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续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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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续红楼梦-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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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已入初冬,阵风送过来隐约的爆竹声。宝钗琢磨,似从大观园那边传过来,正思忖,麝月报道:“珠大奶奶看望咱们来了!”不知何意,且看下回。

第九十二回 霰宝玉晨往五台山 雪宝钗夜成十独吟

听到那远处爆竹声之前,二宝正在一处说话。宝钗提起那天到北静王府看戏作客,道:“你给那新亭题的对联,上联倒也罢了,只是那下联‘觑透’二字,实在不恭,既是秋神冬仙,有那么对待的吗?如何去‘觑’“更如何‘觑透’?”宝玉道:“依你说,该如何措词?或用‘敬畏’?你又该说太坐实了,或许用‘静待’、‘默拜’恰切?”宝钗道:“都不雅丽。”宝玉道:“当年我在大观园吟出一联:‘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众人皆夸,老爷也难得点头微笑,自己也得意。但那联句美则美矣。其实空洞,不过摹景而已。这次我总算逾过单纯摹景,想与景后神仙结交,纵使尚欠雅驯,也应鼓励三分才是。”宝钗道:“随口道出,也难为你了。相互切磋,必有憬悟。正是学无止境。不过,诗词杂学的功夫固然不能退,更要紧的是那经书时文,岂能一丢再丢,一远再远?”

正说着,爆竹声起,麝月接报珠大奶奶驾到,宝玉见到李纨,满腔欢喜,心里并无一丝怎么久不露面的抱怨,起立迎接,打量着说:“大嫂子气色真好,也发福了!”宝钗斜他一眼忙连连弯身问李纨好,“稀客”两字滑到嘴边,及时吞回,满面微笑,柔柔的问:“身体可好,兰哥儿好?”

李纨因笑道:“可不是太好!前些日子因为盯紧着督促兰儿准备进场,抽不出身子,连太太那边都没顾得请安,你们各处多多担待吧!只是今儿个实在高兴,放下榜了,那兰儿初考得武举第八名,环儿、琮儿都去祝贺,兄弟们放起炮仗来了!我才刚去给两位太太报了信,他们都高兴得念佛。”

宝钗道:“真真绝好消息!大嫂子总算熬出头了!”李纨道:“还没到头。明春还要考上一级,我还得紧督着他!”麝月端出袭人供应的好茶,又跟随来的索云一边去且说些梯己话。

那贾兰武举中榜消息,已令宝钗心潮难平,后更听说那族中的贾菌也进了学,更是焦急难忍。那时薛蟠总算以留养承祀改判了无期监禁,可再谋减少刑期,熬出囹圄;薛蝌亦将邢岫烟从邢忠夫妇那边娶过来,跟薛姨妈、薛宝琴一起过活;家里那边黄萎中总算泛出点绿意来,因之更把心思汇聚到劝宝玉进学上来。

几日后,尤氏过来,道贾珍重整了私塾,贾代儒已逝,另请了本族秀才贾敕主持,贾环、贾琮皆入塾攻读,道:“刚才去见了两位太太,都说狠好。那嫣红还在琮儿包书布袱上绣了个魁星。”尤氏说时宝钗只拿跟望着宝玉,宝玉却只问尤氏可知道琥珀等减裁出去的消息。尤氏因叹道:“正是遇见了他。还知道了另一位的惨相。先说那一位,这府里还有几个人过问他?就是赵姨娘。他不知道怎么的惹怒了忠顺王,王爷一怒之下把他罚到马圈里。这些日子这边府里的仆妇们何尝有过好饭食?一桶冷饭,一桶高汤,一桶不知道腌了多久泛臭味的咸鸭嘴,就这么个饭食,不往上抢还盛不上,那赵姨娘整日打扫马粪累得贼饿,吃不饱,就偷吃那喂马的黑豆,先吃了拉不出屎,后来不知怎么的又狂泻,敢是得了赤痢,卧在那破被里也没个人理。那琥珀,你们知道,归了仇都尉,那仇都尉也不天天到这边来,收拾出几间屋子,成了他的淫窝,平日让琥珀给他看着。那琥珀倒是个有善心的,听说赵姨娘不行了,过去看,那赵姨娘只抓着他的手倒喘气。琥珀眼见他哄气蹬腿,也禁不住心酸。是琥珀告诉我,那赵姨娘临咽气时嘴里吞吞吐吐念叨着两个人……”宝玉就猜:“是老爷跟环儿吧?”尤氏道:“却并不是。”宝钗道:“却也可怜。只是咱们说他干什么?”尤氏把那话讲完:“他嘴里说的两个人,琥珀听得明白,竟是老太太和林姑娘!可不怪煞?”宝玉听了也觉不可思议。宝钗道:“那环儿总算迷途知返,琮儿怕还得更加打磨。只是我们这位,当哥哥作叔叔的……唉,珍大嫂子,你说我该怎么着,才能让他心里也装进个魁星老儿去!”尤氏道:“依我说,怎么着也不怎么着,船到桥头自然直,宝兄弟慧根扎在那儿,指不定那天有道光一照,他就开窍,就进场,就一举夺魁了!”宝玉便起身去窗台边,细赏妙玉头天派丫头送来的一盆秋海棠。

