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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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齐传-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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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千秋好似刚刚梦醒过来一般,道,京兆乃是长安的藩翼,我看了簿册,今年比往年的户口、垦田数都有增加。他将一编简册凑在眼前,今年户数是十六万三千五百二十,口数是五十六万一千一百六十,比去年增加了不少,垦田也增加了二千顷,很好,远远超过合格了。

淳于登喜道,谢丞相君夸赞,臣惶恐无地。

田千秋捋了捋雪白的胡须,对桑弘羊笑道,大夫君,虽然近年来两任京兆尹都有罪自杀,但他们的丞属们倒还真奉公称职,这全赖皇帝陛下的威灵啊!

桑弘羊的脸上微微露出不屑的神色,道,四年之间换了三任京兆尹,只有沈武算是称职,可惜他误入歧途,不然真是天子的良吏。他转过头,对淳于登道,往年长安战事,京兆地界各县被害最重,计伤亡五六万人有余,岂得户口反增?我早派遣掾吏暗中察探,京兆人口仅仅五十五万三千,你们这簿册上多出来的一万多人,都是怎么得来的?郑县的铁官卒徒也颇有减少,又是什么缘故?蓝田县的玉官琢玉数量远不及往年,而向所在县廷的廪食数量反而增加,又是什么缘故?京兆盗贼我所知的就有霸陵县周奋、下邽县丁隆、湖县王终古,这样的巨奸大猾,怎么不见系捕?既然京兆号称粟谷丰收,而据我所闻,新丰县的米价上个月每石达到了千钱,这难道像丰收的样子吗?……在天子脚下就敢如此欺谩,在你们眼中哪里还有汉法!

桑弘羊还没说完,淳于登的脸色早已涨得像猪肝一般,站在他身后的两个人也大气不敢出。丞相田千秋则脸色微红,忸怩不安,不过他显然有自知之明,没有表示什么异议。于是等桑弘羊话音一落,淳于登等三人马上摘下帽子,伏地叩头,臣等的确奉职不谨,死罪死罪。

桑弘羊道,那我就不废话了,大汉自有明法在,你们自己去后曹对状罢!

他指的后曹是二千石曹,也就是丞相府的专门主管审讯二千石郡守和上计吏的机构。这时几个甲士立即跑过来,一人抓住淳于登等人的一个膀子,就拖到后面去了。他们三人虽然没有嚎叫,但站在廷中的郡吏们都知道这三人接下来的后果是什么,好一点是免职,差一点就要弃市了。这些郡国上计吏一个个面色苍白,不知下一个被甲士拖走的会不会是自己,只盼这位御史大夫簿册看久了,精力不济,不会每个数据都看得那么仔细。

半天一下子就过去了,接下来左冯翊、右扶风、弘农、河东、太原、上党、河内、河南、东郡、陈留等郡的上计吏都一个个紧张地在案前接受诘问。现在的丞相田千秋干脆不说话了,每次桑弘羊向他客气,他都是一句“大夫君吏事通明,老夫洗耳恭听就是了”,座上一些旁听的中都官二千石官吏和太学博士都有点忍俊不禁。好在桑弘羊问这么一句也是例行公事,田千秋谦让,他也就不再谦让。郡吏中有幸运的,应对无碍,出了丞相府,一个个额手称庆,心中计量着归郡后一定要到太守那里去好好求赏;有些则遭到了和京兆尹功曹史淳于登等人同样的命运,被甲士们当场逮诣后曹去接受掠治。这种情况象征着,不但他们自己,他们的郡守也马上就要倒霉了。

一直熬到中午,休息了一会儿,很快又继续庭问。本来剩下的那些郡吏们希望桑弘羊劳累了大半天,应该有所疲惫,没想到他却一点也不显疲态,诘问内容照样一丝不苟。在每诘问一个新的郡国上计吏之前,他都会首先接过身旁掾吏递过的简册,那是按郡国分类的,在那掾吏身前堆砌了高高的一叠,而且很显然,桑弘羊的提问并不是心血来潮的想到什么就问什么,大家都可以看见那些简册上划了各种红色的符号和字迹,因此很显然这些簿册他事前都仔细阅读过。当他面前的丹阳郡太守丞夏彭祖被甲士拖到后曹去时,他身旁的掾吏面无表情地叫道:下一个,豫章郡行太守丞事百石卒史婴齐君。

这时大家把目光齐齐望过去,走上庭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小吏,也戴着进贤冠,身穿黑色公服。和前此出列的那些郡国上计吏不同,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的惊惶,但又不是有恃无恐的骄傲,而是一种若有若无的忧伤。他走到案前,深施一礼。

桑弘羊注视着他,沉默了一会儿,道,就是前京兆尹沈武的二百石卒史婴齐君吗?

