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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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策-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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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歌敛容一拜,施了一礼:“不敢。”

仿佛又是在梁国宫廷的时候,多少年他们就是这样相处,平静而内敛。

帷帐后的公主轻声道:“请大夫再为我演奏一曲,好么?我想听《九韶》的《云章》。”

他怎么能拒绝?他怎么会拒绝?

谋士没有说话,拢袖一拜,走到一侧放着的那架古琴后坐下。他垂下眼眸,伸出手指,轻轻一抚,泠泠的清音便幽幽地自弦上飞下。

顿时一切都静了下去。

没有战火,没有烽烟,没有你死我活,没有风云变幻。好像窗外就是数枝梅花影,阶下一湖碧寒水;风雪飞过,暗香浮动,她依然是梁国公主,他依然是宫廷琴师;她岁月静好、等与他把盏共一醉,他谋划军机,烽火间手抚琴弦飞——

好像一切都是一场大梦,蓦然回首,在梦的彼端,一切都没有变。

真的没有变么?真的没有变?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风霜……”公主的声音突然响起,随着琴声飘荡在空寂的室内;她叹息般道:“简大夫,你后悔过么?”

“铮!”琴声戛然而止。

她的声音听不到起伏:“你恨我么,我曾恨你入骨,甚至想杀了你……”

谋士的双手按在琴弦之上,慢慢抬起头来,盯着面前那方垂帏。

他看不清她,这一片锦缎放佛隔开了此岸与彼岸,咫尺天涯,万水千山。

“简歌无愧于梁国,”他一字一顿,仿佛有些艰难:“只有负于公主!”

像有什么突然炸裂,某种东西冲破了薄薄的障碍,汹涌而出。垂帏后的人影骤然举起广袖,遮住了面容。

“不要哭,公主!”谋士的手指紧紧抓住琴弦,任凭纤细强韧的丝弦深深嵌进皮肉,渗出细细的血珠。他声音很低,像在全力压抑,慢慢地一字一字吐出来:“不要哭!为我这样的人哭,不值得,不值得!”

公主用广袖遮住面容,听不到一声哭泣,可是她全身都在颤抖。

是的,她爱他,甚至在最恨他的时候,也还是爱他。从她十四岁、他十九岁,从荒淫无道的丹阳君府、到同样荒淫无道的梁国宫廷,从一个锦绣地狱到另一个锦绣地狱;几乎十年,她爱他,用尽一个女人最美丽的年华。

他们谁欠谁的,谁负谁的,又怎么算得清呢?那是她的梁国,可是不是他的;那是她的父侯,可是对他而言,是一切屈辱的根源。那十九岁被送入丹阳君府、苍白而沉默的少年,又有谁知道他经历了怎样的屈辱、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从脔宠到策士,一步一步爬上了今天的位置?为梁室,他做的已经够多了。

看一看他鬓角,那早生的华发!

她明白,他所做的一切她都可以理解,但是无法接受。

他们究竟是怎样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他的手上,不知不觉已经沾满了她故国故人的鲜血,从阳谷关到梁园客——在历史巨轮的运转中,诸侯亡国、群雄争霸,这样的杀戮太过寻常,甚至不值一哂;可是在指点春秋感叹兴亡的史家大笔触之外,谁曾注意到一些和霸业与历史无关的人,她们的悲哀?

在史家眼里,他的作为或许无可厚非;而她,只是一个女人,而这个男人的手上,沾满了她亲人的血。

“太迟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她突然开口,深吸一口气,慢慢放下遮面的广袖,隔着垂帏,与谋士遥遥对望,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慢慢道:“今天请大夫来,不是为了《九韶》,也不是为了旧事。”

她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要‘美人刺’。”

简歌蓦地起身,一下撞翻了面前的古琴。

“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公主低低道:“我要‘美人刺’。”

她慢慢掀开那重锦帐,走了出来。

就像走过了万水千山,她终于从那一重屏障后走了出来,走到了他面前。

比起公子府夜宴的时候,短短数日,她似乎又瘦了,像一朵苍白憔悴的花。她站在离他离他不到半丈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他,抬起手,轻轻抚上长袍的衣襟,轻轻一挑,宽大的锦袍落了下去。她的衣服像一朵花的花瓣,一片一片被剥了下来,落在地上,露出□的身体,像最终露出最娇嫩的花蕊。

那细窄的腰、颤颤的乳、雪白的肌肤。

那雪白的皮肤!

