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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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雀记-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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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纸盒里抱出两盆仙人掌,放在健身房的窗台上。看起来,所有的哀悼放下来了,所有的缅怀也都放下来了。她朝医院门口走,白丝巾在风中飘,高跟鞋咯噔咯噔地响。一列神秘的火车要开走了,她的旅程那么遥远,她的停留,也许都是为了远行。他不知道这是他的遗憾,还是他的幸运。有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猫跟着她走,一路喵喵地叫,她站住了,从挎包里拿出了什么零食,丢给那只猫。她看着猫,他看着她,一下想起很多年前她提着兔笼的少女时代,心里升起一种隐晦而热切的冲动,他的手朝车窗外慌乱地一挥,收回来,按响了面包车的喇叭。她猛然回过头,看着他的面包车,他后悔自己的冒失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按喇叭。其实,他们之间是否需要道别,他并没有想过,惊慌之下他举起一颗白菜晃了晃,大声说,这白菜很新鲜,要不要给你一棵白菜?

还好,这次她忍俊不禁地笑了。

那天她心情似乎很好。她向他要了一支香烟,吸了几口,咳起来了,扔掉烟说,你这烟太呛,我抽薄荷烟的。她的目光从柳生的脸上散漫地掠过,又返回来,聚焦在他鼻孔下方,她对他的仪表忽然提出一条意见,鼻毛该剪剪了,挺帅的一张脸,钻出来一根鼻毛,恶心不恶心?柳生几乎受宠若惊,忙不迭地用手指塞了几下鼻孔。然后他耳边当啷一响,她扔过来了一把钥匙。你要是闲着没事了,替我去水塔烧几炷香。她袅袅地往井亭医院的大门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对他说,还有你自己,也多烧几炷香吧。

第28章 麻烦

因为她,柳生后来养成了修剪鼻毛的习惯。

每次对着镜子修剪鼻毛,他的镜子里会浮现两张面孔,她的脸适时地浮在他身后,若隐若现的。他会想起她的玉葱般洁净漂亮的鼻子,还有她的行踪,现在,她的火车开到哪儿去了。直到半年以后,他接到了一个意外的电话,对方自称白小姐,听她的音色腔调是熟悉的,但自报家门之后她就不说话了,似乎在等待他的反应。

他不相信她会联系他。以为是推销小姐们的垃圾电话,又怀疑对方来自某个洗头房或者沐浴中心,有时候在那里遇到心仪的美女,他会留下自己的名片。他问,你是哪个白小姐?对方反问,你认识多少白小姐?然后又沉默了。那沉默带着些揶揄,还有一丝隐隐的压迫感,柳生的心不知为什么狂跳起来,为了谨慎起见,他说,这位白小姐,麻烦你回答我一个问题,请问你小时候叫什么名字?对方迟疑了一下,突然发怒了,你这个娘娘腔,烦不烦人?算了算了,我不是白小姐,我是仙女行不行?他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行了,我知道你是白小姐了,你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尽管开口。听电话那端有嘈杂的市声,她好像是在大街上。这次你真的跑不掉了。她突兀地一笑,笑声稍纵即逝,这次我真的有事请你帮忙,我们约个地方面谈,行不行?

那会儿他正在餐桌上,父亲在他的侧面,母亲坐在他的对面,两个人花白的脑袋,一个向左,一个向前,都在竭力地辨析那个奇怪的电话。母亲的警惕性总是高一些,她观察着儿子脸上的表情,什么白小姐?哪儿的白小姐?又不是你女朋友,你跟人家献什么殷勤?他心里很乱,嘴里敷衍着母亲,谁给谁献殷勤了?是从香港来的白小姐,约我出去谈生意的。

他一下子就没有胃口了,进了房间关起门,对着屋顶说,什么意思?他不知道她什么意思。他能帮她什么忙?已经半年没见过面了,他对她的近况一无所知。有一个瞬间,他对这次约会的判断倾向于敲诈,下意识地打开抽屉,翻看了一遍自己的存折和现钞,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必多虑,她似乎不是那样的人,她不像那样的女人。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换衣服。内裤、袜子和衬衣,都换了最好的。他照了照镜子,衣冠楚楚了,只是发型不够时髦,便往头发上喷了好多摩丝。这时候父亲在外面敲房门了,柳生,你在房间里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柳生你给我听着,这两年你赚点钱,骨头有点轻!对象八字没一撇,小姐认识了不少,你的生活作风要注意一点啦,别忘了你有污点,一辈子要夹着尾巴做人的。

他穿上了衣橱里最昂贵的一件西服,拍打着袖口往门外走,嘴里说,放心放心,我夹着尾巴习惯了,不夹尾巴还不会做人呢。母亲发现了他身上的西装,赶上来揪住了他的胳膊。这不是那件进口西服吗?脱下来脱下来,那么贵的西服,结婚派用场的,谈生意不能穿!他甩掉了母亲的手,教育她说,你们真是穷惯了,一件西服也当个宝。现在外面是物质社会懂不懂?你们知道什么生意经?告诉你们,穿得好不好代表你的身份,对生意很有影响!