婴齐心里微微一动,恭敬道,正是在下。

久闻君文法娴熟,颇有沈武的风范,没想到也这么年轻。他顿了一下,接着说,不过也是自然,自古英雄出少年,当年沈武射策甲科,号称律令精熟,天下第一,他也只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如果不是朝廷变故,将来位列三公定不在话下,怎奈人能弘道,无如命何?他说着竟然长长叹息了一声。

其他官员和郡吏大惊,没想到桑弘羊如此一个刻薄的人,竟然对这个毫不起眼的豫章小吏如此温言有礼。而且这小吏虽然摄行太守丞事,本身却不过是个百石卒史,在这次上计吏中秩级应当是最低的。

婴齐赶忙叩头道,没想到大夫君位列三公,还知道齐这么一个豫章穷吏,齐真是惶恐无地。

桑弘羊和颜笑道,婴君不用客气,老夫平生最喜爱的就是文法娴熟而又颇知经术的人,至于一般的刀笔吏和儒生都不堪大用。往年江充奸诈造衅,听说君曾为救沈武上书皇上,连皇上都对君所作的文书赞不绝口……好了,今日在公庭之上,我们还是例行公事罢。

婴齐道,敬请大夫君诘问。

桑弘羊低头看着簿书,道,君仅仅是个百石小吏,召太守怎么派君来长安上计?不知郡太守丞丁外人有什么其他的事,难道比年终上计这样的朝廷大事还重要吗?

他的话音虽然不大,但语气严厉,座中寂然无声。婴齐愣了一下,他也没料到桑弘羊会问这个问题,但这样的问题也确实不违背常例。往年皇帝曾专门下诏让丞相、御史询问各郡上计吏,要他们评价他们历任长吏的能力和水平,而对簿册上的数据反而不大关心,因为朝廷知道,那些数据的作假是免不了的。

但是自从年初桑弘羊被任命为御史大夫以来,天下郡县长吏已经有点不安了,因为按照桑弘羊的兴趣,将有可能对数据问题盘根究底。豫章太守召广国更加担忧,他好不容易平定了张普的叛乱,可不想因为上计问题惹上麻烦。他和廷尉东郭意一向关系较好,总算在断狱爰书上搪塞了过去。但经济一科,碰上桑弘羊,却是不好蒙混。他们想了半天,觉得只有派遣婴齐去长安最为合适,因为婴齐非但见多识广,在长安认识不少熟人。更重要的是他当年曾任京兆尹的掾属,也亲自主办过上计事宜。

婴齐开始极力推辞,但召广国暗示他,如果这次成功上计回来,那么董扶疏和戴牛也就可以让他以钱赎出,否则就将他们髡钳为城旦春。召广国深知婴齐一直在请求王廖帮他赎人,但不经过太守的允许,王廖也自然没有办法。而且平息张普的谋反,自始至终都有婴齐的参与,就算婴齐心怀怨恨,在长安顺便告发这次事件的详情,他自己也会牵连弃市。何况召广国现在可以说是深知婴齐的为人,他明白,也许婴齐自己未必怕死,但他绝对不会眼看着董扶疏和戴牛跟他一起死。

丁外人也很头疼,虽然各郡上计一般由太守丞亲自担任,但他根本不愿意去见那位严肃精细的御史大夫桑弘羊,他在长安的时候就深深感到这人对自己的鄙夷。每当有贵族宴会,盖主在筵前介绍丁外人时,很多官吏都离席行礼,以趁机表达他们对盖主的恭敬。但桑弘羊却连身子侧都不侧。后来他知道,桑弘羊自负才学,平时最讨厌的就是自己这种依附女人为生的男人。既然如此,自己何必又去长安丞相府碰这一鼻子灰呢?何况他现在有妸君为伴,早已乐不思蜀了。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向婴齐解释一番,他感觉还是对婴齐摊开说好,免得时时看见婴齐就不自在。他也很了解婴齐,知道这样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婴君,你可能极为怨我,不过一则当时我以为君已经阵亡,二则君也没有和妸君正式成婚,妸君不需要遵从礼法。而我又非常爱她,我想婴君一定会理解这件事。如果婴君不信,尽可以自己亲口去问她,我绝无二言。丁外人说完,还微微叹了一口气,好像在感慨命运的变幻莫测。