脖颈、胸口、腰腹,那些青青紫紫的痕迹,已经淡了很多,但衬着雪白的皮肤、依然触目惊心,触目惊心到像一刀刀焠了剧毒的刀锋,狠狠地,毫无预兆地,□简歌的心脏。

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他甚至知道,那霜雪一般的女子,像一只无助的柔弱羔羊,是如何被送上胜利者那残酷、滴血的祭坛,来祭奠一国之亡!

她突然微笑了,笑容里有一种不顾一切绝望,一字一顿道:“当日大梁城城破之时,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走?我在等你,等你回来。然而我终于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是可以以全部赌注来托付的。我不恨你了,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都有自己必须要走的路,而我,只能靠自己。”

她就那么站在那里,□的身体像一朵被摧残过的花,就那么不顾一切地站在那里,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

“我什么都没有了,可是我还有这个残破不堪的身体。”她的眼睛明亮得像是要燃尽生命的能量,绝望地微笑:“我用剑杀不了他,用机关杀不了他,这次,我用我自己。”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如果不想让我现在就死,给我‘美人刺’!”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朔风呼啸,大雪纷飞。

谋士慢慢地从阁室内走了出来,走下台阶。公子府华灯初上的热闹离这里很远,空旷的四周已经没有人影活动。瘦削修长的身影在苍茫天地间踽踽独行,寒风夹着雪片吹打得他的身躯歪歪斜斜,像一具遗世独立的傀儡,无力地挣扎在□纵的引线间。

他在大风里突然站住,转过身去。

灯烛昏黄的竹下馆在大雪里影影绰绰,大风在耳边呼啸,不过是短短一段路,他的肩上和发上已经落了一层雪。简歌伸手抹去脸上积雪融化的水珠,眯起眼睛,静静凝望着透着烛光的方向。

“公主……”

明知道没有人看到,没有人听到,年轻的谋士依然一丝不苟地敛容拢袖,双手交覆,对着雪中烛光摇曳的方向深深一拜,低低地一字一字道:“请你一定要等我,等我从朔方回来……”

等我从朔方回来,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那在弦上的箭,终于到了发出去的时候。落下的棋子,也要定局了。

谋士最后一次深深凝望一眼那间馆阁,转身向前方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这是第二场离别。朔方之战的第一页,终于被掀了过去。

而这个时候,远处灯火阑珊的琅嬛阁,裹在宽大长袍里的女子正在细细地描摹着浑天仪上星辰运行的轨迹。

琅嬛阁中式如此的寂静,窗外呼啸的风声丝毫传不近她的耳朵,只有萧索的花木枝条被风雪吹动,在窗上投下斑驳的暗影。在被严密测算出的位置,是两座巨大的浑天仪,被机械的力量操纵,缓缓地转动,与室外天地间星辰的起落同步。

对着浑天仪的,是一架堆满案牍的案几。案几两侧是两座灯树,上面点燃了上百支蜡烛,旁边熏着一炉龙涎香,光影跳跃、暗香浮动。

她的手突然抖了一下。

浑天仪映照的是星辰的轨迹,误差极小,可谓毫厘。在浑天仪的监测之下,也没有什么细微的轨迹运行会逃离她的眼睛。

而此时,破军星四周的星辰运行在悄悄发生着变化,一直沉寂的那枚客星突然改变了轨迹,陡然划过了周围辅星拱卫的轨道,直逼破军。如果此时天气晴朗可以观测天象,就会发现,破军的光芒渐渐在黯淡下去。

北阴主死,北辰主生。

客星犯破军,而此时,她已经看出了那枚星是哪颗星——北阴。

北阴主死!

星辰间的力量在互相牵引,变幻不定,又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一颗北阴是谁的命星?破军是否会因它而陨落?这事关凉州生死的一战,是否是注定失败的结局?

女史寂然无语,慢慢转首,看着一旁案几上那一只细长的木匣。那里面,是一幅价值连城的公叔雱《松鹤图》。

她的眼睛慢慢浮起一层朦胧的泪光。

正文 第三十三章 龙甲

朔方城距离凉州城,西方偏北五百七十里。

城池矗立在绵延五百里的燕支山脚下,一带苍水横跨西北,从城前流过,举目望去是一片莽莽平原。从这里开始向西延伸,燕支山与祁连山的雪水滋润出一道狭长而肥沃的土地,夹在茫茫戈壁中央,被称为河西走廊。

这里是河西农业最发达的地方,又是丝路商旅休憩的驿站。大漠的风沙被阻挡在城外,不少大宛、康居和龟兹的商旅就在城外的月牙山下的村落置地定居,有的甚至一生不回西域故土。

