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蜘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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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蜘蛛的人-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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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场上,奶奶的祖父身着官服,高高在上,正襟危坐。众将官如狼似虎,侍立两旁。他每出一言,士兵们都山呼响应,他手握朱笔,刽子手将人犯提至堂前,他只须验明正身,朱笔一点,以示最后判决。笔落之际,犯人的命数算是到了尽头。刽子手一拥而上,犯人顷刻间身首异地,鲜血狂喷,痛苦而恐怖的尖叫被利刃拦腰截断。

刽子手杀头杀红了眼,四周则里三层外三层围满看热闹的男男女女。有人扯着嗓子高声叫好,有人则面色苍白直犯恶心。黄土地将血当酒饮,最后连土地都吸得烂醉了,血积成塘,其色玄黄,微风徐来,腥气弥漫。

施刑过程中,奶奶的祖父俨然是大清帝国的化身,令人敬畏,可谁知他内心正经受着剧烈的煎熬。刑部的职位是太后和皇上赐的,欲罢不能。左思右想,没有退路,唯寄望有朝一日太后和皇上将这一思典转赐他人。此时他被即赴黄泉的男犯女囚怨怒的目光牢牢盯住。这些目光有的祈求,有的绝望,有的被泪雨遮蔽,有的被怒火烧红。在狂乱和苦痛中,偶尔也有一两双异常冷峻、锋利如刀的眼睛,奶奶的祖父不禁为之震慑。

死囚们的目光无一不像尖利的长钉刺穿了尚书大人的灵魂。他高高在上,无处逃匿;他如坐针毡,心中惶惶。他明白用这样目光看他最后一眼的人永远也不会宽恕他,纵使再投胎三次,这些人生生死死都不会放过他,终有一天他们会找到他,讨还血债。

奶奶讲的关于她祖先的所有故事中,这个故事对我震撼最为强烈。在60年代阶级斗争天天讲的几年中,我真希望从未听奶奶说起这些故事,这至少可以使我的思想改造不那么艰难。我有时甚至希望没有这么一个奶奶和她的祖先,他们是吸血鬼、寄生虫、残渣余孽、牛鬼蛇神……要是我能把他们从记忆中统统抹去,我就能像同学们一样成为革命事业的可靠接班人。

1966年,我正暗自庆幸终于与奶奶和她的祖先彻底划清了界线,却得做些千奇百怪的梦。那是〃文革〃开始后不久,我作为一名红卫兵,白天四处串连写大字报,参加万人大会,批斗叛徒、特务、走资派和反动学术权威。我对文革可谓一片热情,真心相信经过这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中国人民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领导下,将彻底消灭官僚和特权,为全世界树立一个光辉的榜样。

然而到了夜晚,我完全没法控制自己的梦。一次,我梦见我正参加一个万人大会——那些日子这种集会司空见惯,但这次会上,批斗的对象不是走资派和反动学术权威,而是我自己。我周围是热血沸腾的革命群众,他们愤怒地高呼口号,对我切齿痛恨,不共戴天。我是一叶扁舟,行将沉没在巨浪翻滚的海洋中。我挣扎着想说话,想辩解,没一个人愿意听,他们定我有罪,罪大恶极,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接着我就被押去刑场。不知何时原来的绿军装和红袖章换作了一袭白色的长袍,传统剧目里这无辜的囚犯常作此装束。我戴着锒铛作响的手铐脚镣,在长街上行走。萧瑟的秋风平地而起,长衫飒飒有声,发带也飘忽不定。沿街观看的怕不下数千人,我看不出这些人脸上是悲是喜,他们似乎个个都戴了面具。

梦中我怨愤难平:我是冤屈的!我还这么年轻就得去死!但我转念又想:既然判也判了,那就慷慨就义罢,生命已到了尽头,别再丧失我的尊严,至少我还能在最后一刻保持一个好的形象。

就这样我一命归西,虽是横卧街头,似乎还残存着意识。我看见人们从我尸体旁走过,像是游行;这次他们没戴面具,于是我认出他们原来是我的同学,我的朋友,我的邻居,还有我的亲戚。没人停下看我一眼,没人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亦没人为我掉一滴眼泪。他们个个都将目光投向高远之处,我竭力呼喊,欲唤起他们注意,却是半点声音都发不出,这是一个无声的世界。人群渐次离去,灯光转暗,我知这下是死彻底了。

4 奶奶愧对祖先

单从我无论如何也难以将奶奶讲述的往事忘怀这点便可看出,其实我对奶奶的依恋程度比我以前愿意承认的要来得深。我是她唯一的孙女,她给我讲的陈年旧事,比给家里男孩们讲的要多得多。