那赵姨娘是忠顺王带人进府查管后死去的第一人。仇都尉报告给忠顺王,忠顺王故作姿态训斥道:“圣上派我来查管,到日前并无新的旨意,我派你在此执管就该谨慎行事,怎的就死了人,且是贾政的姨娘?对府里人等严加禁管是对的,但不能再无故死人!”让用便宜棺材将赵姨娘殓了,送到义地埋葬。其实那忠顺王对赵姨娘自行病死甚觉惬意,因赵姨娘留下画押口供,指称那二十把古扇是甄家藏匿到荣府的罪产,若其不死,将来说不定要翻供,如今自己死掉,倒省了别人灭口。

那天贾环私塾放学回来,从后门进,正赶上赵姨娘棺材抬出去,先他不知道棺材里是谁,还嬉皮笑脸的说:“嗝儿屁朝凉大海棠!”人家告诉他里头装的是赵姨娘,他还不信,遇上往外送的琥珀,正色告诉他,他才傻了。毕竟十几年来,跟着赵姨娘长大,虽说探春姐姐一再跟他说,王夫人才是母亲,赵姨娘只是个奴才,可那王夫人何尝对他有过一星半点母爱?赵姨娘虽一天到晚啐他戳他骂他怨他,正是俗话说的,“打是心疼骂是爱”,心底里,那贾环还是认他是亲娘。忠顺王进府查管,赵姨娘被罚往马圈,贾环并无所谓,甚或还觉得耳根清静了许多,与那小鹊一起鬼混,把赵姨娘忘到了一边,然此刻眼睁睁看着赵姨娘棺材抬了出去,先是目瞪口呆,后来就觉得心口发紧,起初人们都没注意他,棺材抬出去往板车上装妥,拉板车的把拉车的套绳套在肩膀上,板车咿咿呀呀走动了,忽然左近的人皆吃了一惊,见那贾环把蓝布包着的书本往地下一丢,冲出后门,跑到那板车板车旁,抓着棺材尾巴,大声嚎哭起来。琥珀等忙过去将他拉开扶住。那装棺材的板车在灰土中远去。贾环回到自己屋里,不吃不喝,只是发呆,小鹊也不知该如何劝解。倒是那周姨娘,闻知赵姨娘死在马圈,甚是伤感。遂去贾环处,拿去自己用私房银子,通过琥珀换来的东西。私下熬好小米粥,配上腌甘露,去劝贾环想开些,好好过日子,那贾环才算缓过神来,渐渐恢复如常。

那天宝玉拿竹剪给秋海棠修理锈叶,宝钗实在看不过,因道:“这些事就让麝月作也罢。不然我亦可代劳。有这太阳照进来的大好工夫,稍微摸几册书写几篇文,也是好的。”宝玉便道:“可是你那一套,又来了。”宝钗道:“你且坐过来,咱们再讨论讨论。究竟你是怎么个打算?”宝玉放下竹剪坐过去,心平气和的问:“我无打算。你总在我耳边聒噪,引得我也不能不细想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人世的人总成日家要打算?打算这个打算那个,算自己算别人,算来算去,算到无情为止。”宝钗道:“说得好。正是要你把心里装着的晾出来晒晒。敢情你真的是要杜绝人世,要走那出世的路了。那出世的路偏而窄。咱们大观园拢翠庵的妙玉就现摆着是个例。他自称槛外人,把咱们全叫作槛内人。又道什么自古来最好两句诗是‘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那两句真是千古妙句么?你是听来觉得有如仙乐还是心生莲花?那千年铁门槛,岂是可以随意亵渎的,人能活得几岁?有凡人活得到百年?就按百岁算,千年也有十几代了!十几代的富贵,为什么要轻易抹煞?十代后就算都成了土馒头,那也值得,足资骄傲!其实更早的古人,孟夫子,他说得更豁亮,叫作‘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五代富贵也不能轻亵呀。何况前五代本钱耗光了,后几代还可再从头积攒起。因之人世,在槛内奋斗,才是人生常态。离开常态,去作什么槛外人,对家族不负责任,对自己放任自流,充其量成个令人侧目的畸零人,究竟有何意趣?你素日中那妙玉等的奇谈怪论毒害太深,今日一打趸的给你个棒喝,你再执迷不悟,可真真伤透我的心了!”宝玉道:“你何必伤心。你跟我在一起,若去掉这些个仕途经济的想法,岂不是很可快活吗?我一不干涉朝政,二不忤逆伦常,三不勾心斗角,四不暴躁乖戾,只不过是由着性子活罢了,这样的日子,得享一天是一天,你若能跟我一样想法,一样活法,开心还来不及呢,那里伤心去!”宝钗叹道:“你当我自来如此?小时候,何尝不曾任由性子活着,只管一味嬉戏?你知道,我父亲原去的早,哥哥又不成材,守着寡母,焉能再撒娇使性?原也身热心热难耐,多亏那和尚,给了个海上方,炮制出足够一辈子的冷香丸,不时吞服,方冷静下来,懂得人之一生,不能由着性情,须约束性情。你看人世间多少悲惨事,皆因任性恋情而生,又有多少事,竟因能够驭性敛情,而峰回路转、化危为安的。你总愿我跟你一样,我却总盼你跟我同心。只是虽然咱们天天身子很近,心却似越来越远。也不多说了,只再问你一句,知不知我为的倒不是我自己,乃是你好?”宝玉也叹道:“深知如此。只是你的那个好,我却不能也认作好,如此奈何?”

