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斛珠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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斛珠夫人-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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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内人儿听得人喊马嘶,撩起了帘子,一名老宫人急忙迎上前来扶着她的手:“绣师,没惊着您吧?”

  柘榴摇头轻笑:“没事。刚才是怎么了?”

  “嗳呦,老身也不明白啊,现在宫中这些年轻禁卫,越发的不讲规矩了。”

  禁卫道:“婆婆,不是咱们不善尽职守,那位是我们羽林的万骑方大人,御准宫内走马的。”

  柘榴微微笑道:“苏姨,算了,人家大约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咱们走吧。”

  老宫人扶稳柘榴的两手:“来,绣师,咱们到垂华门了,不是御用的车辇不可进宫,老身扶您进去罢。”

  送得柘榴到了别院,那老宫人又絮叨起来。“这满地是花,真不象话。”便执意将柘榴安置在院中石凳上,自执了一把细帚,清扫起院落来,柘榴也只得由她安排。那日天气晴好,蜂蝶穿梭,偶有细碎花瓣钻入柘榴后领内,她便垂下削如莲瓣的小脸,不胜娇痒似地抚着后颈。听见渐渐近前的脚步声,她诧异地侧过脸去,想了一刻,面孔上浮现困惑神色:“您是……”

  “这柘榴树,再过数日怕是就要开始结实了吧?”来客嗓音温醇,和煦如春风拂面,柘榴只觉得那人声音似曾相识,却一时回忆不起是谁。

  “这柘榴是千叶红花,但凡柘榴千叶者皆不结实,即便结了实,里面亦不会有子。”柘榴恭谨答道,忽然轻轻掩口,连忙起身施礼。“方总管,柘榴无礼,还请恕罪。”

  “不必拘束。”方诸轻声笑道,复又轻轻一叹。“如此说来,这满树红花,竟是白白开过一夏的了。”

  柘榴不知如何对答,只得低下了脸。

  “柘榴姑娘。”

  “是。”柘榴茫然抬起头来。

  “濯缨他现在有性命之虞,迫在眉睫。”依然是平淡温雅的声音,觉不出一丝波澜。

  柘榴搁在裙裾上的纤巧双手无声地绞紧。

  “他是鹄库王与红药帝姬的末子,单凭他那与鹄库王绝似的容貌,便有资格继承王位。如今昶王与濯缨的亲生兄长鹄库左菩敦王勾结,欲揭发他的身世,借皇上之手除去濯缨。”

  柘榴那浅透茶色的瞳人一瞬不瞬地向着方诸,仿佛那双盲了的眼睛还能自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我要濯缨回漠北去投奔他叔父,然而他是个重情的傻孩子——他说,不与你一起,他便不走。可是前路如此凶险,纵然他武艺超群,怕也只能堪堪自保。我怕这孩子,是决意了要送死的。”他不急不缓地说完,也不象是要等她的回话,久久不再言语。

  焚风呼啸而过,残红断绿萧萧如织。积了一地的玛瑙重瓣随着低低的气旋飘舞倒飞,像一阵无声的红浪拍上了她的裙裾。柘榴宁静地转回身来,方诸发觉,这盲女唇边噙着决然的笑。

  “方总管,我晓得怎样做。”

  “你晓得?”他扬起了一道眉。

  “只请方总管转告他一句——若是他不珍重自家的性命,柘榴这一条命,就是白白断送了。”

  方诸没有答她,只点了点头,像是她真能看见似的,旋身走了。

  柘榴听他去远了,开声唤道:“苏姨?”

  啪踏一声响,像是扫帚倒在地上,老宫人战巍巍地空着手从屋后绕出来,半晌说不出话,只是向柘榴跪倒。

  “苏姨放心,柘榴绝不牵累于你,趁现在没人,你快走罢。”柘榴微笑着,十分歉意。

  老宫人稍为犹豫,便急急奔出门去,途中踉跄,撞得门板铿然作响。

  柘榴摸索着掩了院门,向屋内走去,身后焚风翻动一院寂寥焰红。

  醍醐楼当垆卖酒的皆是胡女,酒名亦饶有风情,唤作绿腰、羯鼓、胡旋等等。柜内红发胡女正低头算帐,听濯缨指名要的胡旋,懒洋洋抬头瞥他一眼,髻上插着的鹄库样式金步摇顿时摇曳生姿,成串柘榴石与橄榄石璎珞蘩丽动人。那胡女转身唤小二选坛好的来,依旧低头算帐,碎金银拨弄得叮当作响,口里却悄声道:“夺罕尔萨。”

  濯缨心头一震。夺罕是他的胡名,尔萨则是鹄库人对少主之尊称。已有十五年不曾听人如此唤他了。他开了口,说出来的鹄库话,他自己也觉陌生犹疑。“你是夺洛的人?”

