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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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中年-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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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里?小说不也需要生活气息,需要戏剧性的情节吗?于是,我开始写小说。

当然,这是“文化大革命”后期的事情了。



“文化大革命”中,我是个“逍遥派”。

这并不是因为我一开始就反对“文化大革命”,而只是因为别人或者“停课闹革命”,或者“就地闹革命”,我是教育局的编外人员,没有所在单位,没地儿“闹革命”。

然而,“逍遥”也不那么容易。后来,我们这些由于各种不同原因列入编外的人员,同“旧北京市委”的干部,一起被打发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样,我又来到农村。同上回去农村不同的是:上次是去山西,这次落脚在京郊通县。上次是通过“后门”,请了病假,拿着劳保工资,自筹路费;这次是通过正门,拿着全部工资,路费可以报销。对我来说,有这样优惠的条件去“体验生活”,是不幸中之大幸。

当时,除了每个月放四天假,回城料理家务,对于什么时候能结束这种放逐的生活,是不能想,也不敢想的。不过,我还算安心,因为它毕竟使我又有机会来到农民身边。我同他们一起插秧、割麦、喂猪,寒冬腊月去挖河;也同他们一起偷懒,一起糊弄上面的各种瞎指挥。再就是同老大妈、二婶子、姑娘们一起盘腿坐炕上纳鞋底,说家常,听他们说东道西,讲古往今来的各种故事。

后来,不知怎么又时来运转,我们这些“接受再教育”的“臭老九”,一夜之间变成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成员,被委以宣传和贯彻毛泽东思想的重任,进驻到各个村去,搞“党的基本路线教育”。当然,这也含有“在阶级斗争的第一线经受锻炼,接受考验”的成分。这场考验的结果是,开拓了我农村生活的视野,给了我极大的活动余地,使我有机会结识了从县、社到左邻右舍各个大队的干部,结识了过去由于避嫌而不敢接触的地、富、反、坏各式人士。

就在“宣传毛泽东思想”之余,我趴在农家小院的炕头上,开始写我那本倒霉的长篇小说《万年青》。如果我能够知道我这部处女作后来会惹出那么多事来,我肯定是不敢动笔的。

然而,谁又能有这样的预见呢?



《万年青》写的是一九六二年华北某地一个生产大队反对包产到户的故事。

这并不是我杜撰的。这样的事情,在中国的很多农村都曾经发生过。焦裕禄树立的四面旗帜当中,就有一面是坚持走集体化道路的韩村。我那个未曾公演的剧本《焦裕禄在兰考》,主要就是写他支持韩村贫下中农坚持走集体化道路、依靠集体力量战胜自然灾害的那一段。当我改写小说的时候,就以一个村的贫下中农反对包产到户为主线,把我过去写的几个剧本中比较成功的人物和情节编织在一起,铺陈为一部长篇小说。可以说,这部小说动用了当时我的全部“生活积累”。或许正因为这个原因,尽管它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写来还比较顺手。一九七三年十一月,当我结束“下放”生涯,被分配到北京市第五中学当俄语教师时,我的丰硕成果之一,就是怀揣着这部手稿。

但是,当我脱稿时,我自己是一点把握也没有的。我的第一读者是李希凡同志。他读了原稿,给我写了一封信,予以肯定。这使我有了寄送出版社的勇气。

说来也巧,当时被“打倒”在家的王揖同志(曾任人民日报副总编辑)听说我写了一部小说,毛遂自荐,说他同刚恢复工作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严文井同志很熟,可以请严文井同志给我看看,我欣然同意。于是,原稿就到了严文井同志手里。

那时,我还不认识严文井同志。后来我才知道,严文井同志并没有因为是王揖同志转去的稿子有什么特别关照,而是把稿子交给出版社小说北组的编辑许显卿同志,说:“你把这部稿子看看,提点意见退回去。”这里,我丝毫没有责备严文井同志的意思。我所以要把他这句话写出来,是为了替他洗刷一下后来他为这件事蒙受的不白之冤。

许显卿同志是一位工作极端负责、有长期工作经验的文学编辑。他读了原稿,对《万年青》持肯定态度。于是,当时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几级领导,包括王致远同志、韦君宜同志、屠岸同志都看了,一致同意把这部小说列入他们的出版计划,并且提出了修改意见,替我请了创作假。我很快把稿子改完,给出版社交了去。

我等待着发排,等待着校样。在那些日子里,我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从一九六四年我到山西起,整整十年了。十年的心血,现在要出成果了,还有什么比这更能令人高兴的呢!

