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斛珠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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斛珠夫人-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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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市沉默了一刻,抬头对玉衡凄然道:“对不住,玉姑,我不能走。”

  玉衡尚来不及收回拈着扳指的手,脸颊上便挨了热辣辣的一巴掌,耳内轰鸣不已。

  “老奴放肆!”海市倏地站起身来,指着玉衡的额头厉声痛斥。“好大的胆子!莫要以为你服侍了皇上这么多年,便可以对主子不敬!”她扬声喊道:“卫兵!卫兵!来给我把这老贱人拖出去!”

  玉衡愕然捂着面颊,呆楞地望着海市。

  卫兵远远听见喧闹,匆匆赶来,正赶上斛珠夫人大发雷霆,鲛人死死抱住夫人的手臂,不住摇头落泪。

  “明日要出海送神,不可妄破杀戒,真是太便宜了你!”年轻的夫人盛怒之下摔碎了桌上的茶盏,恨恨道:“你们把她拖出去给我好生看管,明日决不许放她上船,待我送神回来,再慢慢收拾这张老皮!”

  玉衡怔怔看着那张决绝而美丽的、孩子似的脸孔,猛然闭上了双眼,老泪纵横,顺从地让卫兵将自己架了出去。最后一名卫兵恭谨地为海市掩上房门。

  琅缳依然跪在床边,紧抱住海市的手臂,哀恳地摇晃着她,海市却阖着眼,久久不答她,终于勉力支撑着自己,坐倒在琅缳怀里。

  “好险……那茶……幸亏玉姑不曾喝。”海市的声音越来越低。

  任凭琅缳如何急切地掉着泪摇撼她的肩,她也不曾再回答过。

  禁城极顶。

  紫宸殿的重檐庑殿顶上风势浩大,并肩站立其上的二人衣袂飘舞,直欲飞去。街衢纵横如棋盘,屋宇如豆,广袤帝都尽收眼底,直到视线为柱天山脉所遮挡。

  “鉴明,解开那个延命之约吧。事到如今你再不允,也不过让我多半天寿命,白赔上你自己,并无意义。”帝旭俯瞰着开平门外,二万叛军蠕蠕如蚁,拥着十数辆铁角冲城战车,叫嚣喧哗着向开平门撞击过来。

  方诸沉默有顷,忽然开口道:“旭哥,我明白了。那时侯你说的话。”

  “什么?”帝旭不曾转过脸去,依然直视前方。

  “那天,我们就坐在这儿,躲在吞脊兽和鸱吻后面偷看牡丹出嫁,你说你最喜欢呆在这儿无所事事,看着下面,觉得自己就是一只鸟。”方诸眼里有着温暖的笑意。

  “倘若我们不是生在这里……”帝旭昂然仰头望天,嗅知血气的尸鹫已然远远盘旋,伺机待下。他浅淡一笑,不再言语。

  方诸笑道:“旭哥,还有时间下一盘棋。”

  帝旭环顾脚下帝都,片刻,道:“走罢。”

  金城宫内,宫人已逃避一空,箱匮倾倒,整匹的金翠绸缎堆积遍地。百余盏白牛皮灯无人熄灭,兀自在白日天光中暗弱地亮着。

  黑白棋子错落于翡翠棋盘,势力消长,侵吞倾轧,永远困囿于经纬纵横之间,是命运巨手下朝生暮死的蜉蝣。半盘残棋间,数十年人生隐约峥嵘。

  帝旭以手支额,指间玩弄着一枚黑子,态度闲雅。沉吟间,他倏地瞥一眼门外,道:“谁说还有时间下一盘棋?这就有人找上门来了。”说着伸手一抹,搅乱了满盘棋子。

  方诸哂了一声:“老模样,眼看要输,总得找个借口把这一局废掉。”一面将白子逐一拣入翡翠樽中,一面漫声道:“硝子,是你?”

  现身门外的黑衣军汉答道:“是我,总管。”

  “是你的人?”帝旭收拣着黑子,问道。

  方诸盖上棋樽的镶金翡翠盖子。“不算是。”

  “季昶的人?”帝旭亦将棋子收拾整齐,两樽棋子齐整相对地搁在棋盘之上。

  硝子走进门来,凛然答道:“也不算是。我自己一个人。”

  帝旭失笑,道:“这人倒有意思。”

  “昏君。”硝子腰间长剑铮然出鞘,指向帝旭。“原先我亦不信你竟能昏庸一至于此,宁愿自欺欺人,以身犯险,潜身羽林军中十年,暗地阻挠昶王的密谋。可是,十年实在太长,长得让我不得不看清了你。今日杀你毫不冤枉,却是替天行道。”

  帝旭霍然起身,广袖飘拂。“乾坤玩弄朕,朕亦玩弄乾坤。天若有道,为何不降雷将朕殛杀,要假凡人之手?朕十数年乱暴之行,为何至今才有报应?”他将视线转向硝子,眉目愈加飞扬,狷傲不可一世。“是朕亲手杀了自己,与天何干?”