也算是一次约会,地点是她指定的。他找到市中心那家新开张的港式茶餐厅,并不性急,先走到街对面,仔细地观察一番茶餐厅的店堂,然后穿过街道,又扫了几眼店门口的餐牌,店堂是安全的,餐牌价格也不算昂贵。他一手拉着西装的衣襟,以流行的成功人士的步态,走进了茶餐厅的大门。

她先到了,坐在一个角落里,面对着桌上的一壶茶。有一棵仿真棕榈树竖立在她身后,棕榈叶子在光线下交织出一大片锯齿形的阴影,笼罩着她的面部和肩膀。他朝她走过去,忽然觉得四周冷清得蹊跷,偌大的店堂,似乎仅仅在等他一个人。小心。小心一点。是一次鸿门宴吗?是一个精心编制的圈套吗?是一场迟到的敲诈谈判吗?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吗?种种不祥之念拖累了他的脚步,他站住,朝厕所方向张望。至少先去上个厕所?想一下,小心一点,再想一下。他转了个身,蓦然听见她的声音,你往哪儿走?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她从座位上站起来,用手比划成一把手枪,做了个击毙的手势,气死我了,难道我现在这么丑?丑得你认不出来了?

只有老朋友之间的互相迎候,才会如此亲昵,那份亲昵给了他意外的惊喜,他一下子松弛下来。她当然没有变丑,只是追随时尚,挑染了头发,有一部分头发斜挂在额前,遮住她的半边脸,那绺头发是金色的。他坐下来,开始卖弄嘴皮子,肉麻地夸赞她的美貌。她敲敲桌子制止了他,好了,我马上还要去见一个客户,没时间听你的甜言蜜语,赶紧谈正事。她果然直奔主题,说她惹了个麻烦,要他帮忙解决。她斜睨着他的脸,眼神很隽永,忽然嘻地一笑,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总算派到你的用处啦。

他懂得她的言下之意,而她的麻烦在柳生听来并不新鲜。她向郑老板借了三十万,又转借给马戏团一个人开公司,说好是高利贷,半年还钱,现在逾期一年多了,那人还不出钱,郑家人发怒了,停发了她的薪水,下一步便是炒她的鱿鱼。他立刻明白了她的企图,你是要我帮你追债?她点头,暗示道,你社会上有人吧?他说,我以为什么事呢,这事我能搞定。她敏感地皱起眉头,你以为是什么事?以为我让你杀人放火?他说,杀人放火不好,追债好。他不知怎么笑了起来,从来都是别人追我的债,这次轮到我讨别人的债了。

他们面对面坐着,一壶水果茶已经冷了,几片苹果、菠萝和香蕉沉在壶底,色彩依然鲜艳。这是第一次,他和她面对面坐着,他坐在她的阴影里,忽然想起她当年的兔笼。现在,他像一只兔子被她的笼子收纳了,他钻进了兔笼,也许已经被她提在手上了。他有点怅然。谈完正事应该谈点别的了,这半年你跑到哪里去了?这半年来你都干了些什么?这些真切而愚蠢的问题都被他咽了回去,他几乎猜得到她的回答,你是我什么人?我在哪里我干了什么,关你何事?他不敢造次,耐心地看她发短信。偶尔地她抬起头,说,郑姐烦死人了,我恨不得杀了她。

他注视着她的手。她的手指在按键上灵巧地闪动,那只翡翠手镯不见了,一条银色的镶嵌宝石的手链坠在纤细的手腕上。她的面颊上斜挂着一绺金色的头发,一抬脸,金色的头发与黑发暂时分离,他注意到她右面颧骨处的一块淤青,你脸上怎么啦?他忍不住地问。她说,别看我脸,我的脸跟你有关系吗?他不敢多嘴了。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他能闻到她身上香水与皮革混合的气味。他觉得这个约会有点古怪,他到底坐在谁的对面?她是谁?是一个朋友还是一个仇敌?或者,仅仅是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一个欲擒故纵的债主?她发完了短信,终于抬起头,你在想什么?怕我了?我可怕吗?他摇头道,你有什么可怕的?杀人越货的人我也没少见,怕你我就不来了。她从头到脚审视着他,甚至掀开桌布看了看他的皮鞋,今天不错。她忽然莞尔一笑,你今天仪表还不错,发型好,皮鞋很亮,西服也很合身。他有点得意,没来得及表白,她已经站了起来,不过,成功人士不穿你这种老土牌子,郑老板的西服,不是纪梵希就是阿玛尼。她边走边说,你要是讨到了那笔钱,我送你一套阿玛尼!

