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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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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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那炮弹从我身边飞过去了,”长着一张大嘴巴的年轻士兵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他说道,“我简直吓呆了。说实话,我吓坏了,真要命!”这个士兵说道,好像在炫耀他胆怯似的。

这个士兵也走过去了。一辆大马车跟在他后面,它和以前驶过的大马车都不相像。这是一辆德国制造的双套长车身马车,车上运载的仿佛是全部家当。一个德国男人驾着马车,这辆马车后面绑着一头乳头很大的好看的花母牛。一个抱着婴孩的妇人、老太婆和一个两颊绯红、年轻而健康的德国姑娘坐在绒毛褥子上。看起来,这些移民是凭特殊许可证通行的。士兵们的目光都投射到妇人们身上,当这辆大车一步一步地驶过时,士兵们评论的内容只是和这两个妇人有关的话。大家的脸上几乎同样地流露出对这个妇人怀有淫猥念头的笑容。

“瞧,德国香肠(德国人的绰号)也落荒了!”

“把娘儿卖掉吧。”另一个士兵把脸转向德国人说道,说话时重音落在最后一个音节上,那个德国人垂下眼帘,气忿而惊恐地迈着大步向前走去。

“你瞧,打扮得这么漂亮!真见鬼!”

“费多托夫,你应当在她们附近扎营!”

“老兄,我们是有见识的。”

“你们到哪里去呢?”一个正在吃苹果的步兵军官问道,他也半露笑容地打量着那个美丽的姑娘。

德国人闭上眼睛,表示他听不懂意思。

“你想吃,就拿去吧。”军官说道,一面把苹果递给姑娘。

姑娘微微一笑,拿了一个苹果。涅斯维茨基像所有站在桥上的人那样,在两个妇人还没有乘车驶过之前,他也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们。当她们驶过之后,又有同样的士兵,谈着同样的话题向前走过来,大伙儿终于停住了。到了桥头,连队的大车上的马匹不听驾驶了,一群人只得呆在那里等候。

“干嘛都停滞不前呢?没有秩序了!”士兵们说道,“你硬往哪里闯?见鬼!不能不等一下子。假使他烧毁桥梁,那就更糟了。你瞧,他们把那个军官挤得无路可走。”站着的一大群人面面相觑,谈东道西,还在桥头上挤来挤去。

涅斯维茨基朝桥底下望了望恩斯河的滚滚流水,忽然间听见一种奇异的响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疾速地靠近……这东西体积很大,扑通一声落到水中。

“你瞧,射到哪里去了!”一个站在附近的士兵听见响声就掉过头来瞥了一眼,严肃地说道。

“他正在鼓励我们,希望我们快点儿过去。”另一名士兵焦急不安地说道。

一群人又开始向前移动。涅斯维茨基心里明白这是一枚炮弹。

“喂,哥萨克,把马儿牵过来!”他说道,“喂,你们大家闪到一边去!闪开点儿,让出一条路来!”

他费了很大的劲才走到马儿前面。他不断地喊叫,缓慢地向前移动。士兵们挤缩在一起,给他让路,可是又复把他挤得很紧,踩痛了他的腿。站在他附近的人没有过失,因为他们被挤得更厉害。

“涅斯维茨基!涅斯维茨基!你这个丑家伙!”这时他后面传来嘶哑的嗓音。

涅斯维茨基回头一看,看见了瓦西卡·杰尼索夫,他离涅斯维茨基有十五步路远,一大群向前移动的步兵把他们隔开了;杰尼索夫两脸通红,头发黝黑,十分蓬乱,后脑勺上戴着一顶军帽,雄赳赳地披着一件骠骑兵披肩。

“你吩咐这班鬼东西让路。”杰尼索夫大声喊道,看起来他又发火了。他那对煤炭一般乌黑的眼珠在发炎的眼白中闪闪发光,骨碌碌地乱转,他那和脸膛一股通红的裸露的小手握着一柄未出鞘的马刀,不时地挥动着。

“哎,瓦夏!”涅斯维茨基愉快地答道,“你怎么样?”