在一般人看来,奶奶在旧时代的生活堪称优裕。她未嫁时,祖上有权有势;出嫁后,夫家又数京城首富之一。但我知道,她的生活并不真像外人想象得那么潇洒,由于世事变迁,时局动荡,加上她又是女儿身,她的生活也有着道不完的艰辛。

奶奶年轻时,到过中国不少地方,那是她的韶华好时光。20世纪初叶,奶奶的父亲沾得祖上福荫,出任官职。他先在湖南一带做一小官,几年后准升为贵州的桌司,又称桌台,算是省里的第三号人物,像他的父亲一样,也主理刑法。

他的妻子儿女于是随他一起南下。开始乘的是官舟,在大运河航行,其后又换乘带蓬的马车。一路上的风土人情都让奶奶陶醉:桃花流水的沉江春色,奇特难懂的各地方言,独具特色的湘川菜肴,五光十色的异族风情,还有就是农民的辛苦劳作,特别是南方妇女的聪明能干,她们不但下田干最繁重的体力活儿,还得编席织布,养猪喂鸡,生儿育女……

奶奶在旅途见的世面使她有别于其他大家闺秀,那些小姐们一概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三从四德的古训让她们不敢正眼看陌生人,守身如玉。再加上一般女子从五六岁起开始缠足,更使她们身心俱伤,一如鸟儿折断了翅膀。

奶奶幸运地逃过了缠足这一关:旗人虽对汉文化推崇备至,对〃三寸金莲〃却一向不以为然。不少老北京都觉得旗人中女人比男人更有心计,有手段。最突出的例子是慈禧太后,她几十年玩弄整个国家于她的股掌之中。也就在她统治之下,大清帝国日薄西山。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推翻了清王朝。奶奶的父亲失了官,举家又迁回北京。他们在京城安顿下来才发现改朝换代了,大清帝国土崩瓦解,旗人的权势也尽付东流。他们统治了中国267年,一夜之间成了一个可怜的少数民族,受到四周千百万汉人的唾恨。

革命之后,清朝的贵族过着心惊胆战的日子。他们的钱财成了无源之水,很快用干了。很多人不敢去想将来,将来是万丈深渊,等着吞噬他们。奶奶就在那些年里嫁给了我的爷爷。此后,奶奶从不向人言及她对自己婚姻的感受。她那个时代的人不作兴谈论这类事。但事实却摆在那儿:我爷爷是个商人,旧中国,商人的地位极其低下;而且他还不是旗人,祖上也没有任何贵族血统。他生于山东诸城县一个贫苦农民家庭里,幼年失其估恃,在故乡存身不得,只好像别人一样闯关东,寻求发财机遇。

到了东北,幸运之神果然降临。他认了一位跟他一点儿亲戚关系都扯不上的中年穷汉子作义父,两人联手做生意,十年荏苒,父子俩居然赚了大钱,在京城购房置业。他们究竟靠的什么发迹?这在我家几十年来一直是个谜。两位老人对此缄口不言。这使得我父亲一辈人相当好奇,常在老人背后议论猜测,但直到我祖父1953年去世,也没给后人在这方面留下半点线索。

有时我忍不住任想象驰骋,想到半夜三更血淋淋的谋杀,或动刀动枪打劫了一座金矿,否则为什么两位老人对自己创业发家的故事要如此守口如瓶?但姑姑不同意我的猜测,她认为他们俩准是开了家餐馆或裁缝铺,她这么说是因为我的曾祖精通厨艺,对服装也在行。他们不提旧事也许是因为从前这都是些下九流的职业,若传出去,下人们短不了有许多闲话,而京城的达官显富则可能从此不再和他们交往。

且不管爷爷靠什么起家,他和奶奶不般配仍是显而易见的。奶奶是知书达理的名门闺秀,爷爷则一介村夫,目不识丁,脾气火爆。奶奶嫁给他若非为了钱财,断无其它道理。

辛亥革命之后,京剧曾一度火爆,曾祖和祖父就在京剧的鼎盛时期拥有京城赫赫有名的吉祥戏院,戏院的进账每月就有900块银元。此外,他们在王府井还有一家大绸缎庄和其它产业,家资何止百万银元!