第29章 马戏团

谁不知道桃树街上的东风马戏团呢。

这家马戏团曾经无限风光,风光了三十年。他们驯养的骏马最喜欢挑战熊熊烈火,擅长穿越各种口径的火圈。他们驯养的猴子热爱劳动,善于模仿建筑工人,肩上搭一块花毛巾,心甘情愿地拉拽最沉重的板车。他们驯养的老虎号称音乐家,有着罕见的艺术素养,不仅欢迎驯虎师站在虎背上横吹牧笛,还能用它的虎牙叼着牧笛,吹出《学习雷锋好榜样》的基本旋律。他们驯养的大象对体育运动很有好感,驯象师利用它的身躯锻炼体魄,长长的象鼻是驯象师的单杠,驯象师吊在上面,可以连续做一百个引体向上。

柳生记得以前看过一档电视节目,东风马戏团的一头老虎和一个女驯兽员,分别代表动物和演员,接受主持人的采访。他记得很清楚,老虎名字叫欢欢,女驯兽员的艺名是乐乐。印象最深的是乐乐回忆她与一个非洲总统和东南亚国王的交往,言辞之间,透露出那两位贵宾曾经是她的超级粉丝。主持人问及一段传说中的桃色新闻,乐乐女士,你能不能给我们说说,那个非洲总统是否曾经想把你带回非洲?柳生竖着耳朵听,柳生相信全市人民都竖着耳朵在听,可惜女驯兽员闪烁其词,既没有澄清什么,也没有证明什么。倒是那头老虎的表现让人欢喜,主持人当时请老虎向全国观众说点什么,老虎欢欢嘴巴一张,吐出一个横轴,然后用虎爪铺开横轴,铺开了四个金光灿灿的大字:恭喜发财!

柳生不认识那个名叫瞿鹰的男人,但阿六迷恋过马戏,见过舞台上的瞿鹰。阿六告诉他,瞿鹰就是那个表演白马穿火山的驯马师,论驯术全国一流,又兼外表英俊潇洒,当年曾经大红大紫。东风马戏团解散之后,阿六还见过瞿鹰,说他把马戏团的马牵到西郊游乐场教人骑马,阿六去骑了一次钻火马,只骑了十分钟,也没有钻什么火圈,瞿鹰竟然收他八十块钱,狠狠地宰了他一刀。

去马戏团替人讨债,这事情多少有点怪诞,柳生心里没有底。他原先想约上七八个精兵强将,以此营造必要的声势,但最后的结果不理想,只有阿六和春耕来了。阿六想要两条香烟的犒赏,春耕胃口大一些,说我不要香烟,这次要到了钱,你再带我去香港旅游一趟。

他们在桃树街上寻找马戏团,走来走去,浪费了很多时间,记忆中马戏团那道威严的大拱门,似乎人间蒸发了。马戏团原址东面的红房子改头换面,开了一家游戏厅,很多孩子在里面打游戏,打出一片刺耳的嗡嗡的噪音。西面的房屋被一家丝绸经销部占用,橱窗里挂满了花花绿绿的丝绸,店堂里站着一个男人,拿了一只电喇叭对他们喊,全世界最便宜的真丝,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进来看看进来看看!柳生走进了店堂,对那个男人说,你五大三粗的在这儿卖丝绸啊?我们不买丝绸,我们找马戏团,那么大的一道大拱门,怎么会不见了呢?那人扫兴地放下电喇叭,朝店堂外面指了指,哪儿还有什么大拱门?要找马戏团,到角落里去找吧。

他们转回去,果然在角落里发现了马戏团的门。已经是小门了,准确地说,是一扇侧门,开在游戏厅的西墙上。门上贴着供电局的欠费通知单,还有老军医治疗梅毒的小广告,一张盖着另一张。柳生推开门,看见一条窄窄的弄堂式的通道,通道尽头可见一棵树荫浓密的大树,树上晾着一条格子被单。阿六鼻子灵,先闻到了马粪的气味,他跑进去对着走廊上一堆黑乎乎的东西研究了一番,说,是马粪啊,这儿肯定是马戏团了。

他们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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