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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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 第10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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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身旁,请他再弹点什么。

大叔还弹奏一支曲子和华尔兹舞曲,然后就沉默片刻,咳嗽几声清清嗓子,又唱起他爱唱的猎人曲:

……黄昏瑞雪纷纷下……

大叔像老百姓那样唱着,他天真地确信,一支歌的全部意义只在于歌词,曲调会自行产生,而孤单的曲调是不存在的,曲调仅只是为和谐服务而已。因此大叔无意中哼出的这种曲调,如同鸟鸣一般,也是异常好听的。大叔的歌唱使娜塔莎欣喜万分。她决定不再学拉竖琴,只要弹奏吉他就行了。

她向大叔要一把吉他,立刻挑选了这支歌的和弦。

九点多种,一辆敞篷马车、一辆轻便马车来接娜塔莎和彼佳,还派来三个寻找他们的骑马的人。一个被派来的人说,伯爵和伯爵夫人都不知道他们在哪儿,心里焦急不安。

他们像抬死尸一样把彼佳抬到敞篷马车上,娜塔莎和尼古拉乘坐轻便马车。大叔把娜塔莎严严实实地裹起来,怀着前所未有的亲情和她告别。他步行把他们送到桥头,他们要涉水绕过这座不能通行的大桥,他吩咐几个猎人打着灯笼在前面骑行。

“亲爱的侄女,再会!”可以听见他在黑暗中喊了一声,这已不是娜塔莎从前熟悉的声音,而是歌唱《黄昏瑞雪纷纷下》的声音了。

在他们驶过的村庄可以看到红色的灯光,可以闻到令人愉快的炊烟的气味。

“这个大叔多么富有魅力啊!”当他们驶到大路上的时候,娜塔莎说道。

“是啊,”尼古拉说,“你不觉得冷吧?”

“不,我挺好,我挺好。非常畅快,”娜塔莎甚至惶惑不安地说。他们沉默好半晌。

夜晚是黑暗的,潮湿的。看不见马匹,只听见它们在望不见的泥泞路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

这个童稚的敏感的贪婪地获取和领会各种生活印象的心灵中起了什么变化呢?这一切在这个心灵中是怎样容纳的呢?她快要驶到家门里,忽然唱起《黄昏瑞雪纷纷下》这首歌曲的调子,一路上她都在捕捉这个调子,最后她捕捉到了。

“捕捉到了吗?”尼古拉说。

“尼古连卡,现在你心里在想什么呢?”娜塔莎问道,他们都喜欢互相提出这个问题。

“我吗?”尼古拉回忆时说道,“你要知道,最初我以为鲁加伊这只红毛公犬很像大叔,它若是人,它就会把大叔养在自己身边,不是因为大叔驰骋有素,就是因为他与人和衷共济,不然怎么会把他养在身边。大叔与人相处多么融洽啊!不是吗?喏,你以为怎样?”

“我吗?你别忙,你别忙。对了,起初我认为,我们乘坐马车,心里想到走回家去,可是天知道我们在黑暗中会把车子开到哪里去,忽然我们来到一个地方,我们看见我们不是呆在奥特拉德诺耶,而是置身于仙境。之后我还以为……不,我想要说的就是这些了。”

“我知道,那个时候你一定是在想他。”当娜塔莎凭尼古拉的嗓音认出他时,尼古拉微笑着说。

“不,”娜塔莎回答,虽然她真的想到安德烈公爵,同时也想到他会喜欢大叔。“我总在回想,一路上我不断地回想:阿尼秀什卡非常好,非常好……”娜塔莎说道。尼古拉听见她的响亮的、无缘无故的、显得幸福的笑声。

“你知道,”她忽然说,“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像现在这样幸福,这样平静。”

“这真是废话、蠢话、无稽之谈,”尼古拉说,心里想了想:“我这个娜塔莎多么富有魅力!我不仅现在,而且将来也不会有像她这样的朋友。她为什么要嫁人?希望我和她永远在一起乘车闲游。”

