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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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歌-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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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哪一个葬裹的是她的丈夫。举目无亲的秋娘,只能靠卖艺为生,流浪中苟活余生。

渭城朝雨邑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饮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句句是天涯的渺远,声声是离别的凄然。秋娘说这首曲子名叫《阳关三叠》。这首曲子在边塞时常会听到,但是唐三娘到了中原以后,就再未听人弹起过。

那种离别,是生活在金迷纸醉中的人们永远不能感受到的。唐三娘对我说:“残忍的杀戮,距离他们的眼睛太远了。”

秋娘对她讲起了阳关以南的天地。那个对当时的唐三娘而言很陌生很迷幻的天地。飞檐斗拱的府阙宫阁,车水马龙的闹市长街,人潮涌动,歌舞升平。那里的女子和边塞的女子们不同,她们都有着令人艳羡的珠宝,漆黑如瀑的长发和粉滑细润的雪白肌肤。她们舞如飞仙落尘,歌如人间天籁。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放浪形骸的生命,在洗尽繁华后香消玉殒,芳踪无处可寻。

“刹那芳华。”秋娘苦笑着叹息,生命华丽而不再求绵长。

唐三娘在她的梦里迷醉了,她站在旷野上望着雁阵南飞,心也跟着飞了起来。飞过阳关,飞向了温暖的迷离天地。

于是,当她的父亲耶律阮眺望中原的连绵江川,把自己的兵戈指向阳关的时候,她跪到父亲的马前,请求亲身前往中原,查访民情,搜罗情报,将来和父亲里应外合,吞并中原,让辽的铁骑可以自由纵横在汉人的土地上。

她的父亲同意了。“我勇敢的女儿,你是契丹人的骄傲。”她的父亲亲自为她饯行,她那时神情决然满目忠死之色,让所有在契丹声名显赫的勇士都不能不自愧弗如。

面向阳关,她走向了她的去路,她梦着想着盼着的天地。在慢慢临近时,她心怀忐忑惴惴不安。

唐三娘说:“当我走到了阳关的城墙下,我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雕的鸣叫。故乡,在我回首却看不到的地方,我忍不住落下泪来。我后悔了,因为这懵懂不可知的梦就抛弃了故乡和所有我熟悉的事物。”

“战争,又是战争。”我喃喃地咀嚼着唐三娘所倾叙的那些陈旧往事,还有多少背井离乡的人,为了战争这种荒唐的原因选择了无路可退的人生。

唐三娘的嘴角慢慢沁出了殷红的血丝,她凄艳地对着我笑。

我慌乱地喊:“三娘,三娘。”

“沾尘,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看太阳吗,其实,我是忘不掉我的故乡。他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他说那是在晋朝,有一个人从长安来见晋元帝,晋元帝问那个人长安和太阳哪个远,那人回答说:‘日远,不闻人从日边来。’次日元帝又问那个人同样的问题,那个人却回答‘长安远’,因为‘举目见日,不见长安’。”她对我说,“沾尘,其实在客居他乡的人的眼里,故乡都是最遥远的。而现在,我是个背叛了故乡的罪人,我愧对唐门,更回不到北方。”

她眼含热泪,合住双眸。林叶中的夜鸟惊悚飞起,凄惶鸣叫。

赵光义双手捧着土轻轻撒到了唐三娘的坟上,他这一刻的目光温柔,动作轻柔得如同是在抚摸沉眠的情人的肌肤,恐怕稍重一些,就会把她惊醒。他执意要求在碑面刻上“妻潋秋之墓”的字样,他这一生都慎重机紧,但这一次,他要把他最后的放荡轻率给予她。

妻潋秋之墓。夫,负心人。丙子年十二月。

“我所能给你的,潋秋,只有这么多了。”他手抚着清冷的墓碑,神情消黯。“你恨我骂我吧,诅咒我像我的兄长一样,百年之后,死于非命。”

琴音飘渺,声声慢诉,我浸没在对弦的抚运里。唐三娘的音、容、笑、貌在我的手指间隐约浮现而又破碎。不可归的故乡和不可把握的爱,我和她所有着的同样的悲哀,使我们纵生死隔世亦能心意相通。

“沾尘,这是什么曲子?”

“韵由自然,信手拈就。哀从中来,不可断绝。”

“本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你是想说明,你和潋秋,是一样的天涯沦落,是吗?”

