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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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诫-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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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他爹!”

“我可是他爹的女人……”

满生一把打开彩荷的手:“放屁!你是我的女人!”

“满生,少东家阴损,他的话你不能信。”

“掉脑袋和舍财消灾,谁轻谁重他分得清。”

彩荷不明白里面的名堂,满面狐疑地看着他。

“昨天晚上是你叫的吧?”满生问。

彩荷眼圈红了:“他逼我承认跟你通奸。”

“你承认了?”

彩荷咬着嘴唇使劲摇了一下头。

“这事也要掉脑袋,打死都不能说。”满生叮嘱她。

冯氏在门口叫:“老爷少爷都回来了,饭菜啥时候上桌啊?”

满生急忙大声答应着:“来了!来了!”

彩荷端起来炒好的两盘菜出去了。

堂屋的饭桌里摆着两盘菜一壶酒,桌子旁边只有满生和韩家父子三个人。韩韬给满生的杯里满上酒,他和韩则林面前的酒杯都空着。韩则林开口说话了:“我就你哥一个儿,我在心里一直把你当亲儿子待,从盆里疼到碗里,你说是不是?”

满生点着头,心里骂道:“见人说话见鬼打卦,对我怎样你自己心里清楚。”

“人生在世,含情负性,不能跟草木一样没脑没心。”

“伯父的好我都记着。”满生说。

“那二十亩地是我几百亩地中最肥的一块。彩荷是丫头里最好的一个,长得好,脾气好,规矩女红活计哪一样也不输给人家。把地和她同时给你,我真吃了天大的亏。”

满生说:“老爷不能光吃亏,如果朱家人给我了地,知道了实情,跟老爷再次打起官司来,这番官司可跟上番不同了。且不说人命关天,咱们是庄稼人,一日不做一日没的吃,哪来的功夫吃官司?”

一番话说得韩则林半晌不语。

韩韬问满生:“你要的都到手了,我再问你一次,你真能守得住口?”

“城门起火殃及池鱼,这个道理我懂。韩家倒霉我能得什么好?如果真愿看着韩家倒霉,我何不当初就要朱家给的四十亩地?”

“满生,我信你,你信我吗?”韩韬问。

“信。”

“好,那你把这杯酒喝了。”

满生站起来要拿酒壶给韩家父子满酒,他说:“伯父,哥,咱们仨干了这杯酒。”

韩韬按住酒壶说:“这杯酒是敬你的,你先喝了。”

满生心中起疑,眼睛盯着酒杯。

“怕酒里有毒?”韩韬问。

满生急忙摇头:“没有,没有。”

“那你痛快喝了。”

满生还是不敢端杯。

韩韬冷笑:“还是不信我,你不信我,我们怎么能信你?你去找朱家要地去吧,我家的地不给你了。”

满生站起来开门出去了。韩则林急了,他扯了儿子的袖子一把,小声问:“他真去朱家可怎么好?”

韩韬铁青着一张脸不说话,他站在窗口往外看。满生低着脑袋在围着院子转,他转了一圈又一圈。彩荷湿着两只手从上房出来,满生看见她一下站住了脚,彩荷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满生跺了一下脚转身往回跑。他跑进屋看着韩家父子说:“地契给我,再写个送彩荷给我的字据,这杯酒我喝了。”

韩则林看了韩韬一眼,韩韬二话不说,拿过来纸笔写了字据。韩则林从怀里掏出来地契放在桌子上。

满生接过来细细地看了一遍,他不识字,地契上只认识三个字:贰拾亩。他把两张纸仔细折好,揣进怀里。他端起来桌子上的那杯酒深吸一口气,一仰脖子喝了。

韩韬说:“这就对了,挺好的一家人,别弄得一根筷子吃藕——尽挑眼。来!来!来!”

他给满生的杯里再次满上酒,满生从他手里拿过来酒壶给他和韩则林的酒杯里满上酒说:“这回可以干了吧?”

韩韬和韩则林拿起酒杯跟满生碰了一下酒杯,杯中酒一饮而尽。

一顿饭吃完了,什么事都没发生,满生也怪自己多疑。他说:“我这就领着彩荷走。”

韩则林说:“匆匆忙忙地你到哪去住?明天找到房子再出去。”

满生觉得老东家说得也对,他说:“那我和彩荷先把要带走的东西归置归置。”

韩韬说:“去吧。”

满生走了,韩则林想问韩韬什么,韩韬摆了一下手说:“爹,祸从口出,你最好什么都不要问。”

韩则林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己说一不二的地位什么时候让这个兔崽子取代了?满生回到厨房,彩荷跟进来。满生从怀里掏出来地契和字据给彩荷看,彩荷认识纸上自己的名字,看到这两个字她激动得脸颊绯红。她问满生:“咱们什么时候走?”