“这个尼古拉多么可爱!”娜塔莎想道。

“哦!客厅中还有灯光,”她指着住宅的窗户说,在这潮湿的、给人以温柔感觉的黑夜,这几扇窗户反射出美丽的光辉。

 8

伊利亚·安德烈伊寄伯爵已辞去首席贵族的职位,因为这个职位的花费巨大。可是他的景况一直未见好转。娜塔莎和尼古拉常常看见双亲激动不安地私下商议,常常听见有关出售罗斯托夫祖遗的豪华住宅和莫斯科近郊的地产的传言。既已辞去首席贵族的职位,就毋须接待众多的客人,因此奥特拉德诺耶的生活较诸往年更清静了;然而这栋高大的住宅和厢房仍旧住满了人,家里仍然常有二十余人用餐。他们都是一些在家里住惯了的亲人,几乎全是家庭成员,或者是一些似乎必须在罗斯托夫伯爵家里居住的人。这些人中有乐师季姆勒及其妻子、舞蹈教师约格尔及其眷属、经年住在家里的老小姐别洛娃,尚有其他许多人:彼佳的几个教师、小姐们从前的家庭女教师、那些只认为住在伯爵家里比住在自己家里更舒适更有利的人。此时的光景与昔日不同,门前的车马稀少了,但是生活的进程与昔时无异,不如此伯爵与伯爵夫人就不能设想怎样继续活下去。猎事依然如故,而且尼古拉扩大了它的规模,马厩里仍然有五十匹马和十五名马车夫,命名日里仍旧馈赠珍贵的礼品,举行盛大的宴会,藉以款待全县的佳宾;伯爵家中照常打纸牌——惠斯特牌和波士顿牌,他让大家看见他发牌,天天让邻座赌赢几百卢布,而邻座则把同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打牌视为一笔可观的进款。

伯爵经营自己的产业,就像陷入巨大的捕兽网那样,他竭力想要自己不相信他给缠住了,可是他每走一步,就给缠得更紧,感到自己既不能撕破把它缠住的网子,也不能小心地、忍耐地着手把它解开来。伯爵夫人怀有抚爱之心,她意识到她的孩子们都要破产,伯爵没有什么过错,他不能不像现在这样做人,因为他也意识到他和他的孩子们都要破产,所以他本人感到痛苦(虽然他把这一点加以隐瞒),她正在寻找有济于事的办法。从她这个妇女的观点出发,她的办法只有一套,就是叫尼古拉娶一个富有的未婚女子。她也意识到这是最后一线希望,假如尼古拉拒绝她给他找到的配偶,那么就要永远放弃改善境况的机会。这个配偶即是朱莉·卡拉金娜,她的父母都是极好的、道德高尚的人,从童年时代起,罗斯托夫一家人就认识她,现正因为她的最后一个兄弟已经辞世,她成为有钱的及笄的姑娘了。

伯爵夫人直接给莫斯科的卡拉金娜写信,向她提出她的女儿和她儿子的婚事,并且获得她的同意的答复。卡拉金娜在回信中说她自己是同意的,但这件事完全取决于她的女儿的心意。卡拉金娜邀请尼古拉到莫斯科去做客。

伯爵夫人有几次眼睛里噙着泪水对儿子说,她的两个女儿都已安排出阁,现在她的唯一的愿望,就是要亲眼看见他娶妻。她说只要办成这件事,她躺在棺材里也会安心的。后来她又说,她看中了一个极好的姑娘,要向他探问一下他对这门婚事的意见。

在其他几次谈话中,她夸耀朱莉,并且劝他去莫斯科度假,快活一阵子。尼古拉心里猜测,他母亲的这几次谈话的用意何在,后来在一次谈话中,他使母亲说出心里话。她向他直言,目前改善境遇的全部希望寄托在他和卡拉金娜的这门婚事上。

“如果我爱一个没有财产的姑娘,那又怎样呢,妈妈,难道您要我为着财产而牺牲情感和荣誉么?”他问她母亲,但不明白他提出的这个问题的严峻,他只想显示一下自己的高尚情操。

“不,你不了解我,”母亲说,但她不知道怎样替自己辩护。“尼古连卡,你不了解我。我希望你活得幸福。”她补充说,并且感觉到她所说的不是实话,她已经现出窘态,她哭了起来。

“妈妈,您别哭,您只要告诉我,希望这么办,您也知道,为了要您心地安宁,我可以献出我的生命,献出我的一切,”尼古拉说,“我可以为您牺牲一切,甚至牺牲自己的感情。”

但是伯爵夫人不愿意这样提出问题:她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作了牺牲,而她自己倒希望为他而作出牺牲。

“不,你不了解我,我们不要谈了。”她揩眼泪时说道。

“是啊,也许我真的爱一个贫苦的姑娘,”尼古拉自言自语地说,“怎么,我要为财产而牺牲爱情和荣誉吗?我觉得惊讶的是,母亲怎么会对我说出这种话。因为索尼娅贫穷,我就不能爱她了,”他想道,“就不能回报她那始终如一的忠诚的爱情。真的,我和她在一起,比同什么朱莉这种玩物在一起更加幸福。我不能强制自己的感情,”他对自己说,“如果我爱索尼娅,对我来说,我的爱情比一切都更强烈,都更崇高。”