  胡女抬起艳绿的眼睛,飞快地又垂了下去。“左菩敦王忌讳夺罕尔萨都来不及,怎会派人来寻您下落?是右菩敦王命我们在此接应夺罕尔萨。”

  “是额尔济叔叔……”濯缨百感交集。亲生兄弟尚且没有骨肉天性,叔侄又能指望些什么?不过是当他一只鹰犬,一枚棋子。

  小二搬了酒来,替濯缨牢牢缚在马背上。

  那名胡女一面往戥子上撮了一撮碎金,一面低声道:“酒坛的泥封中有各地接应处的地图,可以换马。请夺罕尔萨务必于八月中赶到莫纥关外,出了关,便有人护送您穿过迦满国境回鹄库去。”

  濯缨点了点头,接过找零的碎金,出门上马,看看日上中天,柘榴当已从昶王府回宫,便急急催马,转眼奔出一条街去。小二正咋舌间,忽然听闻马嘶,濯缨纵马而回,自店堂外信手一抛,将那包碎金掷回柜上,人影旋即掠入,复一闪而出,照旧上马驰去。胡女怔怔抬手欲抿起散乱的鬓发,这才发觉步摇已然不见,马蹄声也去得远了。

  夏日花事盛极,已到了强弩之末的时分。风骏过处,青天下扬起一路落花。濯缨一鞭递一鞭地抽着,只想着早一刻回到宫中也是好的——柘榴,柘榴。

  过垂华门时,门内忽然转出一辆木推车,此时风骏已快得飘然欲飞,眼看闪避不过,门口守卫与推车人惊喊逃散。濯缨眉头一紧,干脆放开了缰,任风骏自辨方向,四蹄发力,直跃过那木推车,闯入门中,绝尘而去。

  “好险好险。”一名跌坐于地的守卫嘶嘶吸着凉气,撑住推车车板站起身来,忽然失声喊道:“喝!这是——!”

  车上覆盖的白布已被掀开,原是一具尸体,身量瘦小,面皮枯瘪,穿着宫人服色。

  “这不是那伺候绣师的婆婆?清早儿好好地进了宫,怎么过午就死了?”

  推车的小黄门哭丧着脸答道:“谁晓得啊,在长祺亭底下那十来级台阶上居然就摔折了脖子,连声儿都没有,等咱们发觉的时候早就断气儿了。”

  濯缨将风骏送进马厩,拍开坛口泥封,取了地图放进怀里,便拔足向织造坊方向飞奔。海市喊他,他亦不及答应——柘榴。

  此别经年,今生亦未必可期。她的脾性是端正剔透不劳人挂心的那一种,他知道,无需他叮咛多添衣、加餐饭、少思虑,仔细珍重种种种种,柘榴亦能将她自己安排妥当,然而总是要听她亲口答应了他,才算是就此别过,便要等待,也总有这一句叮咛的念想。

  院门倒锁着,数拍不应,濯缨单手撑住墙头稍一使力,人便如燕子般斜飞进去。海市随后追到,在院墙前刹住脚步,两手拄住双膝喘息不定,仰着的脸上露出极惨痛的神情,却久久不见动作。她面前空空如也,只有一道白粉墙,墙内探出柘榴树。这中原独有的花树,无声立于郁蓝天空之下,自顾擎着一蓬烈红,任风掠去。静而美,以至令人心惊。

  海市长呼出一口气,仿佛想要吐尽了胸臆中沉沉的块垒。

  小院内静寂欲死,乱红飞渡,任性零乱得像是也知道它们从此便无人收管似的。

  自正午至日暮。天色层层染染,一笔笔添重靛蓝,着上艳橙,又晕散了绯紫,终于黑透了。

  门闩终于响动,背靠门板坐着的海市跳起身,转头,门便在她面前敞开了。濯缨一身武官衣装依然整齐,连个褶皱也不见,只有那一对乌中含金的眼睛,蒙了尘灰。海市将怀里抱着的剑递上去,道:“戌时的更子响过了,该去当值了。”

  濯缨默然接过,拇指轻轻推剑出鞘,只一寸,举到眼前,似乎要从如水剑刃上照见自己的眼睛。

  星子如满盘银砂,然而没有月——今夜是朔日之夜。

  金城宫是不夜之宫,寝殿内终夜燃着灯火——帝旭不能一刻没有光。丈烛已不堪使用,宫内用的是特制落地灯笼,隔十五步便安放一个。灯笼约一人半高,长鼓形,均是整张白牛皮蒙制,不使针线缝合,用以煅压收口的黄金亦打造成空花宝相纹,内里安有精钢灯盏,燃鲸脂蜡与剑麻芯,少烟少热,明亮耐久。这上百座灯,使得金城宫中从此没有了影子,一切行止无从遁形。

