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炮 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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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炮 莫言-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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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知道老兰非常严重地侮辱了我父亲,任何一个有点血性的男人面对这样巨大的侮
辱都不会忍气吞声,连我这个五岁的孩子都敢破口大骂,但我父亲一声不吭,宛如
一块死石头。那天的交易没听我父亲的一锤定音就完成了。但交易完成之后,买卖
双方还是按照老习惯走到我父亲面前,将一些钞票扔给他。第一个到我父亲面前扔
钞票的竟然是老兰。这个狗杂种,好像他对着我父亲的脸撒尿还没出够气似的,竟
然将两张崭新的十元钞票用手指弹得啵啵地响着,似乎要引起我父亲的注意,但我
父亲还是保持着方才的姿势,隐藏着自己的脸。老兰表现出一副更加失望的样子,
目光往四周睃巡一圈,然后就把那两张钞票扔在了我父亲面前。其中一张钞票恰好
落在他那泡尚未蒸发完毕的狗尿里,与那些涨破了的烟卷儿混在了一起。此时,在
我的心目中,父亲已经死了。他把我们老罗家十八辈子祖宗的脸都丢尽了。他根本
算不上一个人了,勉强还可以算一根儿被老兰的狗尿泡涨了的烟卷儿。老兰扔下钱
后,牛贩子和屠户们也都过来扔钱。他们的脸上充满了悲悯的表情,好像我们是一
对特别值得同情的乞丐父子。他们扔给我父亲的钱都比平日里多了一倍,说不清是
对我父亲不反抗的奖赏呢还是跟着老兰冒充慷慨大度。看着那些宛如枯叶般降落到
我们面前的钞票,我大声哭泣起来。父亲终于把他那颗硕大的头颅从膝盖上抬起来,
他的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仿佛一块干枯的木板。他冷冷地看着我,眼睛里渐
渐地露出一些困惑的神色,好像他弄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哭泣似的。我用爪子抓着他
的脖子,说:爹,我再也不愿意叫你爹了,我宁愿叫老兰爹也不愿叫你爹了! 我的
声音很大,众人愣了片刻,然后便哈哈大笑。老兰对着我跷起了大拇指,说:小通,
好样的,我收你这个儿子,从今之后,你可以到我家吃住,想吃猪肉咱就煮猪肉,
想吃牛肉咱就煮牛肉。如果你能把你的娘带来,我更是举双手欢迎! 我的耻辱到了
无以复加的程度,对着老兰的大腿撞过去。老兰轻松地一闪身就躲过了我的撞击,
我跌扑在地,嘴唇磕破,流出了黑血。
老兰大笑着说:小子,刚刚认了爹就撞我,这样的儿子谁敢要? 没人拉我,我
只好自己爬起来。我回到父亲身边,用脚踢着他的腿,发泄着我对他的不满。父亲
根本不生气,也根本不觉悟,他用那两只巨大的软弱的手,搓了搓自己的脸。然后
伸伸胳膊,打了一个哈欠。这是一个标准的慵懒无比的老公猫的动作。接下来,他
低下头,慢吞吞地、认真地、仔细地,一张张地,把那些叠合在老兰的狗尿窝子里
的钞票捡起来。他捡起一张就举起来对着阳光看看,好像在辨认真伪。最后,他还
把那张老兰扔下的让尿泥污染了的崭新钞票放在自己裤子上认真地擦拭干净。他把
钱放在膝盖上碰撞整齐,夹在左手的中指和无名指缝里,往右手的拇指与中指肚上
啐了一些唾沫,然后就一张张地捻着数起来。我扑上去夺他手里的钱,我想把那些
钱夺出来撕得粉碎,然后扬到空气里当然最好是扬到老兰的脸上,发散一下蒙在我
们父子头上的耻辱。但父亲机警地跳起来,将夹着钱的左手高高举起,嘴巴里连声
喊着:傻儿子,你这是干什么? 钱是没有错误的,错误都是人犯下的,你对着钱发
脾气是不应该的。我左手拽住他的胳膊弯子,右手高举起,身体往上蹿跳着,试图
从他的手里把那些耻辱的钞票夺出来,但我的企图在高大的父亲腋下根本不可能实
现。我恼怒万分,用脑袋一下下地顶撞着他的腰。父亲拍着我的脑袋,用友好的口
吻哄着我:好了好了,儿子,不要闹了,你看看那边,你看看老兰那头牛,它已经
发怒了。

  那是一头肥滚滚的鲁西大黄牛,生着两根平直的角,身上的皮毛像缎子似的,
发达的肌肉在皮下滚动着,好像后来我从电视上看到过的那些健美运动员。它身体
金黄,却生着一个怪异的白脸,这样的白脸大牛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是头阉过的
公牛,白脸上生着两只红边的眼睛,斜着眼睛看人,脸上的表情让人感到恐怖。现
在回忆起来,我想那种表情恰似传说中的太监的表情。人被阉了,性情要变;牛被
阉了,性情也要变。

