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 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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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 莫言-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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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的一团。
    刘朴迅速地把手中的火把放在大堆的干草下边,白烟从草堆中升腾起来,一
股苦苦的香气扩散,令知县心中充满了感动。白烟越来越浓,似乎伸手就可抓住,
终于轰然一声,金黄的火苗子窜了出来。白烟随即就淡了。耀眼的火轰轰地响着,
照亮了一大片荒野。那三匹牲口,喷着响鼻,摇晃着尾巴,凑拢到火堆前。它们
狭长的脸上,似乎绽开了笑容。它们的眼睛,水晶石一样明亮。它们的头,仿佛
变大了许多,显得很不真实。知县看到了自己的帽子。它趴在一个草窝子里,宛
若一只正在抱窝的黑母鸡。他吩咐春生把帽子捡了回来。帽子上沾着泥土和草屑,
帽顶上那个象征着品级的水晶顶子歪到一边,那两根同样象征着品级的野鸡翎子
断了一根。这很不吉利,他想。去它的吧,他转念一想,如果刚才被马拖死,还
有什么吉利不吉利!
    他把帽子戴在头上,不是为了尊严,而是为了御寒。炽热的火焰把他的前胸
很快地烤热了,后背却冰凉似铁。冻僵了的皮肤突遇高温,又痛又痒。他将身体
往后移动了一下,火势依然逼人。他站起来,转过身烘烤后背,但刚把后背烤热,
前胸又凉了。于是他又赶紧地转过身烤前胸。就这样转来转去地烤着,他的身体
恢复了灵活。
    脚脖子还是很痛,但显然没受重伤。他的心情更加地好起来。他看到那三匹
牲口在火光中大口地掠着干草,嚼铁的哗啦声显得格外地清脆。白马的尾巴摇动
着,宛如一大把散开了的银丝线。火堆中间的火苗子,渐渐地矮下去,枯草在燃
烧时发出的爆裂声也渐渐地稀少、微弱了。火苗子往四下里扩散,如同水往低处
流动。火渐烧渐远,速度很快,而且自从有了火之后,风也从平地里生了出来。
火光中有毛茸茸的东西不时地跳跃起来,看样子是野兔,或者是狐狸。还有一些
鸟儿尖叫着蹿到黑暗的天上去,也许是云雀,也许是斑鸠。他们面前的火堆熄灭
了,只余下一堆暗红的灰烬。但四周的野火已经燎原,场面十分壮观。知县的心
中十分兴奋,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光彩,高兴地说:“这样的景象,一辈子也难得
见到一次啊,春生,刘朴,咱们不虚此行啊!”
    他们跨上牲口,朝着莱州府的方向继续前行。野火已经烧出去很远,看上去
宛如一道道明亮的潮涌;清冷的夜气里,弥漫着火的芬芳气息。
    凌晨,知县一行抵达了莱州府城外。城门紧闭,吊桥高悬,不见守门士兵的
踪影。农家的公鸡高声啼叫着,树木草梗上遍披着白霜。知县看到春生和刘朴的
眉毛上也结着白霜,脸上一层黑糊糊的灰尘,由此他也就知道了自己的模样。他
希望在晋见知府大人时还保持着满头霜雪、风尘仆仆的样子,给上司留下一个美
好的印象。
    他记得府城大门外是有一座石桥而没有吊桥的,但现在石桥已经拆除,换上
了用松木大板制作的吊桥,大概是为了防止风起云涌的义和团前来攻打城池而采
取的应急措施吧?知县心中不以为然,他向来不相信农民会造反,除非他们第二
天就要饿死。
    红日初升的时候,城门敞开,吊桥也吱吱咯咯地放了下来。他们向守门士卒
通报后,骑着骡马进了城池。骡马的蹄铁击打着白石的街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街上很清净,只有一些早起的人在井台上打水。井口喷吐着白气,井栏上结满霜
花。红红的阳光照在他们裸露的肌肤上,有些痒,有些痛。他们听到,水桶的铁
鼻子和扁担的铁钩子摩擦时发出了很是悦耳的声响。挑水的人们,用惊讶的目光
打量着他们。
    在知府衙门前面的一条小街上,有一家卖牛杂碎的小饭馆已经在门外文起朝
天大锅,锅的后边站着一位手持长柄大勺的白脸妇人。大锅里老汤翻滚,热气升
腾,牛杂和芫荽的气味扑鼻而来。他们在饭馆门前下了牲口。知县一下马就软了
腿。春生和刘朴也是摇摇晃晃。他们搀着知县,把他安顿在锅旁的一条板凳上。
知县的屁股宽,饭馆的板凳窄,一下子就坐翻了。知县跌了个四仰八叉。头上那
顶不安于位的官帽,翻着筋斗滚到了一汪脏水里。春生和刘朴急忙把知县扶将起
来,脸上讪讪的,为了自己的失职。知县的后背和大辫子上都沾上了污秽。凌晨
跌跤,官帽落地,这是很大的不祥之兆。知县的心中很是懊恼,他本想痛骂随从,
但看到他们惴惴不安的样子,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春生和刘朴用骑牲口骑罗圈了的腿支撑着身体,搀扶着知县。那位妇人慌忙
扔下勺子,跑过去捡回已经不成样子的官帽,用自己的衣襟胡乱地揩擦了上面的
污秽,然后递给了知县。妇人将帽子递给知县时,开口道歉:“对不起大老爷。”
    她的嗓音响亮而热情,让知县心中感到温暖无比。他接过帽子,戴正在头上。
    一眼就看到了那妇人嘴角上生着一颗豆粒大小的黑痦子。刘朴用自己的包袱
皮,撸了撸知县大辩子上的泥水。知县的大辫子,肮脏得如同一头拉稀黄牛的尾
巴。春生瞪着眼骂那妇人:“妈拉个巴子瞎了眼了吗?看到老爷来了还不赶快去
搬把椅子来!”