满生说:“一会儿我出去在地头搭一间草棚子,明天一早咱俩就搬过去。马上开镰了,咱俩得先把粮食收进仓再张罗盖房子。”

彩荷连连点头。满生说:“你也把自己的东西收拾收拾,天一亮我就回来接你。”

彩荷答应了一声走了。

满生拎着斧头上了山,微风拂面很是怡人。他扔了斧头坐在山坡上往下看。远远看到稻田里有个男人在割稻子,一个女人手里拎着瓦罐,背上背着孩子走到地边,她大声招呼男人过来喝水。满生的心一下醉了,这就是他想要的日子。朱勉从远处走过来了,他眼睛盯着满生,满生不想跟他纠缠,站起来拎着斧头进了林子。

他看准了一棵小树,挥斧子就砍,几斧子下去,树晃动了,他抬起头想看树冠,突然觉得脑壳空了,身子不由控制地往后倒。满生伸手去抓树干,树突然往后退了一下,眼前的一切瞬间褪了色,全部隐入白雾之中。满生明白自己最终还是中了酒里的毒。彩荷的笑脸在满生眼前闪了一下,他“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

太阳偏西了,满生还没有从外面回来进灶房做饭。冯氏骂骂咧咧地指挥彩荷和下人烧火淘米。韩家父子满头大汗地从外面回来。他们从晾在院子里的缸里舀了水“稀哩呼噜”地洗着脸。

韩则林叫了一声:“人呢?”

冯氏急忙把手巾递过去,她说:“满生也不知道死哪去了。”

韩则林接毛巾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下才抓过来毛巾。

韩韬说:“满生走了。”

听到这话彩荷急忙跑出来,她不敢插嘴站在旁边焦急地看着韩则林的嘴。

“去哪了?”冯氏问。

韩则林说:“离开德庆县了。”

彩荷不相信,忍不住问道:“老爷赏他的二十亩地还在这儿,他能去哪儿?”

“嗯?他告诉你老爷赏地的事了?”

彩荷点点头。韩韬和韩则林对视了一眼问:“他还说什么了?”

彩荷心一横索性说了:“他给我看了字据,他还说东家把我也赏给了他。”

韩韬从怀里掏出来地契和字据说:“满生没跟你说他打算用地和你跟老爷换银子吧?”

彩荷愣在那里。冯氏听得一头雾水,看看儿子又看看丈夫。

韩则林说:“我给了他一百两银子,韩家跟他两清了。”

冯氏问:“地和人都是咱家的,咱凭啥用银子往回买?”

韩则林呵斥了一声:“你给我住嘴!”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韩韬跟在爹身后进了屋。剩下冯氏和彩荷站在院子里发愣,冯氏冲着彩荷吼了一嗓子:“站在那等花开呢?还不滚进去伺候老爷吃饭?”

这一顿饭屋子里没有一个人说话,沉闷得像坐在坟墓里一样。晚上老爷破例没有到上房来睡觉,他去冯氏的房里睡了。彩荷躺在床上瞪着两只眼睛睡不着。她从来不是一个爱想事的人,可白天的事情哪一件都不对头。满生带着银子走了?他去哪儿?他能去哪儿?白天嘱咐自己收拾一下准备搬家,然后拿着斧头出去了。说是要砍几棵树在地旁边搭个窝棚,等待收割稻子。怎么会突然就走了呢?不对!肯定不对!彩荷越想越睡不着,她一骨碌爬起来,披上衣服打开院门出去了。

彩荷跌跌撞撞地往树林里走,月光给所有的东西都罩上了可疑的阴影,彩荷怕得浑身发抖,她战战兢兢停停走走。一声闷雷在头顶上炸响,彩荷觉得脑袋“咯嘣”一声开了,冷风“嗖嗖”往外冒。她看见树下有一个直挺挺的黑影。彩荷舌头硬得像石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黑影径直往她跟前走。彩荷觉得不对,一步一步往后退。后背“咚”的一声撞在一棵树上,她转身撒腿就跑。瓢泼大雨“哗”的一声下来了。

湍急的雨水在地上形成水洼,“嘀嗒嘀嗒”地从土地的缝隙流下去。松土坍塌出来一个小坑,雨水顺着小坑灌进去,浇在满生的脸上,满生醒了。他发现自己整个身子埋在土里,鼻子和嘴上盖着的土被流进洞里的雨水冲刷掉了。水在慢慢往上漫,快要灌进耳朵里了,满生知道水再往上升,他就会被活活淹死。他挣扎着把埋在土里的两只手抽出来,在身边拼命刨着,手终于能往上抬了。一缕空气吹进来,满生贪婪地呼吸着。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使劲扒土,面前的缝隙扩大了,满生看到了希望,两手奋力地刨着,上面的土坍塌下来,满生扯开嗓门喊了一声:“救命!”他再次被埋在泥土下面。

彩荷听到了这一声喊,听声音她断定是满生,彩荷忘了害怕,拼命往这边跑,那个黑影也往这边跑。

彩荷高声叫:“满生!满生!”

