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雕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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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雕刻家-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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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雕刻家》一(3)   
  “会。” 
  “那就好。你有烟吗?” 
  “当然。”罗莎从公事包里拿出一包未拆封的烟,连火柴一起推到桌子的另一头。“你请便,我不抽烟。” 
  “如果你也坐牢,就会想抽烟了。这里面每个人都抽。”她笨拙地伸手掏烟,点燃、吸了一口,然后心满意足地吁了口气。“你多大了?” 
  “三十六。” 
  “结婚了?” 
  “离婚了。” 
  “有孩子?” 
  罗莎摇摇头。“我不是贤妻良母型的。” 
  “所以才离婚?” 
  “也许吧。我的事业心太强。我们是好聚好散,互道珍重后才各奔前程的。”好怪,她想,自己竟然在奥莉芙面前强颜欢笑。如果经常说同一句谎话,到头来它会像真有其事。只有在偶尔失神时,她才以为自己仍在家中搂着那温热的身躯欢笑,这时她才会觉得痛心。 
  奥莉芙吐了个烟圈。“我很喜欢孩子。有一次怀孕了,我母亲劝我把孩子拿掉。现在我真希望当初没这么做。我一直在想,那孩子是男的还是女的?我常常想像我的孩子。”她的眼光顺着袅袅升起的烟慢慢抬起,望了一阵子天花板。“可怜的小东西。我听这里面一个女人说,他们把胎儿丢进臭水沟———你知道,在他们把孩子拿出来之后。” 
  罗莎望着奥利芙那肥厚的湿唇吸着细小的香烟,想像着胎儿从子宫中被吸出来的情景。 
  “我不知道有这种事。” 
  “你是指丢入臭水沟?” 
  “不是。我不知道你曾堕胎。” 
  奥莉芙仍面无表情,“你对我知道些什么?” 
  “不多。” 
  “你都向谁打听过?” 
  “你的法律顾问。” 
  她的胸腔发出奇怪的咻咻声,“我不知道我有法律顾问。” 
  “彼得·克鲁。”罗莎蹙着眉说,从公事包内取出一封信。 
  “噢,他啊,”奥莉芙毫不掩饰她的不满,不屑地说,“他是个人渣。” 
  “他在这封信上说,他是你的法律顾问。” 
  “是吗?政府说他们很关心我们。我已经有四年没他的消息了。他当时提议,让我到布罗德莫服刑,我叫他滚蛋。惹人厌的小浑蛋。他不喜欢我。如果他能证明我精神异常,他一定会乐不可支。” 
  “他说,”罗莎浏览了那封信,“哦,对了,在这里。‘不幸奥莉芙无法把握机会,申诉请求减轻刑责,让她到疗养院接受治疗,她在里面顶多只要待十五年。在我看来,显然———’”她忽然停了下来,背上淌着汗,如果有问题,如果奥利芙强烈反对……在奥莉芙面前读这种信,她疯了不成?她心虚地笑了笑。 
  “老实说,其他的都是些枝节问题。” 
  “‘在我看来,奥莉芙显然已经精神异常,或许已经到了偏执型精神分裂的地步。’信上是这么说的吧?”奥莉芙把仍未熄灭的烟蒂竖在桌上,又掏出一支。“我不会说我毫不动心。如果能让法官接受我在犯案时暂时精神失常的说法,如今我或许已经是自由之身。你有没有看过我的精神分析报告?”罗莎摇摇头。“除了无法抑制想进食的冲动被视为不正常外———一位精神科医生称之为严重自虐倾向———我被归类为‘正常’。”她大笑着把火柴吹熄。“谁知道什么叫做‘正常’。你的心理障碍或许比我还多,不过我想,你应该是被归在心理正常这一类。” 
  “那我就不得而知了,”罗莎魂不守舍地说,“我从来没有接受过精神分析。”我是深恐他们会诊断出什么来,才不敢去就诊。 
  “在这种地方,自然会习惯这种事。我想他们这么做是不想闲着,而且与弑母案的凶手交谈,也比和无聊的忧郁症老人交谈有趣多了。我总共接受过五个精神科医生的诊断。他们很喜欢替人贴标签,那会使他们在理清我们的问题时,比较容易建档。我替他们制造了问题。我很正常,却有危险性,所以他们该如何安置我?开放式的监狱是不可能的,他们怕我越狱再次犯案。公众不会喜欢的。” 
  罗莎拿着那封信,“你曾心动过?如果觉得有机会早点出狱,你为什么不试试看?” 