  鼙鼓声如万马奔腾,动地而来。乾宣、坤荣、久靖、定和、文成、武德、祥云、钧雷、紫宸九外殿全陷,宁泰门已破,叛军攻入后宫。那有如巨兽脚步般的鼙鼓声,混杂着万千呼啸奔涌的人声,使得帝旭手边夜光杯内嫣紫的葡萄酒漾起重重细纹。仁则宫方向扬起了赤红色旌旗,人潮如挟着风雷的铅云向金城宫席卷过来。

  帝旭回头对硝子轻慢笑道:“留名史册的人只能有一个,机会转瞬即逝。”

  “走到这一步才背叛你的主子,未免太迟。”门外站立着的男子抽出长刀,遥遥向硝子虚指。他背着光,面容黑得混沌一色。

  硝子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你的主子待你又如何?他不放心你,又安排我混入黑衣羽林伺机暗杀,你可曾知道过有我这样一个人?府中的消息是我走漏,他亦疑心不到我,却一气杀了二十来个家奴。你听你主子的话,我的主子却只是我自己。”

  符义黝黑的面孔文风不动,手中金刀受杀意激荡,发出了幽幽的嗡鸣声。符义身后的沉默人墙忽然被一个慌乱的喊声撞开,圆脸矮胖的织造坊主事施霖挤将进来,踮起身体向符义耳语几句。符义一贯平板如铁的脸上竟显露出明显的震惊来,手中金刀划然反手,逼住了施霖不过一寸长短的脖子:“你敢发誓你说的是真的?!”

  施霖哆嗦着女人一般红润饱满的唇与遍身的垮肉,颤巍巍地说:“我、我怎么能知道真不真……可是不过一个早晨,京中就全传遍了啊!”

  “出去传令,传播谣言者,不论战功、衔位、出身,全部视同阵前扰乱军心,格杀勿论!”符义撤了刀,揪过施霖,将他一把向人墙中推去。如同一块投入海中的石激起涟漪,越扩越远。

  一阵凌厉的剑风擦过符义耳边。他愕然回首,见硝子已经向帝旭心口送去了电光石火的一剑。帝旭不闪不避,长身而立,扬起傲慢的笑。剑身深深地没入帝旭胸口,一直从后心穿透出来。

  人群哗乱。硝子睁大了失神的双眼,犹如亲眼见到了此生最难以置信的梦魇。

  待到他想到要将长剑抽回时,帝旭已扣住了他的腕脉。硝子听见自己的尺骨与桡骨寸寸折裂的声音。

  帝旭面不改色,他身边的人却猛然弓起了背。

  虚空中,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穿过他的胸膛。起初并不觉得疼痛。他扶住了翡翠棋盘,低头看见自己的胸口缓缓沁出血来。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实在已经太疲累了。他舒服地叹了口气,终于抬头向帝旭露出一个笑容,唇边的旧刀痕轻轻勾起。隔着罔罔如流水的岁月,一如他十三岁那年,与仲旭并肩张旗杀出帝都时,尚带稚气的面庞上那无忧无惧的笑容。六翼将绘卷上那弱冠少年颀长俊秀的姿容,至今亦犹可分辨。

  殿门外的人墙登时退却数尺。这些兵士皆是跟随符义转入近畿营的黄泉关老兵,每一个都曾在军神祠内六翼将绘卷前虔诚地上过香。

  “莫非是……”

  “不会错!”

  “太监……”

  “不,清海公……”

  “早就死了不是吗?”

  杂乱的窃窃人声如绳索,渐渐将溃乱的意识缠紧。

  “鉴明。”清冽明净的声音穿破黑暗,暂时拉回了他的神志。他想要说些什么,血却呛进了他的气管,每一次呼吸都带出衰竭破碎的气声,和铁一般的腥味。

  帝旭扶住他的肩,微笑道:“你爱干净,那剑我就不拔出来了,省得让你喷了一头一脸的血。”

  方鉴明亦微笑着,什么也没有说,不过轻轻颔首。

  帝旭转头扫视着战战兢兢进逼过来的军士,伸出三指,拗断了胸前的剑柄,好让胸膛里的剑刃不妨碍动作,锵然拔出腰间长剑,桀骜地指向眼前的人群。

  就在此时,海啸般的人声自四面聚拢。那即便是格杀勿论的命令也压制不住的流言,由无数喏喏私语,最终汇聚成一个巨大而惶恐的声音遮天蔽日而来。

  ——“船翻了,昶王死了!”