我没有说话,只是将弦狂拨数下,直到心又恢复平静,哀长如水。重新抚弦将曲子放回舒扬的韵上,醉意其中,不求自拔。

“沾尘,其实有的时候,许多事,都不是我们可以控制的。不在此位,不知此苦,身在高处,才知道许多的无奈和苦楚,但是,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即便是重重黑暗和万丈深渊,也只有前行前行前行,无处可逃无路可退。”

“如果,可以选择,沾尘,我要选择生在北方的草原上。我会告诉三娘,那些大雁就算飞得再远,也总会飞回来,因为,北方的原野,才是它们的家、它们的生命源头。”

他取下他腰间的一块玉佩,埋到墓碑的下面。

“化作一只大雁,飞回属于你的北方吧。不能原谅你的,是你满怀野心的父亲和梦欲中原的皇室,而不是自由坦荡的草原上的民众,他们追求的只是水、食物和更丰嫩的草,不是无止禁的霸权。潋秋,故乡的胸怀,永远是这天下最宽广无垠的。”

他站起来,拂拍去一身的尘土。

“潋秋,保重!”

他走到我身边。“兮沾尘,从今以后,朕不愿再听到这首曲子。今天所有的事,朕也不愿你再提起一个字。”

离开这里以后,皇上还是皇上,兮沾尘还是兮沾尘,至于唐潋秋是谁,再无人知道。我说:“将来,今天的一切,都会伴随着兮沾尘永埋黄土。”我抬手将一根弦拉断,铮的一声,血液顺着手指的伤口流下来,蠕爬在我的手掌上。“若违此言,命如此弦。”

“兮沾尘。”他看着我,像第一次见到我一样的,陌生,又惊讶。

他走向远处。

我依旧坐在原地,我在心里对唐三娘说:“潋秋啊!和他告别吧,这必是你生前死后,最后一眼看到他的身影了。”

唐绛唇不知何时到了我的身旁,默默陪着我,守着唐三娘的陵墓。

后来,“唐门”怎么样了呢?

唐雪雁嫁给了她的表兄唐仲达,接替三娘的位置成为“唐门”新的主持者。江湖上已经没有人再敢说“唐门”是邪门歪道了,川蜀唐门,就这样跻身江湖明门正派之列,与少林峨嵋青城并肩齐伍。

一阵微风吹拂着眼前不远处那片绿树成荫的山林,枝叶摩挲,沙沙作响。飞鸟鸣唱着飞穿过重重的枝叶。我站起来,看到西边已经是落日余晖夕霞脉脉。我长叹一声,对已经远去的唐三娘在心里无数次地祝福,安息吧,三娘。青烟中分散的灰屑,在风里飘扬远去,三娘的魂魄能否回到她北方的故乡呢。

我对唐绛唇说:“我们走吧!”

丙子年十二月的汴京,天空灰蒙,铜色的云朵遮住了浊白的阳光。赵光义终于拜过宗庙,正式登上了帝位,成为宋王朝第二位帝王,年号太平兴国。那一天的皇历上写着宜祭祀婚娶忌远行。

我回首再看唐三娘的坟冢,终于明白了那片树林的妙处。

孤坟在翠绿的环抱之中,正好挡住了从外面照射进去的阳光。我愈加佩服赵光义了,他想得总是出奇周全。

可惜的是,他似乎忘了,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事是可以完全都掩埋的。

捕风捉影,百密一疏。

唐三娘在阴暗的密林深处,看着我诡异上翘的嘴角,会意地低笑。

第六章 逝者如斯夫

祭奠完唐三娘,我又回到了邀月山庄,直到宋太平兴国三年,我再没有走出过这庄园一步。唐绛唇如影随形地跟着我。我被软禁在邀月山庄的四壁高墙里,过着孤独隐忍的生活,我牵着怜儿的手,告诉她,她的家在北方,那里曾经繁花似锦,现在辉煌难复。

怜儿叫我:“兮沾尘。”

我喜欢她这么叫我,直呼名姓。这种率真的声音已流失了许多年。

夷芽依旧睡着。我每夜都守着她,而唐绛唇,每夜都守着我。

“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病,每天深夜都在这里一个人出神发呆。”我问她。

她摇了摇头。“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世界,这个,不是外人能强行就干涉的,也不是外人随便能够明白的。”

我问:“那你相不相信,这屋子里,除了你和我,还有第三个人。”

“不相信。”她警觉地环视四下,坚笃地说,“若有第三者存在,他决不会是一个‘人’。”

“你很自信。”

“我可以确定,方圆十丈之内的风吹草动我无不能察觉。”

你看哪夷芽,这世上有多少人把你遗忘了忽略了。我的手掌平抚着夷芽鬓角的些许斑白,蓦地有种预兆冷不防跳了出来———夷芽她不会再醒了。如今的她,不再是从前的她,她没有恨没有爱亦不再是大荒的神裔。生老病死,她只能坦然面对让生命顺其自然。我苦笑着,人人都说伤离别伤离别,可是离别总会在眼前,世事无常,沧桑变化,一切,来而不往。

所以,我纵然失去了我所有的一切,我发誓,我都会守着夷芽的。我说:“我的爱始终没有给予你,夷芽,但是你不会孤独,我会陪着你,直到你耗尽了自己最后对苍茫世界的留恋,撒手人寰。”

怜儿走进屋子,她指着夷芽问我:“兮沾尘,那个在睡觉的姑娘是谁啊?”