  奥莉芙没有立刻回答,她抚平了大腿处的囚袍。“我们都会作出选择。或许选择不见得都是对的,不过,一旦决定了,也只好认了。我入狱前很无知。如今我学乖了。”她深深吸了口烟。“精神科医生、警官、警卫、法官,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大权在握的人可以全权掌控我的生活。如果我请求减刑,他们会说,这个女孩永远不会悔改,然后把门一锁,把钥匙丢开。当时我觉得,与正常人在一起关二十五年,比跟疯子在一起关一辈子好多了。” 
  “现在你怎么想?” 
  “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嘛,对吧?这里面也关过许多疯子,后来他们被转走了。其实他们并不坏。他们大都懂得怎样苦中作乐。”她把手中的烟又竖在第一支旁边。 
  “还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他们不像正常人那样带着批判的眼光看人。如果你长得像我一样,你就会对这一点谢天谢地了。”她透过稀疏的金黄色睫毛打量着罗莎。 
  “我并不是说,如果对这套制度有更深入的了解,我就会作不同的选择。我仍然认为,如果我明明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却声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那是很不道德的。”   
  《女雕刻家》一(4)   
  罗莎不予置评。面对这么一个把母亲与妹妹分尸,还冷静地分析提出减刑申诉是否合乎道德的女人,有什么话好说呢? 
  奥莉芙猜透了她的心事,又咻咻地笑出声来,“我觉得那很合理。依我自己的标准,我的所作所为并没有错。我触犯的只是法律,只是由社会所制定的规范。” 
  她最后这句话显然有引用圣经典故的意味,罗莎猛然想起今天是复活节的第二天。“你相信上帝吗?” 
  “不,我是异教徒。我相信自然的力量,崇拜太阳很合理,崇拜不可捉摸的神则不然。” 
  “耶稣基督呢?他并不是不可捉摸的。” 
  “不过他也不是上帝。”奥莉芙耸耸肩,“他是个先知,像雷格厄姆牧师。你能接受三位一体那种狗屁论调吗?我是说,要么就只有一个神,否则就会有满山满谷的神。全看你的想像力有多丰富。像我,就不会庆祝基督的复活。” 
  罗莎自己的信仰也已灰飞烟灭,她能体会到奥莉芙的愤世嫉俗。“那么,如果我想得没错,你的意思是说,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只有个人的良知与法律?”奥莉芙点点头,“而且你不会觉得良心不安,因为你不认为你做了错事。” 
  奥莉芙带着嘉许的眼光望着她,“是的。” 
  罗莎撅着嘴思索着,“也就是说,你相信你母亲和妹妹该死?”她皱起眉头,“那我就不懂了,你在审判时为什么不愿申辩?” 
  “我没什么好申辩的。” 
  “她们激怒你、对你精神凌虐、疏忽你。她们总该做了什么事,让你觉得可以理直气壮地杀了她们。” 
  奥莉芙又抽出一支烟,不过没有答腔。 
  “那又怎么样?” 
  目不转睛瞪着人的神情又出现了。这次罗莎毫不回避地与她对视。 
  “那又怎么样?”她追问。 
  奥莉芙猛然用手背敲起窗玻璃。“我准备走了。韩德森小姐。”她大叫。 
  罗莎诧异地望着她,“我们还有四十分钟。” 
  “我说够了。” 
  “对不起。我显然冒犯你了。”她顿了一下,“我不是故意的。” 
  奥莉芙还是没答腔,只是面无表情地坐着,直到警卫进来。她按住桌角,吃力地撑着桌子站了起来。那支未点燃的烟叼在嘴边,像一扎棉花团。“我下星期再和你谈。”她说着,侧身挤过门口,拖着那把铁椅,跟在韩德森小姐身后蹒跚离去。 
  罗莎呆坐了几分钟,隔着窗户望着她们。在她提起杀人动机是否正当时,奥莉芙为什么避而不谈?罗莎有股受骗的感觉———那是她一直想要寻求解答的少数问题之一———然而……如同沉睡许久后的首次翻身,她的好奇心开始苏醒。天知道,真没道理———她与奥莉芙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女人,可她不得不承认,她对这个女人生起一股莫名的喜爱。 
  她合上公事包,没注意到她的铅笔不见了。 
  艾黎丝在答录机上留了段气喘吁吁的留言。“快打电话把那件龌龊事全盘告诉我……她是不是很恐怖?如果她真像她的法律顾问所形容的那样疯狂又肥胖,那她一定很可怕。我急着想听那些骇人听闻的细节。如果你没打电话,我会到你住处,亲自去烦你……” 
  罗莎替自己倒了一杯加味杜松子酒,暗暗想着,艾黎丝的不懂体贴是与生俱来的,还是后天养成的?她打电话过去,“我打过来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如果我不得不看着你垂涎三尺的口水流在我的地毯上,我会痛不欲生。”她的爱猫安卓芭夫人在她腿边磨蹭着撒娇。罗莎俯身对它挤眉弄眼。她与安卓芭夫人已经是老交情了,安卓芭夫人是一家之主,罗莎也明白,想叫安夫人做它不愿做的事是不可能的。 
  “噢,好耶。那么说,你喜欢她?” 