谁知就在这时,“批林批孔”开始了,我的厄运也来了。

出版社极少数“掺沙子”掺进来的造反派,联系本单位的实际,搞开“批林批孔”了。他们贴出许多大字报,攻击严文井、王致远、韦君宜等刚恢复工作的老同志“效法孔老二克己复礼”。其中一颗“重型炮弹”,就是他们“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而其罪证,就是准备出版我的《万年青》。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造反派的战将们从哪里编造出来的材料,竟然说我父亲有七条人命。现在,出版社准备出版一个有七条人命的国民党法官的女儿的小说,岂不是“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

于是,我那部长篇小说就被“批林批孔”扼杀在摇篮中。



出版社绝大多数同志都为我抱不平,但他们无权无势,爱莫能助。

我走访出版社的各位领导,申诉我的不平。我的父亲是国民党的法官,并没有人命。他的历史远在建国初期的司法改革中就作过结论,定为“一般历史问题”。而且,在开始同出版社打交道时,我就本着“把丑话说在前头”的原则,把这些情况都告诉了出版社,并无半点隐瞒。出版社领导根据党的政策不认为这是一个问题,才把《万年青》列入出版计划,为什么现在又改变了主张?这些老同志劝我“相信群众相信党”。我知道,他们是同情我的,但是在当时的情况下无能为力。那时,唯一能引以为安慰的是,稿子还留在出版社,也许还有一线希望,尽管已经是很微弱的希望了。

不久,这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批林批孔”中又杀出一个“批‘走后门’”,矛头也是针对老同志的。我那篇小说又被造反派抓住了,说它不是从邮局投递,经“前门”进来,而是从严文井同志的“后门”进去,勒令严文井同志从什么门进来的,还从什么门退回去。在这种压力之下,主管这部小说的王致远同志一气之下“出差”去了,严文井同志只好把原稿装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一个字也没有写,给我退了回来。

这对我来说,是致命的打击。

它不仅意味着我十年的心血,付诸东流,而且意味着我被取消了出书的资格。今后,我写得再多,再好,也不会有出版社出我的书了。而对我来说,写作就是我的生命。

我甚至觉得没法活下去了……

一个人业余时间搞点创作,不仅要付出很多额外的辛劳,而且要遭到很多白眼。在有些人看来,这叫作“不守本分”,“想入非非”,起码也是“个人主义”、“名利思想”。为了免遭讥讽和嘲弄,我和许多业余作者一样,在开始写作时是“保密”的,偷偷地写。等到人民文学出版社来单位替我请创作假,才把“秘密”公开出来。现在,临到发稿前夕,书又不能出了,这,等待着我的将又是什么?

我怎能忍受这样的打击!

在走投无路中,我给当时在中央把持文艺大权的那个人写了一封信。事关政策问题,她不表态,下边谁敢做主。附带说一句,这封信是从离我家最近的北京北新桥邮局挂号寄去的。

过了十天,中央办公厅来了两位同志找我,谈话地点是在第五中学党支部办公室。这两位同志了解我的家庭情况,问了我父亲生前所在单位,他的档案现在什么地方,并让我把小说原稿送交中央办公厅信访组。我记得非常清楚的是,临走时他们对我说:“你要相信党对知识分子的政策。”我只说了一句话:“如果不相信,我就不敢写这封信。”

又过了一段时间(大约四十天),人民文学小说北组的同志跑来告诉我,中央办公厅已把小说原稿寄到出版社,上面有批示,大意是:“小说基础是好的。作者本人没有问题。出版社应该帮助修改出版。”并说当时在中央把持文艺大权的那个人在批示上画了圈。(这“批示”我至今没看过,听说人民文学出版社曾传达过的。)

