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衣放下针线,吩咐外头的小丫鬟:“世子爷在练拳,待会送些冰镇的绿豆汤过去,记得多带几个碗,大小姐、二少爷,还有虎豹两兄弟都要喝的。”
添衣没有想到;这是她为子龙做的最后一件事。
归田居,夕阳西下;将书房照得一片金红,若是平常,书房的窗户肯定是大开通风的,今日却门窗紧闭,房内缠枝莲纹青花大缸里的冰块堆成了小山,嘶嘶冒着凉气。
添衣心头一沉,这个场面,肯定是有很重要的密事要谈。
“你到底是谁?”睡莲问道。
“奴婢——。”添衣一惊,看着夫人似乎洞悉一切的眼神,她双膝一软,半坐半跪在地上。
心中发出一声喟叹,睡莲微微阖上眼睛,而后慢慢睁开,问道:“威武伯说你是他的异母妹子,我问你,你到底是不是?”
添衣双拳紧握,艰难的点点头,颤声道:“是,奴婢是外室之女,父亲死后,正室夫人找上门来,奴婢母亲以自尽的代价,换来奴婢一条小命,后来被人牙子带到燕京,求牙婆改说奴婢的身世,得以被夫人选中,一直服侍夫人至今。奴婢欺瞒了夫人,罪该万死。”
“你也是为了生存,罪不至死。”睡莲无力的摆摆手道:“现在想起来,当年你一听说威武伯太夫人,便失手打碎了瓷器,还借口养病,去乡下田庄打理账务,就是为了避开威武伯一家人吧。”
“是。”添衣凄然一笑,“太夫人肯定容不得奴婢,若被她知道奴婢的下落,对奴婢斩尽杀绝不说,可能还会连累宁园,所以奴婢尽力躲避着,本以为——到头来,还是逃不过命去。”
睡莲说道:“威武伯瞒着太夫人,查清了你的身份,他打算接你出去,在远离京城的地方的地方找妥当人家嫁了。”
添衣哽咽道:“奴婢愿意跟威武伯出去嫁人,奴婢不会让夫人和侯爷为难的。”
“可是——。”睡莲叹道:“可是我不愿意啊,你们四个添,还有朱砂石绿都是打小伺候我的,这些年同甘共苦,情分非比寻常。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过上好日子,不受累、不受苦,你们从小被家庭抛弃,命运如飘萍似的,只能随波逐流。”
“如今你们都流到宁园这个池塘里,除了你和添炭,其他四个都嫁人生子,有了家人,有了根基,不用四处漂泊了,我暗中消了他们的奴籍,这几年在南京,我还以他们的名义,在江南买田置地,即使有一天侯府遭遇大难,他们也不至于成为官奴发卖,骨肉分离,有一份安身立命的本钱。”
“夫人?!”添衣大惊,这事夫人从未和她们六个提起过,添衣急忙说道:“夫人和侯爷都是宽厚明理之人,定会洪福齐天,怎会遭遇劫难,夫人莫要如此悬心。”
“你看他起高楼,你看他宴宾客,你看他楼塌了(出自孔尚任《桃花扇》),所谓固若磐石的勋贵世家,也如同人的命运一样无常,起起落落的,谁能说的清呢?大燕国一直都能保持爵位的世家,其实并不多啊。”睡莲淡淡道:
“当年我娘家颜府千算万算,竭力避开储位之争,结果又如何呢?还不是遭遇灭顶之灾,若不是我祖父有先见之明、我父亲以身殉国,颜府何以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说不定连我要沦为官奴,被卖到脏地方了。”
“所以身在富贵,必须居安思危,有些事情我必须提前安排妥当,我的力量有限,也只能保住少数几个人而已。你和添炭立志守贞,打算年老后去乡下庄子里荣养,只是侯府一旦遭难,你们也自身难保。于是我在天津建了一座小小的道观,也置办了田地供养香火,将来这就是你和添炭避难之所。可如今,你的身份被威武伯发现了,想要满天过海是不成的。”
没想到侯夫人会考虑的如此长远,添衣一时愣在原地。
睡莲叹道:“所以,我就要另外给你打算了。你生的好,又是外室之女这样的尴尬身份,嫡母又不容你,异母兄长威武伯虽然现在说会瞒着瞒着太夫人,为你置办嫁妆,找一户好人家嫁了,以慰你父亲之灵。可万一被太夫人知道你的存在怎么办?太夫人在燕京是出了名的薄情寡义之辈,她岂会善罢甘休?在孝义面前,威武伯最终会怎么选择?”