  “你这个女人真烦。”她喝了一口酒,“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会用喜欢这个字眼。” 
  “她多胖?” 
  “胖得吓人。看来很可悲,不好笑。” 
  “她开口了吗?” 
  “嗯。她说话字正腔圆,也算是个有教养的人。与我预料的完全两样。还有,她的脑筋很清楚。” 
  “好像她的法律顾问说她精神有问题。” 
  “他是这么说的。我明天要去见他。我要知道是谁让他产生这种想法的。据奥莉芙说,五个精神科医生诊断后,都认定她很正常。” 
  “她或许在撒谎。” 
  “没有。我事后向监狱长查证过了。”罗莎俯身把安卓芭夫人抱到胸前。那只猫咕噜噜地低叫着,舔她的鼻子,又在撒娇讨东西吃了,它饿了。“不过,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太兴奋。奥莉芙或许会拒绝再见我。” 
  “为什么?那是什么怪声?”艾黎丝问。 
  “是安卓芭夫人。” 
  “噢,天啊!那只癞皮猫。”艾黎丝的注意力转移了,“你的住处听起来好像在大翻修似的。你养它干什么?” 
  “爱它呀。也只有它才能让这丑陋呆板的世界恢复生机。” 
  “你疯了。”艾黎丝说,她痛恨猫和痛恨作家的程度难分高下。“我真搞不懂你干吗花钱养它。把赡养费花在正当途径上嘛。奥莉芙为什么可能拒绝再与你会面?” 
  “她喜怒无常,忽然大发脾气,中断了这次会晤。”   
  《女雕刻家》一(5)   
  她听到艾黎丝倒抽了一口气,“罗莎,你这混账!你不会把事情搞砸了吧?” 
  罗莎朝话筒笑了笑,“我不确定。只能静观其变了。我得挂断了,拜拜。”她在艾黎丝怒声叫骂时匆匆挂上电话,到厨房喂安卓芭夫人。电话铃声再次响起时,她拎起酒杯,走进卧室,开始打字。 
  奥莉芙把她从罗莎那里偷来的铅笔摆在抽屉角落一个女泥人旁边。她端详着那小偶人,湿唇不由自主地撅着,抿着,吸吮着。那是个粗胚,只是一团干了的黏土,没烧过,也没上釉。不过它散发着强烈的女人味,就像原始时代繁殖力的象征。她从笔筒中选了一枝红色签字笔,小心翼翼地在泥人脸旁的头发上着色,然后换上绿色签字笔,将肢干涂上色,假装是罗莎穿的那套丝绸衬衫。 
  对旁观者而言,她的行为看来很幼稚。她把泥人搂入怀中,像在抱一个洋娃娃,低声哼着歌,然后把它摆在铅笔旁边。一般人或许闻不出来,铅笔上仍残存着罗莎琳·蕾伊的气味。 
  ① 英国收政治囚犯的精神病院。 
  ① 奥利芙(Olive),有“橄榄色”之意;琥珀(Amber),也有“琥珀色、棕褐色”之意。   
  《女雕刻家》二(1)   
  彼得·克鲁的办公室在南安普敦市的市中心,位于一条几乎全是房地产中介公司的街道上。罗莎走过这些房地产公司时不禁想,这些公司反映了时代的潮流,如今大都人去楼空了。经济不景气像一团乌云,笼罩在他们及其他行业头上。 
  彼得·克鲁瘦骨嶙峋,看不出有多大岁数了。他两眼昏花,戴着金黄色的假发。他自己的头发黄中透白,覆在假发下像一张污秽的网子。每隔一阵子,他就把假发撑起,伸一根手指进去搔头皮,这种有欠考虑的举止难免会使假发乱成一团。罗莎想,那顶假发看来就像一只大鸡蹲在他头上。她很能体会奥莉芙为什么这么看不起他。 
  她要求为他们的谈话内容录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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