  父亲的提示让我暂时地忘了钱的事情,我转回头去看那头牛,老兰在头前牵着
它,得意洋洋地往前走。他应该得意,他沉沉地侮辱了我们,但是没遭到任何的反
抗,这对于提高他在村子里的威信、对于提高他在牛贩子中的威信都大大地有好处。
惟一一个不把他放在眼里的人被他征服了,从此之后,村子里更没有人敢跟他叫板
了。但是紧接着就发生了惊人的事情,多少年后想起这件事我还是疑神疑鬼。那头
懒洋洋的鲁西大黄牛突然停止了前进,老兰转回头用力拉着缰绳,试图强拉它前进。

  它稳稳地站住,似乎一点劲儿也没使,就把老兰使出的蛮劲儿化解了。老兰杀
牛出身,他身上的气味就足以让一头胆小的牛觳觫不止,无论多么倔强的牛,在他
的面前也只能乖乖地等死。

  他拉不动它,就转到牛侧,抬起巴掌,在牛腚上猛拍了一掌,同时嘴里发出一
声断喝,在他的这一拍一喝之下,一般的牛连屎都要吓出来的,但这头鲁西大黄牛
根本就不属他那一壶。老兰刚在我父亲那里得了大胜利,正是一个骄兵,便不顾牛
性,对着牛肚子踢了一脚。鲁西大黄牛把屁股扭了扭,哞地吼了一声,然后就低下
头,往前拱了一下子,它似乎还没用多大的劲头儿,但是老兰的身体就如一张没有
多少重量的草席一样,在空中舒展开来。在场的牛贩子和屠户们被这突然的变故给
惊呆了,都张着嘴,说不出话,更没有人冲上前去营救老兰。大黄牛低着头继续向
前冲,老兰毕竟不是凡人,在危急的关头,他就地打了一个滚,躲开了黄牛要命的
一顶。黄牛眼睛红了,又一次发起进攻,老兰靠着他的就地翻滚的好功夫一次次地
死里逃生,终于抓住一个机会站了起来。看样子他受了伤,但伤得不太重。他与牛
对面相持,歪着腰瞪着眼,连眼珠子都不敢错。

  牛低着头,嘴巴里吐着白沫子,呼呼哧哧地喘着粗气,随时帮准备发动新的进
攻。老兰举起一只手,看样子是想分散牛的注意力,他那副外强中干的样子,很像
一个吓破了胆但还死要面子的斗牛士。他往前蹀躞了一步,牛巍然不动,只是把巨
大的头垂得更低了些,它的新一轮进攻随时都会展开。老兰终于放下了英雄好汉的
架子,虚张声势地喊叫了一声,转身就跑。大牛撒开四蹄,穷追不舍,牛尾巴舒直,
活像一根铁棍子。它的蹄子把地上的泥巴抓起来扬出去,好像弹片横飞。老兰狼狈
逃窜,他下意识地朝着人多的地方跑去,希望能得到人们的保护,但在那种时刻,
谁还顾得了他? 都怪叫着逃命不迭,只恨爷娘少生了两条腿。幸亏大黄牛通人性,
死追着老兰不放,不迁怒他人。牛贩子和屠户们跑得满场散沙,有的跳墙有的上树。
老兰被吓傻了,竟然对着我们父子跑了过来。我父亲情急之下,一手抓住我的脖子,
一手托住我的屁股,一下子就把我扔到了墙头上。就在这一瞬间,老兰这家伙,躲
到了我父亲的身后。

  我父亲想闪开他,但他在后边紧紧地揪住我父亲的衣服,拿我父亲当了他的盾
牌。我父亲往后退缩着,老兰自然也随着往后退缩,终于退到了墙根上。父亲把手
里的钞票放在牛的眼前摇晃着,嘴里唠叨着:牛啊,牛,咱们近日无仇,远日无怨,
有什么事儿咱们好说好商量……说时迟那时陕,父亲将手中的钞票对准牛眼扬过去,
几乎就在同时,他猛地扑到了牛头上,将他的手指插进了牛鼻子,抓住了鼻环,将
牛头高高地拽起来。