“骑兵连没法子走过去,”瓦西卡·杰尼索夫恶狠狠地露出洁白的牙齿,用马刺刺着那匹好看的乌骓贝杜英,高声喊道,那匹乌骓碰到刺刀尖,抖动着耳朵,打着响鼻,从马嚼子上喷出白沫,铃铛丁零丁零地响着,马蹄子踩着桥板,发出咚咚的声音,假如骑马的人允许,它似乎准备跨过桥栏杆跳下去。

“这是什么名堂?像一群绵羊,俨像一群绵羊!滚开!……让出一条路来!……在那儿站住吧!这辆大马车,真见鬼!我要用马刀砍了!”他大声喊道,真的从鞘中拔出马刀,挥动起来。

士兵们面露惊恐的神色,挤缩在一起了,杰尼索夫于是走到涅斯维茨基身边去。

“你怎么今日没有喝醉呢?”当杰尼索夫向他驶近时,涅斯维茨基说道。

“哪有喝酒的工夫!”瓦西卡·杰尼索夫答道,“整天价把兵团拉到这儿,又拉到那儿。要打仗,就打仗吧。其实,鬼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今天你是个穿得很漂亮的人啊!”涅斯维茨基望着他的一件新斗篷、新鞍垫说道。

杰尼索夫微微一笑,从皮囊里取出一条散发着香水气味的手帕,向涅斯维茨基的鼻孔边塞去。

“不行,作战用得着我嘛!我剃了脸,刷了牙,喷了香水。”

涅斯维茨基由哥萨克兵陪伴,外貌威严;杰尼索夫手挥马刀,大喊大叫,举动果敢,发挥了效力,他们挤缩到桥梁的那边,把步兵拦阻住了。涅斯维茨基在桥头找到了上校,涅斯维茨基应当把命令转告他,在执行了委托的任务之后就返回原地去了。

杰尼索夫扫清了道路上的障碍,在桥头停步了。他很随便地勒住跺着蹄子向自己同类冲去的公马,端详着迎面走来的骑兵连官兵。桥板上可以听见清脆悦耳的马蹄声,好像有几匹马儿在飞速奔驰,骑兵连的队伍四人一排,军官们站在前头,一字长蛇阵似地从桥上走过,队列开始走出那边的桥头。

停步不前的步兵在桥边的烂泥地上挤来挤去,带着不同的兵种相遇时常会产生的那种敌对的互相讥讽的格格不入的特殊情感,望着步伐整齐地从他们身旁走过的衣着讲究而整洁的骠骑兵。

“穿得多么漂亮的小伙子啊!只好去赶波德诺文斯克庙会啦!”

“他们有什么用场啊!只能摆出来做个样子给人看!”另一个士兵说道。

“步兵们,不要把尘埃扬起来!”一个骠骑兵开了个玩笑,他骑着的那匹马一踢蹄子,就把烂泥溅到了那个步兵身上了。

“你带着背囊,把你赶去行军才好,让你走上两昼夜的路,你那细带子准会磨破的,”那个步兵用袖筒揩去脸上的烂泥,说道,“那你就不像个人了,像只鸟儿搂在马身上!”

“济金,真想让你骑在马身上哩,那你就很舒服了。”上等兵讥笑那个被背囊压得弯腰驼背的消瘦的士兵,打趣地说。

“你拿根棍子架在胯裆时,那你就有一匹马了。”一名骠骑兵应声说道。

 8

其余的步兵呈漏斗形挤缩在桥头,急急忙忙地过桥。一辆辆大车终于走过去了,已经不太拥挤了,最后一个营也走到桥上。杰尼索夫骑兵连的骠骑兵只有留在桥那边抗拒敌军。从对面山上可以远远地望见敌军,可是从下面桥上还望不见它,因为河水流经谷地,往前不逾半俄里,对面的高地就出现在地平线的尽头。前面是一片沙漠,一小股一小股的哥萨克侦察兵在沙漠中的某处慢慢地移动。忽然间身穿蓝色外套的军队的官兵和炮兵在对面的高地上出现了。他们都是法国人。哥萨克侦察兵飞也似地下山了。杰尼索夫骑兵连的全体官兵,虽然极力地谈论着不相干的事情,眼睛向四周观望,而心中不断地想到的却只是那边山上的动态,他们不停地注视地平线上出现的黑点,认为那是敌人的军队。午后又转晴了,耀眼的阳光落在多瑙河和它周围的暗山上。四下里一片寂静,有时候从那山上传来敌军的号角声和呐喊声。在骑兵连和敌军之间,除了小股的侦察兵而外,已经没有人影了。约莫有三百俄丈的空空荡荡的地段把他们和敌军分隔开来。敌军停止射击了,那条把敌对的两军分隔开来的森严可畏、不可接近、难以辨认的界线于是使人更加清晰地感觉到了。

向这条似可划分生者与死者的界线跨出一步,就会面临未知的痛苦和死亡。那儿是什么?谁在那儿?在这片田野、树木、阳光照耀的屋顶后面?谁也不知道,又很想知道。逾越这条界线是很可怕的但又很想逾越它。而且你知道,或迟或早不得不逾越过去,以便深入地了解界线那边是什么,正如不可避免地要了解死亡的那一面是什么一样,而你自己身强体壮、心情愉快、易于兴奋,你周围的人们也很健壮、易于兴奋、生气勃勃。每一个看见敌人的人,即令没有这种想法,也有这种感觉,而这种感觉会使此时此刻发生的一切赋有一种特殊的光泽和令人欣悦的深刻而强烈的印象。

