月,替妻妾成群的丈夫打理着于家若大的家业,为的就是有一天儿子得到安靖侯世子的位子。
自己输给了那个女人,奉直不能再输给她的儿子,那怕奉纯是自己亲手养大的,总归是隔肚皮如隔万重山,何况奉直出生后,于文远担心她会加害奉纯,对她百般提防,不许她和奉纯再有任何来往,十几年来,母子感情如同路人。
如今奉直好不容易攀上了凌相这棵大树,以凌相的手段,安靖侯世子的位子一定是奉直的。
可是到了两家谈婚论嫁的关键时期,奉直竟然做出这样的荒唐事情,还为了那个蜀郡女子欺骗自己,说什么大雪封山,大过年的也不回来,只为守着那个蜀郡女子。
欺骗自己是小事,如果激怒凌相,婚事泡了汤,以于文远的态度,安靖侯世子的位子就很难再落到奉直头上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忍辱负重和经受的种种委屈和伤痛,不是全落空了吗?
想到这里,韩月洁再也坐不住了,她匆匆披上外衣,在丫头仆妇的簇拥下去找奉直了。
第一卷 长相依 五、母子(一)
奉直已经清洗干净伤口并上了药,大概因为在床上养伤不方便照顾,此时正趴在软榻上,盖着一张轻软的丝被,虽然强忍着不呻吟,可是依然痛得脸色苍白、眉头紧皱。
丫头嬷嬷们还算尽心,屋里燃了安神静心的熏香,碳盆也红红的,桔黄的烛光闪烁着,一室暖意。
看到于夫人进来,奉直侧过脸满含乞求地叫了一声娘,就痛得冷汗淋漓,于夫人看着儿子的样子,心里又痛又恨,一想今天来的目地,她强忍住眼泪,坐在一旁思量着该如何开口。
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奉直表面上大方开朗,懂事知礼,其实因为亲生父亲长期的冷淡,他是个内心非常敏感而倔强的孩子,今天如果话说得不合适,不但不能改变他的想法,可能还会造成母子反目。
奉直的奶娘严妈在一旁边抹泪边给奉直擦汗,看到于夫人进来,扑通一声跪下哭了:“夫人,公子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么大的苦,刚才老夫人来了,哭得跟什么似的!老爷怎么下得了手啊!嫡亲的儿子呀!”
一声“嫡亲的儿子”提醒了于夫人,想到今天来的目的,她沉着脸喝令:“你们先下去,我有话和公子说,严妈你守住门口,任何人不得打扰!”
严妈看她满脸严肃,不敢多言,敬上茶就带着丫头小厮们退下了。
“娘,儿和若水情投意合,愿一生不离不弃,请娘成全!爹爹向来不大喜欢孩儿,孩儿唯有依靠娘成全我们了!”
一句“爹爹向来不大喜欢孩儿”让于夫人满腔恨其不争的怒火瞬间消退,代替的是深深的怜惜和慈爱,往事一幕幕呈现出来。
初为人母的她,虽然无比虚弱,看着身旁娇嫩的幼子,满心的甜蜜和幸福都涌上心头,等待丈夫前来看望她们母子。
可是整整五天了,于文远也没有踏进她的房门,就连时时粘着她的奉纯也不见踪影,每天来探望她们母子的于老夫人含糊其词,只是不停地安慰她,同时送来大量的补品。
她猜测着,不安着,不好意思问别人,只好让已是于文远通房丫头的青云去打听,青云一遍一遍打听的结果却是于文远公务繁忙,抽不开身,等有空就会来看望夫人和二公子。
终于有一天青云不忍心看她痴痴等待的样子,含着泪告诉她:“夫人,不要再等侯爷了!那天侯爷听说夫人生了一位公子,就转身去看奉纯公子了,说什么也不肯过来,还让人带走奉纯公子不许再来找你,老夫人再怎么骂也不顶用!”
眼泪簌簌的落下,原来自己的儿子一出生,就成了亲爹的眼中刺、肉中钉,自己又重新成了弃妇。
“夫人,月子里千万要放宽心,可不敢哭落下了病根。以后有小公子陪着你,总算终生有了依靠,你一定要想开些,你可是小公子唯一的依靠!”
青姨娘不忍,跪地使劲磕头哭求着。
那一刻,仿佛又看到当年于文远那恨意而凉薄地一瞥,一颗心冷极痛极!终于明白,他的心里从来只有那个女人和她生的儿子。
自己的孩子也是他的亲生儿子,嫡亲的儿子,因为可能威胁到奉纯的嫡长子地位,就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一年多的夫妻恩爱原来都是假的,只是对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全心全意付出的感激而已。
一旦她和奉直威胁到那个女人和她儿子的利益,就立即露出了冷酷的一面,要想和她一直夫妻恩爱,除非自己一直都生女儿,或者干脆不生,一心一意以奉纯为主,绝对不能威胁到奉纯的嫡长子地位。
这么多年来,仿佛奉直是个拖油瓶一样,于文远从没关心爱护过他,满月贺仪也草草举行,就连奉直的名字也是于老夫人起的。
而自己重新又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长夜寂寥,独守空闺,于文远一个又一个侍妾纳进了家门。
那一年春暖花开,奉直才丫丫学语,看到刚刚外出归来的于文远,脚步蹒跚地走过去,抓住他的袍角,仰起天真可爱的小脸:“爹爹抱抱!”
于文远喝了一声:“严妈!把小公子抱进去!”,就看也不看奉直一眼,牵着已是少年的奉纯走了,只留下泪流满面的她和哇哇大哭的奉直。
想到这里,于夫人顿顿心神:“奉直,你可知道为什么从小到大,你的爹爹从来就没给过你一张好脸,你可知道他为什么对我们母子从来都是不闻不问?”
奉直想起爹爹对其他兄弟姐妹的关心和对自己的冷淡,想起懂事以来母亲的郁郁寡欢,惊讶狐疑。
“儿子也不明白,为什么从小到大爹爹就不待见我,就象这一次,如果是大哥做了同样的事情,爹爹未必会象对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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