  这些由西县牛贩子弄来的牛,几乎都是耕牛,而耕牛都是扎了鼻环的,牛鼻子
是牛身上最脆弱的地方,我父亲虽然不是个好农民,但他对牛的了解比最优秀的农
民还要出色。我骑在墙头上,热泪夺眶而出,父亲,我为你感到骄傲,你在危急关
头,大智大勇,洗刷了耻辱,挣回了面子。屠户们和牛贩子们蜂拥而上,帮助我父
亲,将白脸的大黄牛按倒在地上。为了防止它起来伤人,一个屠户用兔子般的速度
跑回家,拿来一把锋利的屠刀,递给老兰,老兰脸色蜡黄,往后退了一步,摇摇手,
示意屠夫动手。屠夫举着刀转了一个扇面,问,谁来? 没人来吗? 没人来那我就不
客气了。他挽挽袖子,将刀子在鞋底上镗了几下,然后蹲下身,闭住一只眼,像木
匠吊线一样,瞄准了牛胸上的凹陷部位,猛地捅了进去。他拔刀出来时,一股热血
火刺刺地蹿出来,把我父亲染成了一个血人。

  牛死了,众人从牛身上慢慢地站了起来。红黑的牛血还像泉水似的从刀口里汩
汩地往外冒着,血里夹杂着泡沫,一股热烘烘的腥气弥漫在清晨的空气里。众人都
像撒了气的皮球,身体变得瘪塌塌的。大家都有满肚子的话要说,但没有一人开口。

  我父亲缩着脖子,龇出一嘴结实的黄牙,说:老天爷爷,吓死我了! 众人的眼
睛转移到老兰脸上,让老兰无地自容。为了掩饰窘态,他低头看牛。牛的四条腿抻
直了,大腿内侧的嫩肉颤抖不止,一只蓝色的牛眼大睁着,好像余恨未消。他踢了
死牛一脚,说:妈的,打了一辈子雁,差点让雁雏啄了眼睛! 说完了这话他抬起头
看着我父亲,说:罗通,今日我欠了你一个情,但咱们的事还没完。我父亲说:咱
们之间有什么事? 咱们之间根本就没事。老兰气呼呼地说:你不要动她! 我父亲说
:不是我要动她,是她让我动她。我父亲得意地笑着说:她说你是一条狗,她不会
再让你动她了。当时,他们的话我听得糊糊涂涂,后来我当然知道了他们说的那个
她就是开小酒店的野骡子。当时我就问:爹,你们说什么呀? 动什么呀? 我爹说:
小孩子不要问大人的事情! 老兰却说:儿子,你不是要跟我姓兰吗? 怎么还叫他爹
? 我说:你是一泡臭狗屎! 老兰说:儿子,回家对你娘说去,就说你爹钻进了野骡
子的戾里,出不来了! 我父亲顿时变得像那头暴怒的公牛一样,低着头朝老兰扑去。
他们的接触非常短暂,人们很快就把他们分开,然而就在这短暂的接触中,老兰折
断了我父亲的一根手指,我父亲咬掉了老兰半个耳朵。我父亲吐出老兰的耳朵,恨
恨地说:狗东西,你竟敢对我儿子说这样的话!



                第八炮

  女人无声无息地转出来,从我和大和尚之间的狭窄缝隙间通过。她的肥大的衣
摆轻轻地蹭着我的鼻尖,凉森森的小腿摩擦着我的膝盖。我顿时心乱如麻,无法继
续诉说。女人穿着一件肥大的粗布大褂,端着大和尚洗脸用的那个古老的铜盆走到
院子里的积水中去。她瘦瘦的面孔斜对着我,眉眼间有几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浑然
一体的乌云破裂,露出几块玫瑰色的天空。

  西边一片金红,火烧云燃起来了。那些以庙为家的蝙蝠们在空中盘旋着,仿佛
是一颗颗闪光的金豆子。女人的脸辉煌了。她穿的那件大褂,是家制土布缝制,当
胸开襟,一排铜扣子。她弯腰将铜盆放下,盛着衣服的铜盆在水中勉强地浮着。她
蹬着水,在院子里转悠。水淹至她的小腿。她双手提着大褂的下摆,显露出金黄色
的大腿和白色的屁股。我惊讶地发现她除了这件大褂,竟然什么也没有穿。也就是
说,如果她脱去这件大褂,就是赤身裸体。这件大褂只能是大和尚的。我对大和尚
的家当了如指掌,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件大褂。她是从什么地方找出来的呢? 我回忆
起方才她从我面前走过时,大褂散发出的霉味。

  现在,这气味在院子里洋溢开了。女人转了一会儿,目标明确地朝着墙角走去。
她走得很急,激起的水声很响,那条鱼在她的身后又一次跃出水面,然后再次跌下
去。为了不使溅起的水花打湿衣服,她将衣摆提得更高,整个屁股都暴露无遗。到
了墙角,她用左手将衣摆高提,揪紧,然后弯下腰,用右手把堵塞住下水道的树枝
和杂草一把把地拖出来,扔到墙外。她的屁股对着西天那熊熊燃烧的云彩,亮堂堂
的,宛如两扇铜钹。下水道疏通了,在哗啦啦的泄水声中,她直了腰,闪到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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