“到时候,你会再次沦为牺牲品,而我,也很难救得了你。因为侯爷他,不太可能为了你而和生死之交威武伯闹翻了。所以,我们要想个办法,让太夫人插不上手。”
正说着话,外头添饭隔着门说道:“夫人,曹大奶奶来了。”
添衣暗道:曹大奶奶?采菱姐姐怎么在这个时候来了?
“你先起来。”睡莲对添衣点点头,而后大声道:“让她进来。”
国孝期间,连采菱这样的时刻需要用奢华撑场面的商户人家也不敢打扮的太过艳丽,她穿着简单的素绢衣衫,只是青玉簪上龙眼大的东珠、还有手里的象牙丝编织的玉堂富贵宫扇令人对曹家的财富浮想联翩。
没办法,作为一家拥有十几家分号的钱庄当家的少奶奶,她若打扮低调出门,恐怕后一刻就有对曹家钱庄信心不足的顾客上门挤兑了。
那晚,采菱在宵禁之前才回去,过了两日,恰逢许三郎沐休,请了威武伯来外书房一叙。
威武伯一头雾水,在他看来很简单的一件事,怎么搞的如此复杂呢?隔着水晶珠帘,威武伯拱手
行礼道:“见过嫂夫人。”
睡莲说道:“威武伯请坐。令妹之事我已知晓,听说伯爷打算接添衣出府,另行聘嫁。论理,添衣是你们威武伯的人,自有伯爷您这个做兄长的为她做主,可是添衣从小姐沦为奴婢的原因伯爷也很清楚。我担心万一将来情况有变,就连伯爷您,也护不住她。”
威武伯心里有些不快,觉得自己的尊严和信誉被顺平侯夫人质疑了,妇人家就是小心眼,那么多乱七八糟的顾虑,不过碍于顺平侯的面子,威武伯还是拱了拱手,说道:
“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不会让太夫人知晓的,我将妹子嫁的远远的,只要我在,定不会让妹子受委屈,嫂夫人尽可放心。”
睡莲问道:“敢问伯爷,您接添衣出府后,打算以何名义将添衣嫁出去?”
这事还真没想过,不过威武伯很快说道:“我打算以阵亡将士遗孤或者妹妹的身份给添衣置办嫁妆、寻一户信得过的军户嫁出去。”
睡莲听到“或者”二字,就明白这是威武伯临时起意,实则并无实质性的计划,先接添衣出去,碰到个差不多的就嫁了。
睡莲说道:“婚姻乃人生大事,婚嫁之前要写了庚帖合八字,庚帖上除了生辰八字,还要写清祖宗三代的来历、户籍,这些都容不得造假,倘若将来被人查出来,按照大燕律法,添衣就是犯了骗婚的大罪,被逐出家门,即使生下孩子,那孩子也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到时,伯爷打算如何维护妹子?维护外甥?”
威武伯一愣,说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总之有我在,我妹子绝对不会沦落至此,何况这些都是说不准的。”
睡莲紧跟着说道:“伯爷说的是,很多事情都是说不准的,所以我们要未雨绸缪,尽量计划的周全些。添衣受了许多苦楚,我希望将来她不要再遭受那些无妄之灾。”
威武伯心下不服,反讽道:“那嫂夫人有什么打算,可以保万无一失?”
许三郎听了,一记眼刀杀过去——敢和我老婆这样说话!
