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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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外-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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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看,老想想看,”沈二嫂挂了气:“想他妈的蛋!你一辈子可想出来什么了?!”

沈二哥的细眉拧起来,太太没这样厉害过,野蛮过。他不便还口,老夫老妻的,别打破了脸。太太会后悔的,一定。他管束着自己,等她后悔。

可是一两天了,他老没忘了她的话,一时一刻也没忘。时时刻刻那两句话刺着他的心。他似乎已忘了那是她说的,他已忘了太太的厉害与野蛮。那好象是一个启示,一个提醒,一个向生命的总攻击。“一辈子可想出什么来了?老想想看!想他妈的蛋!”在往日,太太要是发脾气,他只认为那是一种压迫——他越细心,越周到,越智慧,他们大家越欺侮他。这一回可不是这样了。这不是压迫,不是闹脾气,而是什么一种摇动,象一阵狂风要把老老实实的一棵树连根拔起来,连根!他仿佛忽然明白过来:生命的所以空虚,都因为想他妈的蛋。他得干点什么,要干就干,再没有想想看。

是的,马上给她买自由呢,没有想想看。生命是要流出来的,不能罐里养王八。不能!三角五一尺,自由呢。买,没有想想看,连价钱也不还,买就是买。

刮着小西北风,斜阳中的少数黄叶金子似的。风刮在扁脸上,凉,痛快。秋也有它的光荣。沈二哥夹着那卷儿自由呢,几乎是随便的走,歪着肩膀,两脚谁也不等着谁,一溜歪斜的走。没有想想看,碰着人也活该。这是点劲儿。先叫老婆赏识赏识,三角五一尺,自由呢,连价也没还,劲儿!沈二哥的平腮挂出了红色,心里发热。生命应该是热的,他想,他痛快。

“给你,自由呢!”连多少钱一尺也不便说,丈夫气。“你这个人,”太太笑着,一种轻慢的笑,“不问问我就买,真,我昨天已经买下了。得,来个双份。有钱是怎着?!”“那你可不告诉我?!”沈二哥还不肯后悔,只是乘机会给太太两句硬的:“双份也没关系,买了就是买了!”“哟,瞧这股子劲!”太太几乎要佩服丈夫一下。“吃了横人肉了?不告诉你喽,哪一回想想看不是个蔫溜儿屁?!”太太决定不佩服他一下了。

沈二哥没再言语,心中叫上了劲。快四十了,不能再抽抽。英雄伟人必须有个劲儿,没有前思,没有后想,对!第二天上衙门,走得很快。遇上熟人,大概的一点头,向着树,还是向着电线杆子,都没关系。使他们惊异,正好。

衙门里同事的有三个加了薪。沈二哥决定去见长官,没有想想看。沈二哥在衙门里多年了,哪一件事,经他的手,没出过错。加薪没他的事?可以!他挺起身来,自己觉得高了一块,去见司长。

“司长,我要求加薪。”没有想想看,要什么就说什么。这是到伟大之路。

“沈先生,”司长对老人儿挺和气,“坐,坐。”

没有想想看,沈二哥坐在司长的对面,脸上红着。“要加薪?”司长笑了笑,“老人儿了,应当的,不过,我想想看。”

“没有想想看,司长,说句痛快的!”沈二哥的心几乎炸了,声音发颤,一辈子没说过这样的话。

司长愣了,手下没有一个人敢这样说话,特别是沈二哥;沈二哥一定有点毛病,也许是喝了两盅酒,“沈先生,我不能马上回答你;这么办,晚上你到我家里,咱们谈一谈?”

沈二哥心中打了鼓,几乎说出“想想看”来。他管住了嘴:“晚上见,司长。”他退出屋。什么意思呢?什么意思呢?管它呢,已经就是已经。看司长的神气,也许……不管!该死反正活不了。不过,真要是……沈二哥的脸慢慢白了,嘴唇自己动着。他得去喝盅酒,酒是英雄们的玩艺儿。可是他没去喝酒,他没那个习惯。

他决定到司长家里去。一定没什么错儿;要是真得罪了司长,还往家中邀他么?说不定还许有点好处,“硬”的结果;人是得硬,哪怕偶尔一次呢。他不再怕,也不告诉太太,他一声不出的去见司长,得到好处再告诉她,得叫她看一手两手的。沈二哥几乎是高了兴。

司长真等着他呢。很客气,并且管他叫沈二哥:“你比我资格老,我们背地里都叫你沈二哥,坐,坐!”沈二哥感激司长,想起自己的过错,不该和司长耍脾气。“司长,对不起,我那么无礼。”沈二哥交待了这几句,心里合了辙。他就是这么说话的时候觉得自然,合身分。“自己一定是疯了,跟司长翻脸。”他心里说。他一点也不硬了,规规矩矩的坐着,眼睛看着自己的膝。“司长叫我干什么?”“没事,谈一谈。”

“是。”沈二哥的声音低而好听,自己听着都入耳。说完了,似乎随着来了个声音:“你抽抽”,他也觉出来自己是一点一点往里缩呢。可是他不能改,特别是在司长面前。司长比他大的多,他得承认自己是“小不点”。况且司长这样客气呢,能给脸不兜着么?