尼古拉没有到莫斯科去,伯爵夫人不再跟他谈到结婚的事情,她很忧愁地、有时愤恨地看见她儿子和没有嫁妆的索尼娅越来越接近的迹象。她为此而责备自己,但是她不能不唠叨,不能不挑剔索尼娅,常常无缘无故地把她拦住,用“您”与“我可爱的”来称呼她。这个善良的伯爵夫人为此事而对索尼娅大发脾气,这个贫穷的黑眼睛的外甥女是如此温顺、仁慈、无限忠诚,对自己的恩人们怀有感激之情,而且如此忠贞、始终不渝、自我牺牲地钟爱尼古拉,对她简直是无可指责的。

尼古拉在父母身边快要度完自己的假期。他们收到了未婚男子安德烈公爵自罗马寄来的第四封信,他在信中写到,如果不是在温暖的气候中他的伤口突然裂开,以致他不得不将行期推迟至来年年初的话,他早已在回归俄国的路上了。娜塔莎仍然钟爱她的未婚夫,仍旧由于这种爱情而感到安慰,她对生活中的一切欢乐依旧十分敏感;可是在娜塔莎和他离别的第四个月月底,就有一种她不能克服的忧愁开始一阵阵向她袭来,她在怜悯她自己,她觉得遗憾的是,她不为任何人白白地糟踏了时光,在这段时间她觉得她能够钟爱他人和被人钟爱。

罗斯托夫家中笼罩着怏怏不乐的气氛。

 9

圣诞节节期到了,除开敷敷衍衍的午祷,除开邻人和家仆们的庄重而乏味的祝贺,除开人人穿上新衣裳而外,没有任何庆祝圣诞节日的特别的东西,在这无风的零下二十度的严寒中,在这冬夜的星光下,令人感到要庆祝这个节日的强烈愿望。

节日的第三天,午膳后,家里人都各自回到房里。这是一天中最烦闷的时刻。尼古拉早晨骑马到邻居们那里去串门,此时他在摆有沙发的休息室里睡着了。老伯爵在他自己的书斋里休息。索尼娅坐在客厅的一张圆桌旁临摹图案。伯爵夫人按顺序把纸牌摆开。侍从丑角娜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带着那悲伤的面容和两个老太婆一同坐在窗前。娜塔莎走进了这个房间,她走到索尼娅跟前,看看她在做什么,然后就走到母亲跟前,默不作声地停步了。

“你为什么走来走去呢?像个无家可归的人?”母亲对她说,“你需要什么?”

“我需要他……现在,我立刻需要他,”娜塔莎说道,她的眼睛闪闪发亮,面露笑容。伯爵夫人抬起头,目不转睛地向女儿瞥了一眼。

“妈妈,甭看我,甭看我,我就要哭了。”

“坐下,和我坐在一起呆一会儿吧,”伯爵夫人说。

“妈妈,我需要他。为什么就这样把我憋死,妈妈?……”她的语声猝然中断了,眼泪夺眶而出,为了不让人注意,她飞快地转身,从房里走出去了。她走到摆满沙发的休息室,站了一会,思忖片刻,便向女仆居住的房间走去。那里有一个老女仆对从奴仆那里跑来的婢女嘟嘟嚷嚷,户外的寒气噎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要去玩啦,”老太婆说,“无论什么事都各有定时。”

“放开她吧,孔德拉季耶夫娜,”娜塔莎说道。“你去吧,玛夫鲁莎,你去吧。”

娜塔莎准许玛夫鲁莎走开后,便穿过大厅向外间走去。一个老头子和两个年轻的仆人正在打纸牌。当小姐走进房里来,他们停止打牌,站了起来。“我要对他们怎么办呢?”娜塔莎想了想。

“不错,尼基塔,请你走一趟……”(“我要派他去哪里呢?”)“是的,你到仆人那里去把一只公鸡送来;是的,米沙,你去拿点燕麦来。”

“您吩咐我去拿点燕麦吗?”米沙欣喜地、乐意地说。

“你去吧,快点去吧。”老头子再次地吩咐他。

“费奥多尔,你给我拿一段粉笔来。”

她走过小吃部时,吩咐生茶炊,虽然这时分根本不是饮茶的时候。

管理小吃部的福卡是全家中的一个脾气最大的人,娜塔莎喜欢在他身上试试她的权柄。他不相信她的话,便走去问个明白。

“这个小姐可真行!”福卡说,他对娜塔莎虚伪地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这个家庭中没有一个人像娜塔莎这样派遣出这么多的人,给他们布置这么多的事儿。她不能与己无关地望着这些人而不派遣他们到什么地方去做点什么事。她好像要试试他们之中有什么人会对她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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