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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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齐传-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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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长叹道,二三大夫不要一味逢迎朕,他日侍奉少主如侍奉朕一样忠心耿耿,朕就了无遗憾了。

殿中突然响起了抽泣声。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官员从队列中爬了出来,他面色白皙,颌下数缕疏髯,头上戴着三梁的冠,腰间垂着青色的绶带。他连滚带爬,伏在了阶下,悲泣道,陛下御体不适,也不过是小恙而已,何必说这些失意的话,让臣等悲痛!令天下百姓伤心!

他说话的中间,从队列中又爬出两个稍微年长的官吏,身材都比较高大,其中一个还非常强壮,他们的腰间都挂着绿色绶带,想来都是二千石的官员。他们的脸上此刻也泪水滂沱,声音因为哭泣而不时地中断,陛下当……当爱惜……御体,万……万勿自弃。否则……将……将奈天下苍生何?

刘彻脸上露出一些欢喜,道,三都尉如此爱朕,朕非常欢喜。他又叹了一口气,几十年来,朕屡发兵进击匈奴,扰动天下,天下父老士卒为军事死者甚多,悲痛常在朕心。朕虽然愚暗,岂不知休息民众,与二三大夫日日置酒为乐吗?不过是想彻底击破匈奴,不给后来的皇帝和天下百姓遗留祸患罢了。现在把一切骂名都留给朕,朕也绝不后悔。天下苍生终有一日会明白朕的一片苦心……

婴齐听皇帝称三都尉,心下恍然。原来这三个人就是驸马都尉金日、奉车都尉霍光、骑都尉上官桀。久闻上官桀是个力士,有贲、育之勇,三人中那个最强壮的应当就是他了,而霍光身材短小,面色白皙的那个应该是他。久闻这三个人最得皇帝宠信,从现在他们三人一致的伤心来看,也的确是有道理的。婴齐目睹着这一切,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本该是喜庆的日子里,出现这种悲凉的气氛。的确,大汉的苍穹上开始笼罩

着一层乌云。

新春大典过后,皇帝的车驾也准备还道长安。婴齐等人则随着大农厩的邮车先行了一步,他回到长安后,立即去御史大夫寺登记,领取符传,准备回豫章县。他很挂念董扶疏和戴牛两人,恨不能插翅飞去解救他们。御史寺的人大概都知道他今年上计在甘泉宫受到皇帝褒奖,对他极为客气,甚至有点巴结。他们也知道他们的长官桑弘羊准备辟除这个人为御史掾吏。虽然他们见了他的形貌,还有点不敢相信,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竖子,凭什么皇帝竟然在诸侯王、众吏面前称他“此良吏也”呢?然而这些他们也只有在心里怀疑,表面上却要恭敬到骨子里去。谁知道这个竖子会不会有朝一日成为他们的上司,这是很有可能的。

御史寺的符传右契和致书五天一统计,合拢起来送往函谷关。婴齐领取了左契,百无聊赖地回到豫章郡邸。接下来的几天,豫章郡邸忽然热闹了起来,门庭若市,一群群坐着华丽或者不华丽车马的人纷沓而至,无一例外是找婴齐的。大概皇帝的赞扬已经传遍了长安,这让婴齐颇为局促,他并不想站在众人瞩目的中心,反而颇为不安。这种情绪,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原因。

这期间邴吉也来过两次,对他能辟除为御史寺掾吏表示祝贺,却也同时表达了一些忧虑。他认为桑弘羊的行事虽然是文法吏的风格,但并不适合婴齐。你这人并不惨刻,反倒有些道家的风格,非常谦和。皇帝真有知人之明啊。他评价道。

婴齐淡然一笑,道,秉性谦和,就不足以为爪牙之任,否则大汉的律法,哪有“软弱不胜任”之科呢。如果不是为了自全,我宁愿因此终身禁锢。

汉代的律法,凡是因为“软弱不胜任”的官吏,经常被终身禁锢,不能重新做官,和贪赃免职者一样处罚严厉。因为一个官吏如果被百姓左右,那当这个官还有什么意义呢,朝廷岂不是白白浪费薪俸。

邴吉道,不然,残刻者不得善终,强梁者不得其死。当今丞相田千秋括囊不言,万事谦让。而桑大夫却任职忠谨,咄咄逼人。我敢预言,将来田丞相一定安尊保荣,桑大夫则后事危殆。他又叹了口气,可惜了这么一个才人。

