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长亭,咸阳古道,白澈一人孤身独立北望,看草青黄,尘飞扬!风缭乱了他的视线,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他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真想跟思齐一起一跃上马,扬鞭而去,离这是是非非远远的!可是,他终究是不能!这里有太多太多的人需要他,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心慕竹林七贤的少年,可以凭一时意气出走三年。他已为太多事所牵累,早已迷失了当初的自己了……有时候,他独自一人常想,或许,当初真的不该来这,沁雅太了解他了,那般透彻,甚至连他自己都不如。
还记得那年,登蜀道之难,危乎高哉,叹山势之险峻;还记得那年,游北海之辽,鲲鹏之志,抟扶摇而上九万里!
岳阳楼前,春和景明,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乐无穷极!对酒当歌,拟把疏狂图一醉!
滕王阁下,秋空万里,潦水寒潭,烟光凝紫!骖騑于路,风景崇阿;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岛屿萦回;云销雨霁,彩彻区明!击节赋诗,笔将先贤逐一指!
五岳之巅,览齐鲁壮阔,云霞明灭。决眦归鸟,荡胸层云,真应了杜工部那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如今回想起来,竟似乎是前世的事了。
白澈就这么一直站在原地,想着自己当年仗剑独行的岁月,以致日已渐渐西斜,都未感觉到。绯红的残阳落在他身上,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长,老长,他就像一尊被施了咒的雕像,一直就这么站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康宁殿
“我是人间惆怅客,只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好悲的句子啊!”萧彻今天来得早,玩性忽起,一进大门便要奴才们噤声,蹑手蹑脚地进到内寝室,突然一下从背后抱住她。
正看得出神的沁雅完全没有注意到,冷不防被他这么一吓,魂都快吓掉了。直拍着胸口,喘了几口气,才缓过神来。柔声道:“皇上怎么又吓人!”自从萧逸出生以来,萧彻突然稳重了许多,也不似早年那般爱逗她了,今天他突然这么一来,沁雅着实被吓得不轻。
“进门的时候突然觉得没意思,就想吓吓你!”萧彻可是半点歉意也没有,眯着眼睛瞟着书上的词句,道:“又有什么不顺心的?翻出这么闹心的东西来看?!”
沁雅慢悠悠合起书卷放好,轻轻叹道:“不是,只不过,这两句词是一位故人最钟爱的,今日是她的忌日,所以,就翻出来看看。”
“故人?你的这位故人定是位痴情种啊!怎么没听你提起过?!”萧彻顿时拉下脸来,酸气十足,冲冲地道。
“皇上想到哪里去了!臣妾说的的这位故人是臣妾的姑姑!”沁雅看着萧彻拈酸吃醋的模样,又可爱又滑稽,轻笑着解释道。
“嗬!你敢诓朕!”萧彻猛地醒悟过来,原来自己在吃飞醋,笑着抱住沁雅滚倒在卧榻上,伸手道她腋下腰间挠她痒,这些年来,他早已对她的‘弱点’‘了如指掌’!直到沁雅连连求饶,他才罢了手。
“怎么?心里还不舒服?”萧彻本以为逗她笑一笑便好了,可是静静坐着看她又出神,便摇头叹道:“昔日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曾烽火戏诸侯,那,今日朕想博卿一笑可怎生的好?”
“周幽王是昏君,怎能与陛下相提并论!”沁雅略一微笑,撑起身来整着衣角。
萧彻忽然猛地起身,扬眉冲沁雅一笑:“你且等着,今日也叫你见见朕的手段!”说完,便叫张全进来,与他耳语了一番,张全点头哈腰地笑着出去了。
与子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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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刻,张全便回来了,手里还抱着一张古琴。
萧彻挥退左右,牵着沁雅的手到紫檀云头卷草团螭纹方案前,亲手褪下了锦套。
“这是……”沁雅本以为萧彻素来喜爱汉唐的东西,见张全抱琴进来时,便猜定是把雷公琴,可眼前所见古朴雅斫,造型别致,一眼望去便知不为雷氏所出,再翻侧首,见“桐梓合精”四字,沁雅当场惊得呆住了。难以置信地道:“这是绿绮?!”