麝月过去跟他们说:“该吃饭了,冬日凉得更快,且趁温。”二人方去吃饭。刚吃罢饭,薛蝌来了,眉头紧皱。宝钗忙问:“妈妈可好?”薛蝌道:“好。”宝钗又问:“嫂子、妹妹可好?”

薛蝌道:“都好。”宝钗因笑道:“你唬我一跳。都好,你怎么乌黢个脸!”薛蝌道:“篆儿跑门”,宝钗一时不明白他说的是谁。宝玉记得,道:“那不是岫烟的丫头吗?”麝月一旁也回忆起来,道:“可不。他随邢姑娘到咱们这儿,住园子里的时候,平姐姐,如今的平二奶奶,丢了那虾须闽,先就疑他没见过世面,觑空偷了。后来,才发现是我们怡红院的坠儿。只是他如今可怎么跑了?”宝钗想起来,道:“原来说的他。你只拽儿拽儿的,只当说那鞋拔子哩!”薛蝌道:“你嫂子可不跟对那鞋拔子一样对付他,鞋拔子时时吊在鞋柜子边上,你嫂子时时让他坐在窗前绣架前,今儿个下午眼错不见,就找不着他了!一直寻到大门外,外头戳在巷口卖糖猪儿的货郎说,是从我们那门里,出来个挎包袱的姑娘,到巷口跟一个候着的小厮,两人对脸一笑,就跑出去了。这不是私奔了吗?你嫂子待他一向不薄,跟你嫂子到咱们薛家以后,上下谁也没亏待他呀,却不曾想行出这般不雅之事!”宝钗听了笑遒:“我当出了多大的事儿,原不过是丫头私奔,咱们历年来看过的那样戏文还少吗?小姐还后花园私订终身呢,私奔的更不少。只当咱们家演了折戏。原有那话:台上小人间,人间大戏台。那篆儿到年纪了,春情发动,虽行为不雅,究竟也不是什么大罪过,你跟妈和嫂子说,就不去追究也罢。”宝玉亦笑道:“还真看小了篆儿,原来是随性敢为之人。倘再遇到,你们应该补他一份嫁妆才是!”薛蝌道:“要是如你们说的那般轻省就好了。偏那卖糖猪儿的货郎想了想说,那勾引篆儿的小厮,竟像是这府里的彩明!那货郎也曾在这荣府后门落担,那彩明就买过他的糖猪!”宝玉叹道:“可知人生缘分,自有天定。彩明不止识字,更会算账,风姐姐以往极器重他。篆儿有福了!”薛蝌道:“有什么福!闯下大祸了!刚才我在大门口,遇见锄药,他告诉我,彩明两天没露面,仇都尉算他逃逸,发狠要抓回来治罪呢。倘若真把他逮住,岂不牵连到我们?如今咱们两家,其实还不止咱们两家,舅舅那边,史家那边,全是破了篷子的船,甭说难扛大雨,就是小雨,也淋不起呀!”宝玉替彩明、篆儿担忧起来,道:“彩明必定是他们使唤登记这边财物的,不比一般小厮,若真被逮着,怕性命都难保。唯愿他们飞的远远,连翅膀影几都寻不见才好!”宝钗道:“能不了了之最好。我们也须早准备好问起来的答词。总是丫头小厮不对,我们作主子的还亏着哩,能连累到那里去?蝌儿你回去跟妈跟嫂子说,算不得多大的事,见怪不怪,听其自然吧。”薛蝌又说起探监劝慰薛蟠情况。

又过数日,忽然又有北静王府袁太监来,这回是送来宝玉入国子监的遇恩荫监生凭证。宝王大吃一惊:“是否送错了?我何曾谋取过这身份?”宝钗却喜出望外,笑道:“那回去北府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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