婴齐点点头,邴君说得是。桑大夫精通食货敛财之术,加上口舌便利,思虑锐敏,实在是个博物之通士,国家之栋梁。臣在御史寺上计时,目睹其盘诘

天下郡国老吏,举重若轻,每发一言,多中要害。如果他能稍微通达宽厚一点,不但他自己可以长保富贵,也实在是我大汉之福啊。

嗯,邴吉道,君如果到了御史寺任职,希望可以多劝告桑大夫。桑大夫如此器重君,一定会对君的话有所采纳。

婴齐苦笑了一下,我是何等身份的人,桑大夫面前哪有我置喙的余地。他顿了一下,况且朝廷之事,原不是我等小吏应该讨论的。

邴吉轻轻摇了摇头,君还慑于沈武的不得善终罢。其实君和沈武不是一样类型的人,他进取太甚,锐则必折。君则足可宽而自守,何必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呢。

婴齐默然不语。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邴吉又道,皇上刚到长安不久,又驾幸盩厔了。

皇上一向好游,这倒也是正常的。婴齐回答道。

邴吉眉头紧锁,据说这次皇上在甘泉宫接受群臣新年朝贺,语带不祥,不知道是真是假。婴君在甘泉亲见皇上,可否告知一二。

邴吉虽然秩级为千石,却只是廷尉的掾属,没有资格去甘泉宫参加新正庆典。他听到一些传闻,又不敢到处打听,这回在婴齐面前,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婴齐沉默了一下,低声道,的确如此。皇上看来御体不佳,只是精神还好。不过,邴君,我们最好还是不议论这些罢。

他这句话刚落,门外就听见隆隆的车轮声,好像有大队车马驰过。邴吉大为惊奇,屏气倾听,道,婴君请听,这么晚怎么会有车马在太常街上驰逐,难道不畏惧禁令吗?

婴齐还没回答。这时郡邸丞朱谁如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道,廷尉监君,大事不好了。

邴吉霍的一声站起,道,朱君不必惊惶,慢慢讲。

朱谁如拍拍自己的胸脯,好像想把胸中的浊气压下,道,门外有大堆车马驰过,每辆车上都载着甲士,持刀横戟,不知有什么变故。臣也不敢询问,请廷尉监君明示。

邴吉脸色有些惊惶,道,你们先关紧郡邸门,上角楼巡视一下,有什么情况赶快告知我。我和婴君商量一点事情。

几个人蜂拥出去。邴吉关紧门,道,婴君,深夜革车四驰,君猜猜看会是什么事情。

婴齐摇摇头,难道又是逐捕行巫蛊者?

邴吉道,我被皇帝专门任命为治郡邸巫蛊事,虽然其他地方不归我管,但有什么消息还是可以互相交通的。这个可能性不大。

婴齐道,邴君不必着急。如今天色已晚,城中早就开始宵禁,不管什么事,君只要固守大门,谁也奈何不了君。君忘了文帝驰入细柳营之事吗?

他指的是文皇帝后元六年,天子亲自视察军营的事。当时皇帝车驾到了细柳军前,命令使者先行驰告细柳营将军周亚夫。周亚夫依照军法闭门不纳,并命令吏卒皆持满弓对准营外。文帝大为叹息,称颂周亚夫治军不凡,不但不加罪责,反而厚加赏赐。

邴吉自然明白婴齐的意思,道,我只担心皇曾孙—婴君的话实在令我开悟,我依法令行事,天子就算要责怪我,我也没什么可畏惧的。

他当即下令调动吏卒,用大木抵住郡邸门。其他吏卒皆上郡邸楼,引满弩箭,以防不测。

吏卒们刚做完这一切,果然听到门外响起了敲击声。角楼上守望的士卒早跑下来向邴吉报告道,门外有革车十多辆,甲士四五十人,全部身穿甲胄,手握利器。最前头一个人身穿黑衣,腰间悬着黄绶,像是宫人打扮。

邴吉额上是汗,望了望婴齐。婴齐迟疑了一下,走近他,附在他耳边道,黑夜有禁令,君典守郡狱,而郡狱系押有天子名捕的重囚,绝对不可让人篡取,否则违反《贼律》,将有重谴,一定会判处弃市。

邴吉点点头,命令士卒在角楼上喊,什么人,夤夜攻击郡邸。不知道郡邸有重要罪犯吗?难道想篡取罪囚不成。

一个尖着嗓子的声音在门外叫道,什么篡取罪囚。有诏书,快快开门,你们敢废格明诏吗?律令,废格明诏者皆腰斩。你们听着:

制诏御史:乃者有司告言,长安狱中多巫蛊。今朕体病剧,将祝诅巫蛊者多,而有司除之不尽乎?抑有司不以朕躬为意,而逐之不竭力也。朕甚惑焉。今遣使者至长安,征执金吾车骑,驰围各中都官、郡邸狱,凡狱中罪囚,无少长一切皆诛之,毋须时。