    知县制止了春生的无理,并向那妇人道谢。妇人满面赤红,慌忙进屋去搬来
一把油腻腻的椅子,放在知县的身后。
    知县坐在椅子上,感到全身的关节,无有一处不痛疼。双腿之间那物,冰砣
子似的又凉又硬。大腿根部的皮肉,火烧火燎一样灼痛。他的心,被自己星夜奔
驰、不避风霜、为民请命的行为深深地感动着。他感到自己高尚的精神如眼前朝
天大锅里牛杂汤的气味一样洋溢开来,散布在清晨的空气里。他的身体,似一个
冻透了的大萝卜,突然被晒在了阳光下,表皮开始融化、腐烂,流出了粘稠的黄
水。这是个极其痛苦又极其幸福的过程。知县的眼睛里,渗出了粘稠的眼泪,模
糊了视线。他仿佛看到,自己的面前,跪着一大片高密东北乡的乡民,他们仰起
的脸上,都挂着感恩戴德的表情。他们的嘴里咕哝着一些淳朴简单但却感人至深
的话语: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啊……
    妇人在他们的面前放上了三个黑色的大碗,每个碗里有一只黑乎乎的调羹,
然后又往每个大碗里掰了一个烧饼、放了一撮芫荽末儿、一勺椒盐。妇人的动作
十分敏捷,而且根本就没问他们要什么不要什么,好像她招待的是几个十分熟悉
的常客,对他们的口味了如指掌。知县看着妇人圆白的大脸,心中生出了许多的
温暖之情,恍惚感到这个妇人与高密县那位卖狗肉的女人有着密切的关系。妇人
抄起长柄大勺,搅动着锅里的牛杂碎,牛心牛肝牛肠牛肚牛肺在锅里翻腾起来,
美好的气味令知县馋涎欲滴。一勺子牛杂碎倒进了知县眼前的大碗,然后紧跟着
来了一勺子清汤。妇人一探身,将半调羹胡椒粉倒进知县碗里。她低声说:“多
点胡椒驱驱风寒。”知县感动地点了点头,捏着调羹将碗里的东西搅动了几下,
嘴巴就自动地凑近了那黑色的碗沿,啼溜一声,吸进了一大口。宛如一只滚烫的
老鼠在他的口里打滚,吐出来不雅,含在嘴里怕烫,只好一咬牙咽了下去。知县
心酸肠热,百感交集,鼻涕和眼泪一起涌了出来。
    几十口牛杂汤落肚后,汗水如小虫子一样,刺刺痒痒地从毛孔里钻出来。妇
人的大勺子始终在锅里搅动着,不时地将混杂着牛杂的老汤添加到他们的碗里,
使他们的黑碗始终保持着盈满的状态,紧吃她紧添,慢吃她慢添。最后,知县双
手抱拳,对妇人作了一揖,感激地说:“好了,大嫂,不添了。”妇人微笑着说
:“大老爷放开吃。”
    吃罢牛杂烧饼汤,他感到身上有了劲儿,腿脚虽然还是痛苦,但已经有了脚
踏实地的感觉。他看到在他们身后的街边墙角,聚集了十几个探头探脑的百姓,
不知是想看热闹还是因为慑于自己的顶戴而不敢过来喝汤。他吩咐春生付账,妇
人拒绝,还说大老爷肯赏光吃俺这穷汉饭,已经是对俺的抬举,哪里还好意思收
钱。他沉吟片刻,从腰间荷包上解下一块玉佩,道:“大嫂,盛情招待,无以为
报,这个小玩意,就送给大嫂的丈夫做个纪念吧!”那妇人面红耳赤,似乎还要
拒绝,但知县已经把玉佩递给春生,春生将玉佩塞进妇人手里,说:“我们家老
爷给你,你就接了吧,还客气什么!”妇人托着王佩张口结舌。知县起身,大概
地整理了一下仪表,便转身向州街的方向走去。他知道身后有许多目光在盯着自
己。他甚至想到,多少年后,高密知县在这个朝天锅旁喝牛杂汤的事儿会成为一
桩美谈,被人们添油加醋地传说,而且很可能被编进猫腔里,被一代一代的戏子
传唱。他还想,如果手边有纸笔,应该为这位给人带来温暖的妇人题一个店名,
或者是题一首诗,用自己遒劲的书法,为妇人招徕食客。在州府的大街上,知县
昂首挺胸,走出了朝廷命官的堂堂威仪。在走街的过程中,他心里想到了孙眉娘
的花容月貌,也想到了卖牛杂汤妇人的白面长身,当然还想到了自己的夫人。他
感到,这三个女人,一个是冰,一个是火,一个是舒适温暖的被窝。