“天下名琴齐桓公的“号钟”、楚庄王的“绕梁”、司马相如的“绿绮”和蔡邕的“焦尾”。相传,当年司马相如从梁孝王处得了这把琴,携之归蜀,经王吉相助,于卓王孙席上奏的那曲《凤求凰》,用的便是这张‘绿绮’!”萧彻早知她必定吃惊,只一笑,转到方案后面,在乌木七屏卷书式扶手椅上撩袍坐下,悠悠然说道。
“但是皇上,可不是司马相如啊!”沁雅幽幽一笑,低下头去,对着那一盏烛灯的光晕,朦朦胧胧地细想些什么。
萧彻也不因她的话而恼,高深莫测地一笑,指一上弦,轻撩几弦,琴音沉郁古雅,迎着窗外皎洁月色,盈盈而出。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沁雅还在发愣之余,萧彻已经开腔唱起。沁雅十年来从未听他唱过词曲,猛一入耳,竟整个人呆得反应不得。
萧彻看她震惊错愕看着自己的模样,娇憨可爱,愈发得意,昂首端弦,望着窗外当空一轮明月,铮铮拨了几声,继而唱到:“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一顿,抬起凝满笑意的眼瞟向沁雅,直直地望到她眸底,边摇着头边故作怅然地长叹唱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沁雅仍是那么站着一动不动,萧彻唱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溪清流浇灌而过,把她干涩的心浸润一遍。如此高高在上的一个男人,那么的自负骄傲,对她,却总是乐此不疲地做着一件件状似无意实却煞费苦心的事。十年,他就是这样一桩桩一件件,把一股又一股的清流引进她心底,一点点把她的心泡软了。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沁雅觉得眼前那抹烛光的光晕似乎越来越大了,除了朦胧的一片辉煌,什么都看不见了。她忙浅笑一掩,不让积蓄的眼泪落下。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萧彻似乎唱得颇为陶醉,十指的造诣虽然不十分高,但也还算熟稔,唱奏起来,曲调含情,颇有韵味。
萧彻再看沁雅时,见她正笑看着自己,笑语盈盈,明眸曼睐,诉不尽的绮丽潸然。恍惚觉得蜂蝶翩翩萦绕四周,满腔皆是春风满,那股清甜从心底最深最深的那个角落静静地淌出来,幸福而感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袅袅余音,潺潺而出,溶在静静泄了一地的皎月清辉里,弥漫了一室的缱绻柔情。
“朕唱得,可还堪入耳?”萧彻站起身来,双手交叠抱在胸前,剑眉一扬,率性地倚在案上,深深地望着她。
沁雅亦是深深回望他,琥珀冠束发,蛋白石般的色泽,朦朦胧胧晕着一片嫩黄;腰际也不是平常的璋圭琮璧,而是一颗‘玉带缠腰’。通体黑色的玛瑙圆珠,当中横贯一条白线,为底部是嵌五爪金龙的金托,下坠长长的酱紫色流苏。看惯了他金冠玉带的庄严肃穆,偶或一见他如此,竟是一派‘千古风流人物’!
萧彻看她一味盯着自己瞧也不回话,便笑着戏谑道:“怎么?难不成朕这也是绕梁之音,让朕的皇后晕晕然不知身在何处了?”
“皇上的歌喉何止是如此,简直是‘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闻’!”沁雅扬起头,柔柔浅笑。
萧彻听了,呵呵笑道:“天上有就算了!人间难得闻倒是真的!”说着敛袖凝眉,把脸凑到沁雅面前,用醇厚的嗓音低低地道:“这可是朕生平第一次‘献唱’!”
“那臣妾可真是三生有幸。”沁雅被他这么近乎脸贴着脸,耳根子又不争气地红起来。
“那……是不是该给个回礼,方合了礼尚往来?”萧彻伸手勾住她的腰,低沉的声音闷笑着传来,鼻息喷拂在耳际,让沁雅的脸红得难以复加。
虽然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但沁雅脸皮薄的毛病依然如旧,所以萧彻总爱时不时地逗逗她。就如此刻,她眉若远山,凝脂雪肤因羞窘而泛着绯红色,越发衬得面若桃花。小蛮腰纤纤若柳,不盈一握,烛光月色下,若芙蓉出水,莲萼凝露。
“如斯美人,醉揽怀中,叫人怎不心驰神荡?怪不得古之君王连江山都不要了!”萧彻细语呢喃,刚要沿着美好的颈线吻下去,不料沁雅出手一挡,身往后仰,不让他得逞。
萧彻如当头一盆冷水浇下,别提有多不自在,极其不满地居高临下睨着妻子。
“皇上不是要回礼么?”沁雅装傻装得完美无缺,脸不红心不跳地曲解其‘回礼’的意思。
“臣妾也投桃报李,回陛下一曲。”沁雅笑着一福身,轻轻地挣出怀抱,到‘绿绮’前坐下。
沁雅琴艺自是不需说,随手一拨,开弦已是不凡。萧彻从没听过沁雅抚琴,因此心中不满顿扫,也兴致勃勃地抱胸听起来。
“相遇是缘,相思渐缠,相见却难。山高路远,惟有千里共婵娟。”卓氏文君,那个才冠艺绝的女子,冰雪聪明,却不幸嫁如官家,华年守寡。独对冷窗,闲抚箜篌,唱“薤上露,何易晞,露唏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沁雅今夜本就感怀文婉絮悲情的一生,又听萧彻一曲《凤求凰》,千种愁思都被勾了出来,便抚起这阙前人所填的词来。
“因不满,鸳梦成空泛,故摄形相,托鸿雁,快捎传。”那夜,不顾天寒地冻,不惧世俗流言,抛弃荣华富贵,义无反顾的与他中夜相从,演绎一出永不褪色的爱情传奇,奇QīsuU。сom书一幕惊心动魄的夜奔佳话,让后世传唱千年!不幸如她,幸运如她!痴情如她,刚烈如她!果敢如她,决绝如她!话尽了世间女子之传奇!