满生闷在土里的声音闷声闷气地传出来:“救……命”然后再无声息。

黑影从彩荷的身边跑过去,冲到发出求救声音的地方。他四处看了看,双膝跪倒在泥水里,拼命用两只手刨着地上的土,他边刨边喊:“满生!满生!听到就答应一声,我是朱勉!”

白天朱勉看到了满生,也看到了远远跟随其后的韩家父子。朱勉不敢再往前走了,他守在林子外面。直守到太阳落了山,韩家父子才从林子里出来。满生并没跟在后面。朱勉沿着河边找,不见其踪影,绕着林子找,依旧不见满生。直到看到找到这里来的彩荷,他明白自己的担心成了事实。

彩荷知道他是河对面朱家的人,反倒一点都不害怕了,她“扑通”一声跪倒在泥水里,低着头拼命用两只手挖着。她边挖边拼命地喊:“满生!满生!”没有声音回答。挖到半米深的地方,彩荷的手抓到了一缕头发,她拽了拽头发,连哭带喊地问:“是你吗,满生?”没有人回答。彩荷和朱勉疯了一样地往下挖着,满生的脑袋露出来了,他的眼睛鼻子嘴里都是泥。朱勉继续往下挖,彩荷把糊在满生鼻子和嘴里的泥巴弄掉。满生的胸口和后背都露了出来,朱勉在他的后背上使劲拍了一下。满生一声呛咳,从喉咙里喷出来泥块。他急促地喘息着。彩荷用水洼里的水给他洗干净了眼睛处的泥。两个人把满生从坑里拽出来放在高处。

雨逐渐地小了,村子里传来第一声公鸡报晓。

彩荷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了,她脱了湿透的衣裳,盖着被子躺在床上,全身颤抖成一团。这一夜彩荷亲眼目睹了生死,经历让她成了另外一个女人。

早饭是彩荷做的,韩家任何一个人跟她说话,她都不吱声。冯氏举起扫帚把要抽她,彩荷突然问冯氏:“你想没想过后路。”一句话把冯氏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扫帚把举着半天没抽下来。午饭时分衙门来人,两条铁索把韩家父子索了去,冯氏这才明白彩荷话的意思。满世界找彩荷,彩荷早已不见了踪影。

尾声

第二年收稻子的时候,韩韬父子被拉上刑场依律问斩,这一天正是韩则林六十二岁的生日。那口刷过十几遍漆的槐木棺材把他拉回了家,跟儿子韩韬的棺材一起埋在了祖坟里。所有田产归公,风生水起的韩家就这样败了。

七月十五的晚上,泥河两岸的人在河边放河灯。孙元德把供着秦氏排位的荷花灯放到河水里,灯顺流飘走了。张氏抱着孩子,弯腰把供着于铁疙瘩排位的纸灯放进河水里。供着王老蔫牌位的灯慢慢汇入灯流中,彭氏满脸孤寂地站在河边看着。窦三旺把供着坐地虎牌位的纸灯放进河里,那盏灯顺流而走。

河流的拐弯处水势缓慢下来,李十万把写着店小二和赵福名字的两盏灯放进水中,嘴里念道着:“纵然是孤魂野鬼,好歹也在泥河走过一回,我祭祭你们。”

河对岸冯氏带着儿媳和两个孙子在河边放灯,两只供着韩则林和韩韬牌位的纸灯摇摇晃晃漂远了。

满生和彩荷过了泥河,远离尘嚣住在一座山上。满生在山顶的一片坡地上开垦出了农田,在上面种蔬菜粮食。彩荷养蚕织布。这天傍晚吃完饭,彩荷坐在山顶上吹山风。满生背着一大块石板走过来,他把石板扔在脚下。彩荷问:“要这石板干啥?”

满生说:“我要从上往下打一溜石梯,让你能顺顺当当地从山顶走下山去。”

彩荷问:“这么高的山,那得打到啥时候?”

满生说:“只要我不死,总有一天能打完。”

彩荷摸着已经鼓起来的肚子说:“但愿是个儿子,长大了能和你一起干。”

满生笑了:“肯定是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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