而奶奶的娘家在此期间则每况愈下。革命后,她父亲断了俸禄,骄奢的积习却难摒除。他抽鸦片,抽得比过去还凶;又难舍弃珍馐佳酿、歌舞戏剧。如果生日那天没有大宴宾客,他就感到颜面扫地;如果家中少了几个佣人使唤,他也会感到老大不便……就这样不出几年,他将祖上的遗产坐吃山空,值钱的东西悉数进了当铺。最后他什么都典尽卖光了,唯一剩得一个女儿。

于是他就给奶奶说下了这门亲事,而奶奶从此也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跟我爷爷生儿育女,一过就是几十年。她出嫁前也许根本就没见过我爷爷,仅凭父母之命。媒灼之言成婚。不过有一点她心里明白,在谈婚论嫁这件事上,她首先得恪守伦常孝道,其次才顾及男女私情:现在她父母和弟弟都指望她了,如果她不嫁一个有钱人,过不了多久,一家老小就得沿街乞讨。

奶奶嫁过去很是委屈,在夫家,所有人都生活在我曾祖父的淫威之下。我父亲、叔叔和姑姑都说我的曾祖父是个典型的专制家长。家中事无巨细都由他一人说了算,别人的一举一动必得经他首肯。

〃因为创家立业是他,他觉得家里每个人都欠他该他!〃多年后父亲对我说此话时还很动气,〃家中的仆人欠他的,因为他给他们一份差事;奶奶也欠他的,因为如果不是他逢年过节以送礼的名义接济奶奶家,她家几口人都得喝西北风;连我也欠他的,因为我是长子长孙,有朝一日我得继承这份家产。他永远不相信我压根儿不想要他的钱,对他的家产毫无兴趣。我宁愿自食其力,过清贫的生活。说实在的,我可怜他,他整个儿成了金钱的奴隶,金钱毁了他的一生!〃

这位老太爷认为是他养活了这一大家于人,而家里谁都不对他感恩戴德,于是他就生气,喜欢谩骂别人,父亲说,除了抽鸦片,爷爷就是以骂人为乐,一肚子的恶言恶语,一有机会便劈头盖脸地甩给周围的人。只有在骂人时他才流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

多少年来,奶奶在他手下,或说在他那张毒舌之下,一定没少受罪。依传统观念,人了人家的门,天大委屈都得逆来顺受,她不能顶撞公公,不能在其他人面前数落公公的不是,奶奶就这样在公公的嘲诟下默默地生活。这段时间内家里所有人都怕老太爷,恨他,躲着他,而奶奶却在不知不觉中赢得了大家的心。

奶奶不仅受到丈夫和子女的敬爱,她的慷慨和仁慈在邻居和佣人中间也是有口皆碑的。她虽是家中的女主人,却极少发表意见,总是带着耐心和同情倾听别人的想法。然而人们迟早都会明白她不是没有主见、任人摆布的傻子,她条理分明,对周围的世故人情洞若观火。她的所为正应了〃大智若愚〃那句中国成语,在西方的谚语里,叫〃流静水深,人静心深〃。

我对奶奶的好感其实不是自己悟出的,而是受了二姨的影响,而二姨对奶奶的好感又是部分来自她的姨妈,一位我爷爷家多年的老佣人,就是她在1950年把二姨推荐给奶奶来带我的,为此我对这位老阿姨永远感激不尽,虽然我根本记不得她长的什么模样了。

奶奶出嫁后7年,她的父亲去世了,母亲不久也撒手人寰。奶奶便负起了帮助弟弟的责任。奶奶的弟弟年幼时上过私塾,倒也断文识字,听说还写得一手好字,会画几笔山水花鸟。可惜以前他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他也须得找份职业维持生计,在他想来,只要大清还在,皇上总会赐他一官半职,就像前朝皇帝赐封给他的祖上一样。

即便没有官职,旗人当年亦毋须为衣食稍加担忧,他们每月可循例领一份钱粮,领了钱粮,就算是在编的八旗兵,不必另谋职业。北京的汉人把钱粮戏称为〃铁秆庄稼〃,旱涝保收。二百年来,八旗子弟在这个制度的荫庇下游手好闲,成天提宠架鸟,出入于茶馆、酒楼、剧院。古玩店,有些人出落成了艺术家,多数人则打发时日,一事无成。奶奶的弟弟以为他也会这样终此一生,谁知革命一起,一切都成了泡影,他的生计陷入了绝境。

奶奶想帮他找份工作,但这并非易事。自己家中虽有几个买卖,那些活计弟弟却是一件都拿不上手,再说了,老太爷定了规矩,若非确有专长,决不雇用亲戚。奶奶又能怎么办呢?

最后她想出了一个主意。她对我爷爷说戏院晚上要一个可信的看夜人手,她弟弟是个合适人选。他要做的便是晚上曲阑人散时睡在戏院里,白天仍可泡他的酒馆茶馆,演戏时又能大饱眼福耳福。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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