沁雅的琴声期期艾艾,幽幽咽咽,袅袅余音,穿过无限苍茫的夜色,如缕不绝。她已深深地陶醉在《凤求凰》的壮美瑰丽里,心随手动,歌声与琴音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萧彻被此情此景深深迷醉了。这样遗世独立的美丽,明明那样的凄惶无助却总是一味倔强着坚持。她的眉宇间总浮动着的似有似无,欲语还休的哀愁。她就像一段纤细悠远的曲调,已经凝在了琴弦上,千年不老;更似那华美深沉的诗句,永远在丝帛中珍藏,让人反复吟咏念诵都不会厌倦。
“喜开封,捧玉照,细端详,但见樱唇红,柳眉黛,星眸水汪汪,情深意更长。无限爱慕怎生诉?款款东南望,一曲,凤……求……凰……”沁雅唱得太投入太专注,以致根本没注意到萧彻看她的眼神,那样的炽热深沉,似火如荼。
“好花好月良宵,纵是堂堂七尺须眉,怎敌他,红罗帐底,百种柔情?”沁雅还兀自沉吟在琴曲里,萧彻猛一把她拦腰抱起,往床铺走去。
“难道皇上少时,爹爹竟教这种东西吗?!”沁雅听萧彻胡诌着艳词,羞恼道。
“这个,还用教的吗?”萧彻坏坏地闷笑道,轻咬了下那小巧细致的耳垂,恰好见她‘婴戏莲纹宝钗’。那钗首制成朵云纹,孩童手捧莲叶嬉戏,莲叶上穿着孔系着一枚水滴状琥珀,鲜红透明,内有二气泡,匠师在琥珀外壁依气泡之形阴线勾勒出两只仙桃,衬以枝叶,另一面阴书行书‘瑶池春熟’四字,笔触潇洒飘逸。
萧彻记得这件饰物是自己在她寿辰时送于她的,当时就觉得这件东西精致可爱,现在看着,更是情趣盎然。
他把怀中人轻轻放在锦衾上,用醉溺人心的声道:“连瑶池的蟠桃都熟了,朕的辛劳,可也该有结果了吧。也该给逸儿添个伴了……”
伸手一勾,明黄的鸾凤和鸣锦帐被扯落,垂铺而下。烛影摇红,泄一地的温柔旖旎。
尔虞我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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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李如当初所料,萧彻一直在思考丞相的人选。他虽心属白澈,但其毕竟年轻,资历和威望都难以服人。且一门连着两相,想不遭非议也难!宰辅长久空缺,一是于国家社稷无益,二也会引各派各党群起而争之,所以萧彻不敢再拖,夏末的时候颁下诏来,拜柳仲儒为相。
消息一传开,最高兴的莫过于柳梦溪。得意忘形之下,对左右心腹道:“放眼举朝上下,吾父不为相,何人能为之?何人敢为之?”
后宫是个什么地方?!哪有不透风的墙!她的这句狂言自是流传了出去,沁雅听宁馨讲后,只是轻轻地叹气摇头:“她怕是真的被宠坏了,怎么看也不像是自小生长在后宫的人,这么多年,竟半点不改!”
宁馨站在旁边接道:“还不止是宫里的这位这样,外头柳家满门怕都是一个调调呢!”
“柳氏一门是外戚世家,素有‘后妃门’之称,历代都出贵主。除了先太后,上面还有一位皇后,三位贵妃,一位昭仪,五位充容……自太祖皇帝朝以来,就没有真正没落过的时候,代代荣华富贵惯了,自然也把祖宗根基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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