“你在衙门里有十年了吧?”司长问,很亲热的。“十多年了,”沈二哥不敢多带感情,可是不由的有点骄傲,生命并没白白过去,十多年了,老有差事作,稳当,熟习,没碰过钉子。

“还愿往下作?”司长笑了。

沈二哥回答不出,觉得身子直往里抽抽。他的心疼了一下。还愿往下作?是的。但是,这么下去能成个人物么?他真不敢问自己,舌头木住了,全是空的,全是。“你看,今天你找我去……我明白……你是这样,我何尝不是这样。”司长思索了会儿。“咱们差不多。没有想想看,你说的,对了。咱们都坏在想想看上。不是活着,是凑合。你打动了我。咱们都有这种时候,不过很少敢象你这么直说出来的。咱们把心放在手上捧着。越活越抽抽。”司长的眼中露出真的情感。

沈二哥的嘴中冒了水。“司长,对!咱们,我,一天一天的思索,只是为‘躲’,象苍蝇。对谁,对任何事,想想看。精明,不吃亏。其实,其实……”他再找不到话,嗓子中堵住了点什么。

“几时咱们才能不想想看呢?”司长叹息着。

“几时才能不想想看呢?”沈二哥重了一句,作为回答。

“说真的,当你说想想看的时候,你想什么?”“我?”沈二哥要落泪:“我只想把自己放在有垫子的地方,不碰屁股。可也有时候,什么也不想,只是一种习惯,一种习惯。当我一说那三个字,我就觉得自己小了一些。可是我还得说,象小麻雀听见声儿必飞一下似的。我自己小起来,同时我管这种不舒服叫作压迫。我疑心。事事是和我顶着牛。我抓不到什么,只求别沉下去,象不会水的落在河里。我——”

“象个没病而怕要生病的,”司长接了过去。“什么事都先从坏里想,老微笑着从反面解释人家的好话真话。”他停了一会儿。“可是,不用多讲过去的了,现在我们怎办呢?”“怎办呢?”沈二哥随着问,心里发空。“我们得有劲儿,我认为?”

“今天你在衙门里总算有了劲儿,”司长又笑了笑,“但是,假如不是遇上我,你的劲儿有什么结果呢?我明天要是对部长有劲儿一回,又怎样呢?”

“事情大概就吹了!”

“沈二哥,假若在四川,或是青海,有个事情,需要两个硬人,咱俩可以一同去,你去不去?”

“我想想看,”沈二哥不由的说出来了。

司长哈哈的笑起来,可是他很快的止住了:“沈二哥,别脸红!我也得这么说,假如你问我的话。咱们完了。人家托咱们捎封信,带点东西,咱们都得想想看。惯了。头裹在被子里咱们才睡得香呢。沈二哥,明天我替你办加薪。”“谢”堵住了沈二哥的喉。

载一九三四年十一月《现代》第六卷第一期

生灭

“梅!”文低声的叫,已想好的话忽然全乱了;眼从梅的脸上移开,向小纯微笑。

小纯,八个月的小胖老虎,陪着爸笑了,鼻的左右笑出好几个肉坑。

文低下头去;天真的笑,此时,比刀还厉害。

小纯失去了爸的眼,往娘的胸部一撞,仰脸看娘。娘正面向窗出神,视线远些好能支持住泪。小纯无聊的啊啊了一阵,嘴中的粉色牙床露出些来。往常在灯下,文每每将一片棉花贴在那嫩团团的下巴上,往墙上照影;梅娇唤着:小老头,小老头;小纯啊啊着,莫名其妙的笑,有时咯咯的笑出声来。今晚,娘只用手松拢着他,看着窗;绿窗帘还没有放下来。

小纯又作出三四种声音,信意的编成短句,要唤出大人心中的爱。娘忍不住了,低下头猛的吻了小纯的短发几下,苦痛随着泪滴在发上。“不是胃病!”本想多说,可是苦痛随着这简短的爆发又封住了心,象船尾的水开而复合。没擦自己的眼,她轻轻把小纯的头发用手掌拭干。