敌军的小山岗上放炮后冒起了一股烟雾,一枚炮弹从骑兵连头顶上方呼啸着飞过去了。先前站在一块的军官们四散走开了。骠骑兵设法把马匹排列得整整齐齐。骑兵连里寂然无声。大家都向正前方望着敌军,望着骑兵连长,等待他发口令。第二枚炮弹、第三枚炮弹都飞过去了。很明显,炮弹是向骠骑兵发射的,但是炮弹迅速地有节奏地从骠骑兵头顶上呼啸着飞过,命中了后面的什么地方。骠骑兵未向四周环顾,但是每当听见炮弹飞过的响声,整个骑兵连队就像听从口令似的,都屏住气息,一些人露出同样的面部表情,另一些人却不同。当炮弹掠空而过时,他们都在马镫上欠起身子,而后又坐下来。士兵们并未扭过头来,都斜起眼睛互相望着,怀有好奇的心情仔细观察战友的感应。从杰尼索夫到号手,在每个人的脸上,在嘴唇和下颏旁边流露出一种内心斗争、兴奋和激动的神情。司务长愁眉苦脸,不时地望着士兵,好像要用处分来威吓他们似的。士官生朱罗诺夫每当炮弹飞过时,总要弯下身子。罗斯托夫骑着他那匹有点跛腿的良骓“白嘴鸦”,站在左翼,露出走运的样子,就像一个小学生被喊到一群人面前应试,并且相信自己会取得优异成绩似的。他双目炯炯有神,打量着众人,仿佛是请他们注意他在枪林弹雨之下不慌不乱,非常镇静。但在他的嘴角边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异于往日的十分严肃的面部表现。

“谁在那里低头弯腰地鞠躬?士官生朱罗诺夫吗?很不好!您望着我吗!”杰尼索夫高声喊道,他在那个地方站不下去,便骑着马儿在骑兵连队面前兜圈子。

翘鼻孔的黑头发的瓦西卡·杰尼索夫的面孔、他那矮小而结实的身体、握着出鞘的马刀刀柄的青筋赤露的手(手指很短,长满了细毛),与其平日的样子完全相同,尤其是与黄昏前喝完两瓶烧酒之后的样子相同。他满面通红,不过较诸于平日显得更红。他像小鸟喝水时一样,仰起他那头发蓬乱的头,两条细腿使劲地用马刺刺着那匹良骓贝杜英的两肋,他那身子俨像要向后跌倒似的,骑着马儿向连队的另一翼疾驰而去;他开始用他嘶哑的嗓门叫喊,要大家检查手枪。这时他策马跑到基尔斯坚面前,骑兵上尉骑着一匹肥大的稳重的母马,跨出一步,向杰尼索夫走来。骑兵上尉长着很长的胡髭,像平日一样严肃,只是那对眼睛比平日更加炯炯有神。

“怎么啦?”他对杰尼索夫说道,“打是打不起来的。你看得见,我们一定要撤退。”

“鬼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事!”杰尼索夫唠叨地说。“啊!罗斯托夫!”他看见士官生那副快活的面孔,便向他喊了一声,“嗯,你总算等到了。”

他微微一笑,表示称赞,很明显,对士官生表示中意。罗斯托夫觉得自己幸运极了。这时候首长在桥上露面了。杰尼索夫骑马跑到他跟前。

“大人!让我们发动进攻!我把他们统统击溃。”

“这里有什么可进攻的,”首长用沉闷的嗓音说道,像赶开那只讨厌的苍蝇似地蹙起额角,“您干嘛站在这儿?您看,两翼的官兵正在撤退。您把骑兵连带回去吧。”

这个骑兵连过了桥,从射程以内退了出来,没有一人阵亡。先前展开散兵线的第二骑兵连跟在后面走过去了,最后走的哥萨克腾出了那一片土地。

保罗格勒兵团的两个骑兵连过桥了,一连紧跟一连地向山上退却。团长卡尔·波格丹内奇策马跑到杰尼索夫的骑兵连前面,他在离罗斯托夫不远的地方徐步驶行;虽然他们曾为捷利亚宁的事发生冲突,冲突之后他们初次见面,但是他不去理睬他。罗斯托夫觉得在前线有权支配他的人正是此时他认为自己对不住的这个人。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团长那大力士般的脊背、浅色头发的后脑勺和通红的脖子。罗斯托夫时而觉得波格丹内奇只是装出一副不留神的样子罢了,他这时的意向全在于考验一名士官生的勇敢精神,他于是挺直胸膛,十分愉快地向四周张望。他时而觉得,波格丹内奇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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