  帝旭眉眼间陡然点亮一道光彩,喃喃自语道:“呵,朕愈发的喜欢这个热闹收场了。‘杀百余人,力竭而崩’——这样写在史书上,才像是朕啊。”

  他厉叱一声,剑锋催发闪电般犀利的杀气,横斩千军,血雾模糊了视线。

  方诸仿佛看见黑暗与寒冷的藤蔓飞速抽枝生叶,从黄泉里向自己攀附上来。

  记忆化为浩大茫瀚的云海,澎湃万状。

  在黑暗的冰藏里,年幼的他对自己立下誓约,要追随着这个人走下去,走到人生终结,走到再无前路。这漫长艰难的旅途,今日终于到了尽头,再无什么可以牵系。那自由奔驰于草原的异族少年,将会是君临漠北的王者。而海市——念及于此,另一道劈裂的疼痛撕开了他的胸膛。那英姿飒爽的少女将回到尘土飞扬的人间,结婚生子,在平凡日子的间隙中,偶尔怀想起他,又或许会将他全部忘却。终其一生,她不会知道他是如何珍爱她。如射手珍爱自己的眼睛,如珠蚌珍爱双壳中唯一的明珠——他亦从来不需要她知道。他愿将自己躺平成路,送她去到平安宁静的所在。

  倘若我们不是生在这里……

  帝旭的声音如暗雷滚过耳边。

  是的,倘若我们不是生在这里,倘若我们只是生于市井人家的兄弟,或许便不会有如此沉重的孽缘;倘若我们只是乱世中的寻常男女,或许便不至于负你如此之深。

  死亡的鬼手一道一道纠缠上来,遮蔽他的视线,束缚他的呼吸。明澈眼神渐渐涣散,失去支撑的身体重量将翡翠棋盘推到地下,黑白棋子散落满地。

  这个时候,她应该已经平安脱险了罢?

  在黑暗吞没意识之前,他终于凝聚起一个灰白的微笑。

  清凉的水泼得她的头向侧一偏,唇间尝到了海水咸苦的滋味。睁开眼,便看见无垠的碧海,如天空一般悬于头顶,那样汹涌,像是随时支持不住便要倾倒下来。

  世界急速颠倒。

  她被倒悬在刀锋般翘起的船首上,又是一个浪头将她拍到船首龙骨上,海市听见自己的手臂撞出脆响,她咬住唇忍耐着疼痛。

  船首上出现了昶王与索兰的面孔,在正午明亮的阳光下只是两个模糊的黑影。

  “立刻便让你解脱。”昶王含笑说道。“去泉下与仲旭相会吧。”

  波南那揭与吐火鲁使臣亦探出头来观望。

  “一面誓约永不派军进入中原,一面背地里扶助叛乱,你们对海神,也不过是如此阳奉阴违啊。”海市疼痛地眯着眼,忽然笑了出来。季昶这含笑的神色,与帝旭是多么相似,恐怕他自己都从来不曾意识到罢?

  “夫人,帝旭虽然亵渎神明,为我等所不齿,然而攻打禁城的可是你们中原人的近畿营啊。”索兰讥嘲地道。

  她看看天色,轻笑道:“已经是正午了啊。禁城里杀声惊天,又有谣传说昶王遭遇飓风葬身大海。这会儿,帝都民心大约已经动荡不堪了罢。”

  “什么?”昶王心头不由得一凛。

  “谣言散播起来,比瘟疫还快。你的属下们,若不是正在为了国玺互相撕咬,就是已经军心涣散,被张承谦一口口吃掉。”

  “张承谦?那个不过二十万两白银就能收买的杀猪人家的儿子?”

  “不错,杀猪人家的儿子,也是鉴明当年在战场上救护过的几十名小卒之一。”海市的眼睫与嘴唇上结满了盐霜,一笑起来,唇上便裂开鲜艳的红口子。

  昶王冷笑。“即便他能守住禁城,也支持不了多久。汤乾自不会坐视帝都变乱不理——就算不是为了我,帝都中亦有他非保护不可的人。”

  “汤乾自他绝不会离开黄泉关。关外鹄库左右菩敦二部已经结盟,不再内耗,只要黄泉关一有异动,鹄库人就会蜂拥而来。张承谦会把缇兰好好留着,那会是拖住汤乾自的一颗好砝码。”倒悬着的女子笑得那样愉悦,令昶王心中隐约起了不祥之感。

  “若是我姐姐有什么好歹,父王绝不会放过你们!”索兰又惊又怒。

  海市微笑着,并不理睬他,咬住了下唇。一股浓艳的血自唇边沿着她的面颊蜿蜒向下。她以一种近乎温柔的神色合上了眼睛,让细小的血流淌过她紧闭的眼睫,渗入她的长发,在发梢凝聚成珠。悬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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