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影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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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影子的人-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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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货店的陈列架上挂着一只纸风筝,老鹰形状。我跟老板说妈妈晚点会来帮我付钱。我满脑子相信妈妈会这样做,我把风筝夹在腋下离开。

线长四十米,包装上这样写着。离地四十米,应该可以俯视整个滨海小镇、教堂的时钟、市场的小路、树林里的马场和直通村庄的大马路。如果把线放掉,就能观看整个国家,要是风向好的话,说不定还能环游世界,从很高的地方俯瞰思念的人。我多想化身为风筝。

我的老鹰风筝漂亮地爬升,线轴还没放尽,它已经骄傲地飞向天空。它的影子在沙子上漫步,风筝的影子是死的,只是一些小点。玩够后,我把“老鹰”拉向我,收起翅膀,带着它一起回家。回到家庭旅馆的套房,我一度想找地方把它藏起来,但后来改变了主意。

我把妈妈应该送给我的礼物拿给她时,被狠狠骂了一顿,她威胁要把风筝丢到垃圾桶里,后来她有了更残酷的主意:逼我把风筝拿去还给杂货店老板,还要我为自己“不可饶恕的行为”向老板道歉。即使我用尽了具有毁灭性的忏悔笑容,可惜对妈妈一点儿破坏力也没有。我只好饭也没吃就去睡觉,反正吃饭对我来说也不重要,我光是生气就气饱了。

第二天早上十点半,妈妈把车停在沙滩杂货店门口。她打开车门,丢给我一记威胁的眼神:“好了,下车,快一点儿,你知道该做什么!”

我的酷刑从早餐后就开始了,我得重缠风筝线,让线轴完美地卷成一圈,再把“老鹰”的翅膀重新折好,系上妈妈给我的缎带。接下来的车程在一片肃穆气氛中度过。最终的考验则是穿过广场走到杂货店,把风筝还给老板,并向他道歉,我辜负了他的信任。我走过去,肩膀垂得低低的,腋下夹着我的风筝。

透过车窗,妈妈只能看到身影,听不到声音。我走向老板,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告诉他我妈妈没有钱帮我买生日礼物,所以无法买下这只风筝。老板回答说可这并不是个贵重的礼物。我回他说我妈妈实在太吝啬,她的字典里没有“不贵”这种字眼。我还说我真的很抱歉,这个风筝跟新的一样,我只放过一次而且没有放得很高。最后,我向老板提议,为了补偿他的损失,我愿意帮忙整理店里的东西。我请求老板宽恕我,告诉他如果我没把问题解决就离开,我可能连圣诞节礼物都别想拿到。我的说辞应该很有说服力,老板看起来被我糊弄了。他朝妈妈投去一记恶狠狠的眼神,又对我使了个眼色,说他愿意把这只风筝送给我。他甚至想去跟妈妈讲几句话,但我说服他这不是个好主意。我再三向他道谢,并请他帮我寄放这份礼物,我晚点儿再过来拿。我走回车上,向妈妈保证我完成了任务。妈妈恩准我去沙滩玩,然后她就走了。

我没有因为说了妈妈的坏话而感到窘迫,也没有因为报了仇而感到懊丧。

妈妈的车一从视线消失,我就去拿回我的老鹰风筝,然后飞奔到退潮的沙滩上。一边放着老鹰风筝,一边听着贝壳在脚下爆开的声音,这实在是件很美妙的事。

风比昨天强劲,线轴被快速地扯动而放线。经过一阵轻拉猛扯,我成功画出第一个图像,一小部分近乎完美的数字8。风筝的影子在沙上滑行得很远。突然,我发现身边多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我吓得差点儿松开了老鹰风筝。克蕾儿抓住了我的右手。

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不是为了握住我的手,而是要操控风筝的手柄。我把风筝交给她,克蕾儿的笑容无人能敌,我完全无法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这绝对不是她第一次放风筝,克蕾儿以令人惊讶的灵活度操纵风筝。一连串完整的8,无数个完美的S。克蕾儿真的对写空气诗很有天分,她能在天空中画出许多字母。当我终于看懂她在做什么时,我读出她写的字:“我想你。”一个会用风筝向你写出“我想你”的女孩啊,真让人永远都忘不了她。