    知县很快就受到了知府的接见。接见的地点在知府大人的书房。书房的墙上,
挂着一幅曾任潍县令的大画家郑板桥的墨竹。知府眼圈发青,眼睑发红,满面倦
容,连连地打着哈欠。知县详细地汇报了高密东北乡事件的前因后果和德人在高
密东北乡制造的骇人惨案,话语中透露出对德国人的愤怒和对老百姓的同情。知
府听罢汇报,沉思良久,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高密县,孙丙抓到了没有?”
    知县喂了一下,答道:“回大人,孙丙潜逃,尚未归案。”
    知府盯着知县的脸,眼睛如锥子,扎得知县局促不安。知府于干地笑了几声,
悄悄地问:“年兄,听说你跟孙丙的女儿……哈哈哈……那女人到底有何妙处,
能让你如此痴迷?”
    知县张口结舌,冷汗涔涔而下。
    “为什么不回话?”知府变颜呵斥。
    “回大人,卑职与孙丙之女,并无苟且之事……卑职不过是喜食她的狗肉而
已……”
    “钱年兄,”知府的脸上,又出现了亲切关怀的表情,他用一种类似于语重
心长的腔调说,“你我同食国家俸禄,同受皇太后、皇上隆恩,应该尽心办事,
方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倘若为了一己私情,徇私枉法,玩忽职守,那可就……”
    “卑职不敢……”
    “死几个顽劣刁民,算不了什么大事,”知府平心静气地说,“如果德人能
就此消气,不再寻衅,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那二十七条人命……”知县道,“总要对百姓有个交代……”
    “还要什么交代?”知府拍案道,“难道还指望德人赔款偿命?”
    “总要有个是非,”知县道,“要不我这县令,无颜见高密百姓。”
    知府冷笑道:“本府没有什么是非给你,你即便找到谭道台,找到袁巡抚,
找到皇上皇太后,他们也不会有什么是非给你。”
    “二十七条人命啊,大人!”
    “如果你尽心办事,早将那孙丙擒获,送交德人,德人就不会发兵,也就不
会出那二十七条人命!”知府拍拍案上的一摞公文,冷冷一笑,道,“钱年兄,
有人说你提前通风报信,才使孙丙逃逸,这话要是传到袁大人耳朵里,对年兄可
是大大的不利啊!”
    知县汗如雨下。
    “所以,对钱兄来说,当务之急不是为老百姓请命,而是速速地将那孙丙捉
拿归案。”知府道,“抓住孙丙,对上对下对内对外都好交代,抓不住孙丙,对
谁都不好交代!”
    “卑职明白……”
    “年兄,”知府微笑着问,“那孙眉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尤物,能让你如此
地动心?”知府嘲弄道,“她不会是生着四个奶头两个那玩意儿吧?”
    “大人取笑了……”
    “听说你适才在路边跌了一跤,连头上的帽子都跌掉了?”知府盯着知县的
头顶,意味深长地说。没及知县回应,他端起茶杯,让碗盖碰响了碗沿。知府站
起来,说,“年兄,千万小心,掉了帽子事小,掉了脑袋事大!”
    回县之后,知县便病了。起初是头痛目眩,上吐下泻;继而是高烧不退,神
昏谵语。知县夫人一边延医用药,一边在院子里摆上香案,夜夜跪拜祝祷。不知
是医药之功,还是神灵保佑,知县的鼻子里流出了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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