无论是作为丝路重镇,还是河西粮仓,抑或是河西之地的心脏、凉州城的西部屏障,这座城市的战略地位,都不言而喻。

此处是朔方城外十六里,跑虎原。

浓云被风撕扯着翻涌,压在茫茫荒原的上空。烽烟还在不断地冲天而起,黑云便似乎压得更低,又厚了一层。

胡人的攻势再次被压了下去,前方的战场居然寂静下来。秃鹫凄厉地鸣叫着从战场上空掠过去,在地上一洼一洼鲜红的小溪上映出影子。

“胡人退了?”

年轻的武士从箭垛后悄悄露出脑袋,不敢相信地望向胡人退去的方向。他身边的将军一把将他按了下去,与此同时,咻咻几道冷箭从他头顶擦了过去。

“我们死的人够多了,都给我小心保护好自己的命!”顾琼压低声音狠狠训斥。而一轮冷箭放完,像退潮一样,胡兵汹涌的军队居然真的从战场上退了下去,留下满地残缺不全的尸体,和浸泡在血渍里的战旗。

“阿野,我们的人,还剩多少?”顾琼伸手抹去脸上的血渍,转过头看向身边他的副将,低声问。

顾琼一身银灰的鱼鳞细甲,已经被染成一块一块的暗红,不复之前翩翩儒将的风采。他身边的百夫长桓野头盔破了一半,肩上被一支羽箭穿透之后草草包扎,暗红的血结成痂,现在因为剧烈动作的牵引,再次破裂,血渍浸透了铠甲。

“步兵和骑兵,都不到一半。”桓野粗声回答。他伸手摸向身边的箭匣,却发现里面已经空了。

其余的人,状况也没有好多少。他们隐蔽的小丘陵前已经铺满了对手和自己人的尸体,武士们静静地埋伏在丘陵后,也不知是麻木,抑或太过疲倦。他们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有伤,头上、脸上,浓稠的血渍和尘土混在一起,已经分辨不出每个人的面容来。这支五千人的精锐被困在这里已经三天两夜,远处的胡骑打的是车轮战,一波又一波源源不断地涌上,整整三日两夜,不给对手丝毫喘息的机会,似乎哪怕是累,也要累死他们。

这是五千人与几乎十倍于己的对手的鏖战,这支顾琼旗下的精锐能坚持到现在,靠的完全是武士的勇决和娴熟的战术。就像此刻,明明已经是强弩之末,兵阵几乎已经不成形,却依然不乱,稳如磐石。所以胡人的推进极其艰难,他们要付出与对手相等甚至更大的代价。跑虎原这方圆不过数里之地,胡人几乎是要一寸一寸地争夺。

而现在,这支只剩不到一半人的虎贲精锐,已经筋疲力尽了。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只有两千人左右。”顾琼凝视着胡人撤退的方向,回过头来缓缓看一眼他的武士们:“大家都做好准备了么?”

桓野没有说话,默默取出最后一匣弩箭。将士们都没有说话,时至今日,他们都明白胡人这次撤退,恐怕只是为了下一轮更凶猛的攻势,就好像猎鹰扑食羔羊之前,怜悯般留给它最后一个喘息的机会。

桓野转过头去,看向身后,天地相接的地方就是那座雄壮的城池。他们的距离并不太远,不到二十里,如果发出求援信号,虎贲卫大本营一定可以看得到。虎贲铁骑、速攻无双,若是他们的兄弟急兵来救,不过是片刻的功夫。

而他的怀里,就放着一支传递信号的鸣镝火箭。桓野的手动了动,终于慢慢伸进怀里。

“啪”,顾琼的手牢牢抓住他的手腕,桓野蓦地抬起头,看到顾琼箭一样锋利的眼光。他利落地一把将桓野胸口藏着的箭筒拽出来,啪地扬手,桓野被狠狠抽得一个趔趄滚在一边。

“谁敢再想向朔方求援,杀无赦!”顾琼眼睛里锋芒凌厉,弹剑出鞘,剑锋已经抵上了桓野的脖子。

“将军!”桓野大吼一声,居然不闪不避,迎着剑锋扑过去:“我们死了不要紧,可是你不能!你是伐胡副将,是虎贲卫扶风上将军!你要是死了,如何对我虎贲将士交代,如何对云将军交代,对公子交代?”

一时之间,空气仿佛凝固下来,所有人一齐看向这里,一双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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