克蕾儿把老鹰风筝放在沙滩上,她转向我,坐在潮湿的沙子上。我们的影子连在一起,克蕾儿的影子倾身向我。

“我不知道对我来说哪一样比较痛苦,是从背后传来的讪笑,或是朝我射来的轻视眼光。谁会愿意爱上一个无法言语的女孩,一个笑时会发出嘶哑叫声的女孩?谁能在我害怕时给我安全感?我真的很害怕,我什么都听不到,包括脑海中的声音。我害怕长大,我很孤单,我的白昼如同无止境的黑夜,而我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穿越其中。”

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女孩敢对一个刚认识的男孩说出同样的话。这些话并非由克蕾儿的口中发出,而是她的影子在沙滩上低低地向我诉说,我终于明白为何之前影子会向我求救。

“克蕾儿,你要知道,对我来说,你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女孩,是那种可以用嘶哑叫声擦去天空的阴暗、有着大提琴般音色的女孩。你要知道,全世界没有一个女孩可以像你一样让风筝快速旋转。

“这些话,我只敢悄悄在你背后喃喃地说,不敢让你听到。一面对你,我就成了哑巴。”

我们每天早上都在码头相见。克蕾儿会先去小杂货店拿我的风筝,然后我们一起跑向废弃的旧灯塔,在那里度过一整天。

我编造一些海盗的故事,克蕾儿则教我用手语说话,我渐渐挖掘出这个很少人熟知的语言的诗意。我们把风筝线钩在塔顶的栏杆上,“老鹰”盘旋得更高,在风中嬉戏。

中午,克蕾儿和我靠在灯塔下,共享妈妈帮我准备的野餐。妈妈是知情的,虽然我们晚上从来不谈这个,但她知道我和一个小女生来往,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女生,套一句镇上的人对克蕾儿的称呼。大人真的很怪,竟然会害怕说出某些字眼,对我来说,“哑巴”这个词美丽多了。

偶尔,吃完午餐后,克蕾儿会把头靠在我肩上小睡。我相信这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刻,是她放松的时刻。看着一个人在你眼前放松真的很动人,我看着她沉睡,想着她是否在梦里寻回自己的语言,是否听到自己清脆如银铃的声音。每天傍晚,我们会在分离前亲吻。这是永生难忘的六天。

我短暂的假期接近尾声,妈妈开始在我吃早餐时准备行李,我们很快就要离开旅馆。我央求妈妈多留几天,但她若还想保住工作,我们就必须得踏上归途。妈妈答应我明年再回来。但是一年里能发生好多事啊。

我去向克蕾儿道别,她在灯塔下等我,一看到我,她马上明白我为什么脸色不对。她不想爬上塔,只做了个手势叫我离开,转身背对着我。我从口袋里拿出昨天夜里偷偷写好的字条,上面写满了我对她的感觉。她不想收下,于是我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沙滩上。

我用脚尖在沙上画出一个半心,把我的字条卷成锥状,插在图案中心,然后就离开了。

我不知道克蕾儿有没有改变主意,有没有把我画在沙上的图画完成。我不知道她是否看了我的字条。

在回家的路上,也许是出于害羞,我突然期望她没有去拿我的字条,让它被潮水卷走。我在字条上写道,她是我每天一睁开眼睛就会想到的人,而每晚我一闭上眼睛,面前就会浮现出她的双眼,它们在深夜里如此深邃,就像一座被认养的骄傲的旧灯塔燃起的塔灯。写情书这方面,我真的挺笨拙的。

我还得收集满满的回忆,好撑过接下来的寒暑。我要为秋天保存一些幸福的时刻,好在黑夜滞留上学途中时咀嚼。

开学那天,我决定什么都不要告诉别人,用谈论克蕾儿来激怒伊丽莎白,。wrshu。这个主意我再也不感兴趣。

我们再也没有回到那个滨海小镇,来年没有,接下来的每一年都没有。我再也没有克蕾儿的消息。我很想给她写封信,就填上:码头尽头废弃的小灯塔。但光是写出这个地址,就表示出卖了我们的秘密。

两年后,我吻了伊丽莎白,她的吻既没有蜂蜜的味道也没有草莓的香味,只有一种对马格报复的香气,证明我从此跟他一样了。连续三届当选班长终于赋予了人相当大的影响力。

亲吻后的第二天,伊丽莎白和我就分手了。

我没有再参选班长,马格取代了我而当选。我很乐意把职责交给他,长久以来,我早已厌倦了耍心机搞斗争。

吕克的梦想

生命中某些珍贵的片刻,其实都来自于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如果我今晚没有留下来,我想我永远不会与母亲有此番深谈。与母亲一起离开阁楼后,我最后一次踱回天窗底下,默默感谢我的影子。