我登时怔住了。

怜儿的瞳深邃幽清像不见底的深渊。我终于发觉,那不是一双平凡的眼睛,那是只有我兮家的子孙才有的,可以洞穿万世明晰三界的眼睛,在归墟的孤舟上眺望汪洋仰视九穹的目光。

怜儿走到我身边,她看着我惊异而又不解。“兮沾尘,你为什么哭了?”

好多事情,是没有答案的,怜儿。我从怜儿的瞳里,看到了我的兄长兮南枝,他真的爱戚葬蝶,爱得痛苦弥深,爱得爱屋及乌。这个孩子,她的身躯确实是戚葬蝶诞下的,而她的全部灵魂则是兮南枝给予她的。我的兄长,他一身情痴,痴到生时不减死后不灭。他为了他的一世倾情放下了兮家。今天,我不得不承认,兮南枝一身的情深痴重,确不是区区兮氏家族能够承载住的。我不能,父亲不能,祠堂里供桌上那一片漆黑木牌更加不能。

怜儿站到床榻上,用她的小手抚摸着夷芽的苍白长发。

我颊上的泪蓦然飞了起来,在空中凝作无数水珠。我指给怜儿看,我说:“怜儿,看清楚了么,眼泪其实是这世上最浑浊的东西。”怜儿伸手去碰那些悬浮的水珠,手指刚触及到一颗水珠的表面,所有的水珠都裂碎了,在空中散溅消失。

在那些水珠散溅的一瞬,我的灵魂去到了遥远的废墟。满眼尽是荒坡的瓦砾和倒塌的墙壁。阴郁的云层下弥漫着腐烂的味道。我捡起脚边一块破碎的铜镜,镜面上残余着一个女子在饰妆的模糊影迹,那些萦绕未去的魂魄,还在这里寻觅他们不忍割舍的开元好梦。

他们在大明宫的废墟下,拼凑着永远不能再完整的回忆和憧憬。我站在上面,听到废墟之底发出饥饿的呻吟。

在倾斜的玉柱后面,走出来一个小孩子,他走向我看着我说:“你认识我的父亲么。”我摇了摇头。他说:“你说谎你一定认识他。”我问他:“你的父亲叫什么名字。”他得意地说:“我的父亲名叫兮重诺,全天下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我盯着他突然惊觉造化的玄虚,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他微笑着说:“你一定要记住我的名字,我名叫兮弱水。”

我深吸了一口气,低头正看见夷芽嘴角深隐的笑意。我定了定神,却完全想不起了,那铜镜碎片里,女子的模糊容貌。

“兮沾尘,你看到了什么?”怜儿问我。

唐绛唇说:“南唐降臣徐铉向圣上请求去看望违命侯,圣上特许你可以随同他一起去。”

我记起,这一天,正好是唐三娘的忌日。

已经发须斑白的徐铉身材佝偻咳喘连连,亡国降臣的生活看来过得亦不甚安逸。病重的身体在强撑着生命的垂朽。他说:“沾尘琴师还是如此年少风华,将来必定大有作为。”我在马车的颠簸里目光游移,没有和他搭腔。他是真心去看望李煜的么,他的眼中神色不定,分明是别怀心事的。

违命侯府比之从前愈显颓败和没落了。我跟着徐铉走上石阶时才发现,我的手心湿热,汗流浃背,心跳得剧烈。织舞,我是兮沾尘,我来了。我忐忑不安而又激动难抑地想。

李煜还是那么落拓,更显憔悴了,身形病弱,骨瘦如柴。他无力地笑着,说:“沾尘,我们好像有几世没有见过面了。”

我说:“世事难料,度日如梦。生和死都不可知,谁又能知道,什么时候是见面之期呢?”

“说得好!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在他人困笼之内,仍能相见长谈,已是人生最幸事,何况你我今日境地如此。”他随手提起身边的一坛酒,揭去纸封,放到我面前。“共尽美酒,不醉无归吧,沾尘。”

我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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