睡莲说道:“这世上若真有万无一失的策略,就不会有那么多人间悲喜剧了。依我愚见,首先要给添衣一个正当、合法、经得起推敲的户籍身份,这样才能光明正大的嫁到婆家去,这比丰厚的嫁妆更重要。而且,添衣有了新的身份,即便是贵府太夫人起了疑心,也无法左右添衣的命运了,因为那时,添衣已经不是你们威武伯府的人。”
睡莲的话很直白,甚至有些刻薄了。威武伯顿时一噎,无反驳之语,因为他对自己母亲的为人还是很清楚的:那年母亲打算将她最小的妹子嫁给襄阳侯世子,他心里是不愿意的,因为伪帝之乱后,襄阳侯府为了避祸,干脆休弃有孕的世子夫人出门,导致一尸两命,襄阳侯府的薄情是燕京出名的。
可母亲执意如此,说妹子嫁过去就是世子夫人、将来的侯夫人,荣华富贵享受不尽。威武伯府是新贵,根基尚浅,必须要通过联姻才能巩固势力。
母亲还说,“……男人为了家门荣誉,不惜豁出命来征战沙场,你和你弟弟,那次打仗不是拿性命相博?你妹子身为女子,不能白白享受家门庇护,联姻是为家族做贡献唯一的办法。”
“当年我顶着骂名,抛下亲生女儿和离,走出了泰宁侯府,所有人都瞧不起我,吐出的唾沫都可以把我淹死,可是我依旧义无反顾的改嫁给你父亲做继室。”
“因为一座贞洁牌坊,是换不来权势的!而一个没有权势的家族,很快就会没落!就要像淤泥一样被人践踏!”
“我平生只踩过人,从未被人踩。我不要贞洁牌坊,我宁可用青春豪赌一把,赌我的将来比现在更好,至于所谓的幸福——。”
“我觉得现在自己就很幸福,因为我赌赢了。”母亲当时冷笑一声:“等你幺妹贵为一品侯夫人,再看看那些灰头土脸操持家务的普通女人,她就会明白,她是幸福的。”
母亲对于名利的渴望、还有强悍的控制欲,威武伯自叹不如。添衣的相貌那么出众,按照母亲的行事风格,肯定是要利用她换的什么东西,当初决定把幺妹嫁给襄阳侯世子时,母亲还难过了三天,而对添衣这个外室之女,恐怕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吧。
想到这里,威武伯觉得顺平侯夫人并非杞人忧天,要尽快把添衣嫁出去,而且越远越好,可是仓促之间,去那里搞到那么完整的户籍?若动静闹的太大,母亲肯定会有所觉察的。
睡莲见威武伯沉思,心想时机到了,便说道:“伯爷若相信我,我先送添衣到江浙永嘉曹家避一避,威武伯可以从容的给添衣谋到清白的户籍文书、寻找合适的人家。”
威武伯说道:“永嘉曹家?可是在燕京开钱庄的曹家?”
睡莲颔首道:“正是。”
威武伯想了想,点头道:“就按照嫂夫人的意思办吧,等我相看好了人家,就在永嘉当地置办嫁妆,把添衣嫁过去。”
此事终于拍板了,许三郎将威武伯送出府去,威武伯叹道:“娶了这么个心思缜密的夫人,难怪你平时都不和我们混了。”
许三郎当然不承认,他长叹道:“年轻时混的太久,厌倦了,现在我都要四十岁的人了,只想好好培养儿子,再抱个胖孙子,哪能和你们这些年轻人比……”
送走了威武伯,许三郎回到归田居,睡莲亲手预备着英国公太夫人的丧仪,对许三郎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许三郎内心窃喜:我还以为睡莲会生气呢,没想到如此轻易的过关了。
次日,许三郎乐颠颠的去大营练兵,晚间回到宁园,发现老婆孩子都不见了,添饭说:“夫人带着少爷小姐回娘家了,说要在娘家住几天。”
作者有话要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睡莲拖儿带女回娘家了,三叔乃又悲剧了。
图为曹大奶奶的象牙丝编织玉堂富贵图宫扇,以前睡莲也有个象牙丝的,后来抄家被抄走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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