这样,《万年青》又重新列入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出版计划。这对出版社那些造反的勇士们是小小的一棒。而对于那些“效法孔老二克己复礼”的老同志来说,则是一个解脱。他们不必再为我承担“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的罪名了。由于类似的原因从出版社计划中被除名的一批小说,也得到大赦。不幸的是,粉碎“四人帮”以后,由于这批书的出版,有些作者和出版社的同志又挨了一次整。

对我来说,《万年青》冲破了如此巨大的阻力,终于能够出版,可谓万幸。但这本书的出版后来又使我经历了长久的磨难,却是始料不及的。



当重返人民文学出版社,洽谈进一步修改《万年青》时,我格外谨慎小心,生怕言行稍有不当,又被“造反派”节外生枝,再次发起攻势。更怕那些掌权的大人物出尔反尔,撕毁前言。出版社的同志、特别是小说北组的同志,也为我这一状告准了感到高兴。他们也是谨慎小心的,不敢因为重新获得编书的权利而稍露喜色。我们彼此合作,只求平平安安地出书。这样,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同志和我结成了患难之交。

一九七五年九月,《万年青》出版,我所在的学校和学校所在的教育局、区委对我的创作都是非常关怀和支持的。他们不但给了我创作假,区里的一些同志还把《万年青》的出版,作为他们工作的成绩,并请我介绍经验。我“谦虚地”谢绝了,一次也没讲过。只希望继续给我创作假,重返山西农村深入生活。承蒙他们关照,一九七六年初,正月初四,刚过了春节,我就来到了吕梁山。

我“成功”了吗?我不知道。我只希望离开乱纷纷的北京城,离开那些真真假假的恭维。我愿意回到安谧的农村去,回到给了我那么多生活乳汁的农民中去。我在那里见了很多老朋友,他们已经从基层干部成长为县委的领导干部。这使我有机会结识了很多县委书记,同他们一起开会,一起下乡,一起去大寨参观。略知他们的苦衷和在夹缝中为民谋利的种种斗争艺术。我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光明与黑暗》和中篇小说《赞歌》等,就是在那一段生活的基础上写成的。当然,我也接触了很多农民,经常驱车在吕梁山积雪的山谷中。中篇小说《白雪》中所描写的山区,就是我那时生活的环境。我很喜欢那里的恬静。置身在那遥远的天际,忘却了很多尘世的烦恼。

然而,吕梁山也不是世外桃源。天安门广场的诗词和血迹,震动了全国,在这深山僻谷中也引起种种不安。我回到北京,在北京经历了唐山地震的惊骇。我一个在安徽合肥教书的妹妹邀我去避震。我带着两个孩子来到安徽。因为我是“北京来的作家”,颇受照顾。我结识了很多当年新四军时代的地方干部,也结识了很多“火箭干部”和“小辫书记”。对一个以描写人生,时代为己任的作者来说,在中国,造反派的发迹史,同老干部的斗争史,都是值得一听的。

粉碎“四人帮”以后,我接着写《光明与黑暗》。按最初的设计,这是一部共分九卷的长篇小说,它描写一九七五年农业学大寨运动中,一个县委内部各种力量的斗争。其中就有各种类型的老干部,也有造反起家的“革命领导干部”。我闭门不出,昼夜执笔,想以这部新作去迎接粉碎“四人帮”以后的文艺春天。谁知出版《万年青》的事又被翻了出来。



首先是查那封信,查那封信是通过什么“线”送上的。我丈夫在《人民日报》工作,便怀疑我的信是通过他经当时把持《人民日报》领导权的鲁瑛送上去的。其实,他们猜错了。正因为我丈夫在《人民日报》工作,当时,“四人帮”正在《人民日报》发动一场斗争:“批判以胡绩伟、王若水为代表的‘一股邪气、一股力量’”。我丈夫不幸也被视为“邪气”。我躲还躲不及,怎敢沾边?说来有趣,不知凭第几感觉的小心,那寄挂号信的小条竟被留了下来。这时,拿了出来,双手奉上,并“供出”中央办公厅那两位同志姓名,请组织上详查。

其次,因为我去了一趟安徽,结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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