邴吉大惊,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皇上竟然要处死长安狱中所有的囚犯,真是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婴齐赶忙扶住他,道,廷尉监君千万不可失态,现在是非常之时。难道君

不想救皇曾孙吗?他虽然劝着邴吉,其实心里也暗暗心惊,下这种诏令,简直是疯了,太草菅人命了。即使是巫蛊罪犯全部查实,也应当执行奏当论报的程序,再行处死,哪能这么草率就全部诛灭?何况很多罪囚并非因为巫蛊案被系押。

邴吉叹道,有诏书,我怎么敢闭门不接纳使者。

婴齐道,我们怎么知道他们是不是伪造诏书呢?往年囚犯被篡取,也不是没有先例的。他想暗示邴吉,假装怀疑外面是伪使者,坚拒不纳。

邴吉知道他的意思,他头上现在汗如雨下,道,虽然如此,但外面的声音我听得出来,是内谒者令郭穰。我怎么可能假装不认识,如果被他告上去,说我明知事实而诡辩,我就得族灭了。

郭穰本是未央卫尉,前年因罪下狱当腰斩,上书皇帝愿下蚕室,于是被受刑为宦官,升为内谒者令。邴吉一向和他交好,如果说认不出是他,那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本来“废格诏书”已足以腰斩,再加上“诡言不实”,这两项罪加起来,那可真是有族诛之忧了。

婴齐哦了一声,他也没想到这一点。他脑中急速转动,下定了决心道,君忍心看着皇曾孙死吗?

邴吉道,不忍。

那么君肯为了皇曾孙一死吗?

肯。邴吉坚决地说。

既然如此,那就不如孤注一掷,赌一回罢。君就算是废格明诏,也不过一死。君现在就上角楼,说保护皇曾孙,死不开门。郭穰既是君的好友,君也可以同时慢慢以言开悟。只要君坚拒不纳,他一下子绝对打不开门。君可以说,前太子事早已平反,天下人都知道太子无辜,皇帝一定不会因此杀自己的曾孙。我想皇帝老病,早忘了皇曾孙被系捕在长安狱。如果告诉郭穰,求他转奏皇上,皇上一定会收回诏令。君因此也将救了整个郡邸狱的上百口人命,有此阴德,君将来一定会有封侯拜相的回报。

邴吉的脸色稍微有些缓和,道,好,就依君说的话办,君不如陪我一起上去,有事也可随时商量。

他不待婴齐回答,抓住他的袖子,就匆匆跑上角楼。他们从楼上望外俯视,门外火把通明。郭穰正站在一辆革车上向着里面仰望。

邴吉深吸了口气,镇定心神,然后大声道,是内谒者令郭穰君吗?别来无恙!

正是在下。难得君现在仍能认识我,还不赶快开门奉迎诏书。

邴吉声音宏亮,诏书不可用也!

这句话一出,外面的郭穰部属和里面的郡邸士卒都低声惊叹,不知道这个平日恭谨的邴吉怎么一下子胆子变得这么大了。

只听得邴吉继续道,当今皇曾孙正系押在豫章郡狱,由女徒复作淮阳赵徵卿、渭城胡组两人照看,年仅三岁。难道皇上会忍心杀自己的曾孙吗?臣以为,皇上一定忘了曾孙系押在豫章郡狱。请郭君立即回去奏告皇上,禀报实情,再作论处。不然,臣头可断,皇孙不可有恙也!

郭穰心里也微微一震,一方面佩服邴吉的大胆,一方面也很惊讶,豫章郡狱竟然有皇曾孙,这可是他不知道的。他心底产生了一点犹豫,但转念一想,如果就这样回去,皇帝恼怒起来,骂他为使者不称职,脑袋也保不住,此前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他只好嘴上坚持道,我不管什么曾孙不曾孙,只管奉行皇上的诏令。快快开门!违抗诏令者皆腰斩。

邴吉怕他下令撞门,急忙道,郭君请三思而行。当年皇上过听奸人江充、苏文之言,令刘屈氂、商丘成率兵击破卫太子,迫使卫太子逃亡自杀。皇上起初余怒未息,后来看到田丞相的奏书,后悔不已,焚烧苏文于横桥之上,又特地在湖县太子自缢之处筑思子之宫,希望太子魂魄复聚。当年加兵太子的,今天的下场我想郭君也应当知晓,难道郭君还不能吸取前车之鉴吗?

郭穰一听,汗珠涔涔而下。的确,当年皇帝必欲捕得太子而后快,诏令天下,有能捕得太子者皆封侯。后来山阳男子张富昌首先踢开太子自缢的木屋,功劳第一,封为蹋提侯,食八百五十八户,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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