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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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界-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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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阵——电话那头沉默不语,只有沙沙的杂音,还有呼吸声。她不耐烦——

“你找哪位?”

电话那头仍旧不说话。

“你是谁?”她换用本地话再次询问。

“……我是小薛的朋友……”她在听,电话那头是个女人。声音断断续续,像是在犹豫,像是受到某种干扰。

“……很危险……”她听不清楚,危险那两个字倒明明白白跳进她耳朵里。

对方又重新说一遍。声音短促,间隔漫长,但并未抬高音量:“你不要去见小薛……有人要杀你……那里很危险!”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在衣服口袋里找到电话号码……我猜那一定是你的号码,写在一张照片背后。”她从这段思路混乱的话里寻找到一点确凿的东西,那张照片,她记得。

“你是谁?”她再问一次。

“我是小薛的朋友。”声音比刚才坚定一些。

“为什么要杀我?”她觉得这问题很奇怪,好像她自己是个局外人,好像在问——为什么要杀她?

“交易完成之后……你是知情者,你懂么?他们人手不够,把你关押起来太麻烦……”电话那头解释道,说法很滑稽,好像在说一盘隔夜的剩菜,存着明天再吃?太麻烦啦。

“可他呢?小薛呢?他有没有危险?为什么你不通知他?”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去提货,你知道他在做这个……他一定会来见你的。可他这会还不要紧。他们不想杀掉他。他还有用。他们会看住他——”

说话声戛然而止。回到绵延不断的杂音里。又过一会,电话那头轻轻挂断。

她沿墙滑落,跪坐在门厅的地上。瓷砖冰凉,贴着她的膝盖。她的光脚边盘绕着十几米长的电话线。她急速思考着——

她要把小薛救出来。她猜想小薛已在去礼查饭店的路上。她觉得自己来不及抢先一步。她抓起电话打给珠宝店。

她匆匆出门,进电梯,下楼,冲出门厅跑到霞飞路上,她不等车辆驶空就穿越马路。

珠宝店里,那两个哥萨克人已做好准备。福特汽车停在珠宝店后门横弄里。

汽车向北行驶,在马霍路遭遇刚从马房出来的一队赛马。短暂受阻之后,汽车又开始加速。他们沿着苏州河南岸向东行驶。特蕾莎坐在前排副驾驶座上,从手袋里摸出香烟,顺手扳一下那支手枪枪身右侧上的按钮。她的哥萨克勇士早已上膛。

她点上烟,心思稍定。忽然,那个问题又再次浮上心头:那个女人是谁?那个女人知道所有的事情,她是谁?她也是那个顾先生的手下?她从没问过小薛,他的老板是怎样一个人,那是怎样的一个帮派。租界里有无数小型团体,向她买过武器的帮派小组织数都数不过来。

汽车在外白渡桥再次受阻。三辆空驶的日本军用卡车从桥上过,把南行的小汽车和黄包车赶到桥的左侧,迎头堵住北行的车辆,一群衣衫破烂的孩童趁机围上前来乞讨。

将近十点,太阳开始灼热,从桥下的苏州河蒸上来一股腥气。特蕾莎心里焦急,在座椅上不断挪动屁股,她感觉到小腹上被什么东西轻轻叮一下,这才想起忘记解开那条金链子。

她再次点上香烟,打开车窗放掉车内的烟雾,她侧头向外张望——

她看见小薛坐在右前方的法国厂牌汽车上。似乎是有意和日本军车过不去,他们向北行驶,却直接开到右侧的南行车道上,大模大样把车子夹在头两辆卡车当中,把由北向南的车道也给堵上。卡车已卸光装运的给养,防雨帆布篷一直掀开到装载车斗的前半部,卷在驾驶室后面。车斗两侧站着几个日本兵,神情漠然,注视着那辆法国小车,好像后颈上那两块猪耳朵似的垂布不光遮挡阳光,还遮挡住桥上的喧闹声。

她看见那辆车里人影晃动,她看见小薛把后脑勺靠在椅背上,夹着香烟的手伸在车窗外。她摇下车窗,指给她那两个哥萨克勇士看。那两支最新式可以连发的盒子炮搁在他俩的膝盖上。她的脑子在急速转动——