婴齐见这个八百石的长吏对自己如此谦恭,心里霎时涌起一阵温暖,一种享受到了知遇之恩的温暖。也许他们是对的,妸君未必不爱我,只是以为我阵亡了,如果我是她,得知自己心爱的人死去,又能否禁得起别人的诱惑呢?我在谷中的时候,不是也曾对扶疏动过心吗?何况这位太守丞是如此俊俏的一个男子,自己在他面前只有自惭形秽。他的见闻也比自己广,官也比自己做得大,行止也比自己成熟,只是他是……他是盖主的男宠,但愿将来他能自立门户,永远待她好。我现在又何必去见她,虽然我曾经像渴盼冬日的太阳一样渴盼她的出现,但是既然已经如此,我又何必去打扰她。他只有这样回答,守丞君,齐从来没有怨恨过你,以前虽然有些不解,但后来也渐渐想通了,如果守丞君讨厌齐的出现,可以有很多方法,又何必跟齐费力解释呢?齐谨祝守丞君和她夫妻长保,永受胡福。他这样说着,想起了沈武当年在靳莫如的婚宴上祝贺的话,不知道沈武当年是什么心情,但绝对不会像自己这样罢,因为他有他的丽都,而我什么也没有。他这样想着,自己感觉眼眶又是一阵温热,似乎有泪水沁出了。

眼下他对着桑弘羊的诘问,脑中一下子转了千百个念头,赶忙道,臣出发时,守丞丁君正在卧病。而行期又紧,如果带病上道,恐怕会病势转危,如果推迟上道,则会误了期会的时间,违反了《上计律》,又有重谴。而碰巧臣在京兆时,也任过上计吏,因此这次就主动请缨,代替丁君来了。虽然当时丁君想抱病出发,但臣劝他,万一路上有不讳,亏缺先人遗体,不但于孝道有缺,而且必定耽误期会,奉职不谨,就是对朝廷不忠。那时大家只见丁君忠孝皆亏,又有谁能理解君一片苦心呢?臣一向愚鲁,不识大体,却也幸而说动了丁君,由臣摄行太守丞事。

桑弘羊心道,这竖子果然有点才能,这样一个问题,也能扯到忠孝大义上去,而且言辞恭谨,没有半点自我伐耀的意思,又让人反驳不得,真是个做文法吏的好材料。他平生最喜欢文法吏,所谓兼好儒术云云,完全是为了迎合皇帝的爱好,心底下其实最讨厌各地选拔遣送的儒生。他嗯了一声,道,簿书上说,贵郡去年人口三十九万三千二百三十三,今年人口为三十九万一千一百一十。一年之中人口不增反降,是何缘故?

婴齐道,今年安成侯张普造反,占据了钓圻仓,贼众食钓圻仓之粟,意图固守。但豫章久在太守召君的德惠之下,竟因此感动了深谷中的野人,他们从山中出来偷袭了钓圻仓,使郡兵得以最快速度击灭张普,但因这场战事,望蔡县境的百姓折损不少,臣不敢欺骗。

桑弘羊哦了一声,竟有此事,倒真不简单。我看簿书上又说“获流”九百六十人,今年东南诸郡皆未有灾荒,何以有流民?是豫章郡独有的吗?又我素闻豫章郡有杀女婴的习俗,现簿书上载,女子人口比去年增加上万,是不是虚报?倘或欺骗不实,将有严惩。

婴齐道,回大夫君,虽然豫章郡今年粟米丰收,不当有流民。但这次战事中出深谷帮助我们的野人,实际上是暴秦的遗民,因为暴秦的苛政,久不敢出谷,现在得知外面已经是大汉圣天子在位,才欣然出来,到县廷自占书名数,重新获得我大汉名籍。这完全是仰仗圣天子的洪福啊!至于豫章素来的重男习俗,也因太守召君的劝诫而多有收敛,因此女子人口增加较快,绝对不敢虚报。愿上奏皇上,下使者按验。

桑弘羊点头道,嗯,这次女子人口的增加数目,以贵豫章郡为第一,这是个不小的功劳。我大汉人口不足,天子常常忧虑,曾下诏道,女子年十六不嫁者五算。怎奈愚民不识大体,总是贱女重男,至于生女不举,径直溺毙,朝廷虽有明法,却惩不胜惩。他们岂知如果男女比例悬殊,不但有伤繁衍,而且男子娶不到妻子,也不会安于畎亩。他停顿了一下,看看简书,继续说道,据簿书统计,贵郡年七十以上者有三万多人,而受王杖者才一千一百人,比例太低,恐怕贵郡在尊敬高年长者这一项还做得不够好罢?

婴齐恭敬道,大夫君明察秋毫,的确如此。不过本郡自召府君到任之后,经常向百姓宣告景皇帝后三年的诏书,有不从令者严惩之。所以近年来,豫章少者都不敢对长者不敬。高年老人因此都赶诣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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