  廊道宁静深长,两列白牛皮灯映得通明,两名宫人无声拱立于廊道尽头,容颜模糊雪白,恍如一对人俑。玄黑铺金虬龙纹的后袍在白玉地面上拖出悉莎的声音,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像是有无尽的时间可供消磨,只嫌人生冗长。

  忽然,脚步若有所思地停驻下来。“你说,我会是怎么个死法?”人影背对着他们,扬起了脸,饶有兴味地问道,并没有指明是在问谁。

  那想必是个曾经金声玉振清凉无垢的声音,如今却已经满含着疲惫与厌烦的沙砾,像根僵脆的琴弦,或许下一刹那便会滑出变徵的异声。

  身后的两人中,年轻的一名垂目不语,年长的却抬起了眼。“陛下,您是万寿——”

  “万寿无疆,不老不死么?”悦耳而冷淡的声音截断了他,声音的主人霍然转回身来,玄黑的华丽广袖随之卷起气流。“鉴明,朕已经糊涂到需要你来哄瞒的地步了么?”

  方诸默然,退后一步俯首告罪。

  帝旭并不是帝修四子中最俊秀的一个,那一种眉目间的飞扬冷峭却不寻常。八年之乱间,世人均以开国帝褚荆转生来比拟这名年轻的旭王。乱世中独挽狂澜,叱咤万军,登基大典当日在六翼将的簇拥下,英武宛如天神降世。十四年来,岁月不曾损毁他的面容,那脸孔,那身姿,始终与《军神卷》中所绘盛年形影一毫不差,然而还是眼见得一天一天地老了——飞逝的时光洗去了所有的清峻与锐气——就是这样,难以言说地老颓了。

  “濯缨,你说呢?朕要怎样的收场才好?醉死?堕马死?还是死在缇兰的床上?”

  帝旭眼看着面前的两人面色骤变,笑意更浓。就在此时,始终恒定的纯白灯光变化了——金城宫的灯是风吹不摇的,但是这白光中,如今隐约有了影子。

  影子是从帝旭身后那座灯的白光中出现的。是人形。有如窗上魅影,眼看着由淡而浓,自虚而实,紧接着光芒一划,白牛皮蒙子自内而外被破开,一道人影疾刺而出。

  濯缨锵然拔出长剑,一跃而起,仗剑横隔于帝旭面前。方诸单手拦住帝旭的腰身,向后连退,转瞬二人已退出二丈开外,方才落地,身边一座灯内竟又嗤地一剑横出。方诸这次看得分明,那人原是匿身于牛皮内的精钢灯盏之后,紧贴墙壁,灯光发于外,因而竟得以隐身。那一剑看来十分凶险,方诸却将帝旭向侧推送出去,自己低身而进,运起真力隔着白牛皮向那人执剑手肘拍下。那人一声痛叫,向后倒入火焰,灯内狭仄,一时躲闪不开,竟也十分气概,忍痛撤剑刷刷几划,将牛皮割出豁口,自灯内脱了身,原来与方才现身的刺客一样,均身着白衣,金发碧眼胡人容貌。

  第一名刺客亦不见双手有何兵刃,不管濯缨密不透风的剑势,如扑火蛾子长身直上,浑不畏死。濯缨见他门户大开,乘势将剑身一偏向上疾送,剑尖直抵刺客咽喉,眼看便要穿颅而出,然而——长剑铮然鸣动,竟是金石相击之声!

  剑尖已然微微陷入那胡人咽喉肌肤,却被就此阻住不能再入分毫,濯缨心头一凛,翻腕变招向颔下最柔软处刺去,这一回,剑尖像是刺到了什么极为坚硬的东西,竟然侧滑出去,“伊瓦内!”濯缨脱口而出。伊瓦内是鹄库清修教中密技,意即“血中金”,原是炼金术之一支,专门研究自牲畜血中提炼黄金之法,数百年均未成功,却只能自血中炼出精铁来,于是渐渐衰败。后来不知如何,伊瓦内渐渐演化为一门以身化铁的武艺,修习者亦称为伊瓦内,传说容貌无异常人,却可令肌肤如铁。濯缨年幼时见过一名修习二三十年的清修僧,亦只能令双掌化铁,击掌有刀剑声。今日这个伊瓦内,不止咽喉,连颔下最柔软的皮肤均已成铁,犹如周身被甲,兵刃难伤。

  那伊瓦内听闻“伊瓦内”三字,露出骇异神色,定睛看了濯缨容貌,亦失声道:“夺洛尔萨!”

  “我是夺罕。”濯缨轻声一哂,挺剑向胡人碧眼中刺去。胡人偏头闪避,剑锋在脸颊上撞出成串火花,他却不以为意似地抬手抹抹脸,无关痛痒的模样。这一抬手,濯缨瞥见他右手中指上一枚粗大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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