对夜晚的恐惧其实来自对孤独的恐惧,我不喜欢一个人睡,却被迫如此生活。我住在一栋离医学院不远的大楼顶层套房,昨天刚过完二十岁生日,因为该死的早读,我活该独自庆生,没时间交朋友。医学院的课程不允许我有多余的时间。

两年前,我抛下童年,将它扔在学校操场的七叶树后,遗忘在成长的小城中。

毕业典礼当天,妈妈顺利出席,刚好有一位女同事帮她代了班。我似乎隐约瞥见爸爸的身影出现在校门的铁栅栏后,但我应该又是在做梦了,我总是太有想象力。

我把童年留在回家的路上,在那里,秋雨曾沿着我的肩膀流下。我也把童年埋进阁楼里,在那里,我曾一边看着爸妈相爱时的照片,一边和影子说话。

我把童年扬弃在火车站的月台上,在那里,我向我最好的朋友——面包师傅之子道别;在那里,我把妈妈拥进怀里,向她承诺尽可能回来看她。

在火车站的月台上,我看到妈妈哭泣,这一次,她没再试图别过脸去。我不再是那个她需要全力保护的孩子,她再也不必藏起泪水,藏起她从未远离的悲伤。

我贴在车厢的窗户上。当列车启动,我看到吕克握着妈妈的手,安慰着她。

我的世界从此转向,本来坐上这节车厢的人应该是吕克,他才是对科学有天分的人。我们之间,那个理当照顾为别人、尤其是为儿子奉献一生的护士的人,本该是我。

医学系四年级。

妈妈退休了,转到市立图书馆服务。每个星期三和三个朋友打牌。

她常常写信给我,但我奔波在课堂与医院值班室之间,完全没空回信。她一年来看我两次,春、秋季各一次,她会住在大学附属医院附近的小旅馆里,并逛逛博物馆,等我结束忙碌的一天。

我们会沿着长长的河岸散步,她边走边要我谈谈生活琐事,还给我许多建议——关于一个充满人性关怀的医生必须做到的事;在她眼中,这和成为一名好医生同样重要。四十年的工作生涯中,她遇到过很多医生,所以一眼就能看穿哪些是重视职业胜于病患的医生。我总是沉默地听她说。散完步,我会带她去一间她很喜欢的小餐馆吃晚餐,她往往抢着付账,每次抢账单时都说:“等你将来当了医生,再请我去高级餐厅吃大餐吧。”

她添了皱纹,但眼中闪耀着永不老去的温柔。父母到了某个年纪总会变老,但他们的容颜会深深烙印在你的脑海里,只要闭上眼睛,想着他们,就能浮现出他们昔日的脸庞,仿佛我们对他们的爱,能让时光停顿。

妈妈每次来都会做一项工作:把我的小窝恢复原貌。每次她走后,我都会在衣柜里发现一堆新衬衫,而床上干净的被单,会泛着和我童年房间同样的香气。

我的床头柜上总是放着一封当年我请妈妈写给我的信,和一张在阁楼里找到的照片。

送妈妈去车站时,她会在上车前把我拥进怀里,她抱得如此之紧,让我每次都很害怕再也看不到她了。我看着她的列车在蜿蜒的铁道上消失,奔向我长大的小城,朝着离我六小时车程的童年驶去。

妈妈离开后的隔周,我必定会收到她的信,向我描述她的旅程、她的牌友,还会给我一堆刻不容缓的必读书单。可惜的是,我唯一的读物只有医学月刊,我每晚都会一边翻阅,一边准备实习医生国考。

我通常在急诊部和小儿科轮值,这都需要高度的责任心。我的主任是个不错的家伙,一个不喜欢吼人的教授,但只要有一点点粗心或是犯一点儿小错,就会听到他的咆哮。不过他很无私地把知识传授给了我们,这也是我们想从他身上学到的。每天早上,从查房开始,他会孜孜不倦地告诫我们,医生不是一门职业,而是一份使命与天职。

休息时,我会飞奔到医院的餐饮部买个三明治,坐在院区的小花园吃。我常在那里遇到几个恢复期的小病患,他们在父母的陪伴下来这里透透气。

而正是在那里,在一块方形开满花的草坪前,我的人生再度翻转。

我在长椅上打瞌睡,读医学院是一场对抗睡眠不足的长期奋战。一个四年级的女同学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把我从昏昏沉沉中拉了出来。苏菲是个耀眼又美丽的女孩,几个月来,我们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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