文觉得自己是畜类。当初,什么样的快乐没应许过她?都是欺骗,欺骗!他自己痛苦;可是她的应该大着多少倍呢?他想着婚前的景象……那时候的她……不到二年……不能再想;再想下去,他就不能承认过去的真实,而且也得不到什么安慰。他不能完全抛弃了希望。只有希望能折减罪过,虽然在过去也常这么着,而并没多大用处。“没有小纯的时候,不也常常不爱吃东西?”他笑得没有半分力量。想起在怀上小纯以前的梅,那时她的苍白是偶尔的,象初开的杜鹃,过一会儿便红上来。现在……“别太胆小了,不能是那个。”他把纯抱过来,眼撩着梅;梅的脸,二年的工夫,仿佛是另一个人了;和纯的乳光的脸蛋比起来,她确是个母亲样子了。她照镜子的时候该怎样难过呢?“乖,跟爸爸,给唱唱。”可是他没有唱,他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只是纯的凉而柔滑的脸,给他的唇一种舒适,心中也安静了些。

梅倒在床上,脸埋在枕里。

文颠动着小纯,在屋里转,任凭小纯揪他的耳朵,抓他的头发。他的眼没离开梅:那就是梅吗?和梅同过四年的学,连最初的相遇——在注册室外——他还记得很清楚。那时候的梅象个翠鸟似的。现在床上这一个人形,难道还是她?她想什么呢?生命就是这么无可捉摸的暗淡吗?腿一软似的,他坐在床沿上。惭愧而假笑的脸贴着小纯的胖腮,“妈不哭,小纯不哭。”小纯并没有哭,只是直躲爸的脸——晚上,胡子茬又硬起来——掏出口中的手指在爸的脸上画。

梅的头微微转起点来:“和点代乳粉试试,纯,来!”她慢慢坐起来,无意的看了腹部一眼;要打嗝,没打出来。“胃不好,奶当然不好,”文极难堪的还往宽处想。他看罐上的说明。

“就快点吧,到吃的时候了;吃了好睡!”梅起急。

这不是往常夫妻间的小冲突的那种急,文看出来:这是一种不知怎好的暴躁,是一触即发的悲急。文原谅她,这不由她;可是在原谅中他觉到一点恐怖。他忙把粉调好。

小纯把头一口咽了。梅的心平下一点去,极轻妙而严重的去取第二匙。文看着她的手,还是那么白润,可是微微浮肿着,白润得不自然。纯辨明了滋味,把第二口白汁积在口中,想主意,而后照着喷牙练习那种喷法噗了一口,白汁顺嘴角往下流,鼻上也落了几小颗白星。文的喉中噎了一下,连个“乖”也没能叫出。

“宝纯纯!”梅在慌中镇定,把对一切苦恼的注意都移到纯的身上来,她又完全是母亲了:“来,吃,吃——”自己吧嗒着嘴,又轻轻给了他一匙。

纯的胖腿踢蹬起来,虽然没哭——他向来不爱哭——可是啊啊了一串,表示决不吃这个新东西。

“算了吧,”男人性急,“阿——”可是没什么办法。

梅叹了口气,不完全承认失败,又不肯逼迫娃娃,把怀解开:“吃吧,没养分!”

小纯象蜜蜂回巢似的奔了乳头去,万忙中找了爸一眼。爸要钻进地里去。纯吃得非常香甜,用手指拨弄着那个空闲的乳头。梅不错眼珠的看着娃娃的腮,好似没有一点思想;甘心的,毫不迟疑的,愿把自己都给了纯。可是“没养分”!她呆呆的看着那对小腮,无限的空虚。文看着妻的胸。那曾经把他迷狂了的胸,因小纯而失了魅力,现在又变成纯的毒物——没有养分!他听着咂乳的微声,温善的宣布着大人的罪恶。他觉到自己的尊严逐渐的消失。小纯的眼渐渐闭上了,完全信靠大人,必须含着乳睡去。吃净了一边,换过方向来,他又睁开眼,湿润的双唇弯起一些半睡中的娇笑。文扭过头去。梅机械的拍着小腿,纯睡去了。

多么难堪的静寂。要再不说点什么,文的心似乎要炸了。伏在梅的耳旁,他轻轻的说:“明天上孟老头那里看看去;吃剂药看。”他还希望那是胃病,胃病在这当儿是必要的,救命的!

梅点点头,“吃汤药,奶可就更不好了。”她必须为小纯而慎重,她自己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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