她想象把车开到小薛那辆车的左侧,朝他摆手,晃脑袋,挤眼睛,可她想不出怎样把消息告诉小薛。她担心照小薛的脾气,说不定会大叫大嚷。最好的办法是等他们下车,她突如其来把车停在他们面前。她的那两个哥萨克保镖和那两支毛瑟手枪足以控制局势,这帮家伙会吓得不敢动弹,她就可以顺顺当当把事情告诉给小薛,他们可以扬长而去。

她让汽车跟在后面,她的福特车仍旧行驶在左侧车道上,法国车上的动静,她尽收眼底。她关着窗,玻璃反射着阳光,对方肯定看不到她。她注视着小薛的侧面脸颊,觉得他俊俏无比。

车流渐渐找到疏通的办法。几辆黄包车上的客人跨下车。车夫把空车拉到桥边的人行道上,一辆往北的小车率先驶下铁桥,接着又是一辆。法国车转回到左侧道上,驶过第三辆卡车时大按喇叭,像是在向日本海军陆战队示威。特蕾莎让汽车缓缓跟上。

那辆车已离开北苏州路,越过熙华德⑴路,朝黄浦路方向拐去。特蕾莎要司机沿黄浦路向东,在礼查路⑵口U字型掉头。她要从黄浦路的另一端冲向礼查饭店的大门,她要从另一头扑向他们。在黄浦路和礼查路的转角上,她让司机尽量降低车速。太阳照在百老汇大厦黄褐色的光滑墙面上,她看见那辆车停向街沿,在她视野的背景上,有无数玻璃,金光闪耀。

“冲过去!”她在闷热的车厢内尖叫。

司机猛烈踩动油门,汽车以六十码的速度冲向礼查饭店,急刹车——

汽车几乎横侧过来,冲向人行道。小薛蹦跳闪避,躲到礼查饭店门廊下。另外两个也刚下车,迎面撞来的汽车把他们逼到墙边,司机愣在车门旁。

哥萨克人动作勇猛,跳下车,大步跨到那两个年轻人跟前,没去管小薛,那是自己人。哥萨克人平端盒子炮,用蹩脚的上海话尖叫:

“通通勿许动!”

通通没有动——年轻人背靠墙壁,大睁双眼,手伸在衣服底下,来不及掏枪。

哥萨克人误判形势。他们下意识沿用自己的情形来臆想对方。没有想到,对方的司机手里也有枪。此刻,最危险的对手在他们身侧,在眼角视野外——

致命枪响。击中两个哥萨克保镖,子弹冲力把他们推倒在门廊台阶下。一颗位置偏高,瞬间击碎靠左边那个哥萨克人的太阳穴。另一颗子弹从下往上,穿透右侧哥萨克保镖的左肋(他当时左手正高高举着那支毛瑟枪)。子弹多半是直接打进他的心脏。他的头颅重重砸在台阶上,如同疯狂的画家抽搐般在画布上挥洒颜色(特蕾莎曾在一个从巴黎学过最新画法的白俄画家工作室里看到过这个),白色大理石表面迅速溅上大块血迹,遮盖住白底上芝麻粒状的灰黑色斑点。但这不是从枪口出冒出的,这是从那哥萨克勇士碎裂的眼角上迸出的血。

特蕾莎热血上涌。她刚刚把腿跨出车座,她刚想落地,刚想开口朝小薛叫喊。她向车内仰去。她的右手臂伸向放在车座上的手提包,她在香烟盒下摸到那只勃朗宁。她的上半身又开始向前折。她的脑袋撞到车门框上,但她一点都不觉得疼痛。她的右手向车外挥出,她扣动扳机——

子弹没有射出,扳机只压到一半。击锤只有受到足够压力,才会碰击撞针,击发底火。事实上,即便子弹射出也不会击中对方。她来不及瞄准,茫然挥动手臂。对方早就跳到人行道上,从福特车的右后侧向她开枪。子弹正中她的小腹部,她还坐在车座上,车门半开,子弹穿透重重丝绸,钻进她的身体。

失去知觉前,她看到小薛扑向那支手枪,死死抱住那条手臂。她看到先前背靠墙壁的那对年轻人冲向小薛,把他拽向另一辆汽车。她昏昏然,有一阵却突然清醒,一个念头跳出来。难道倒是小薛反过来救她一命?

⑴Seward Road,今之长治路。

⑵Astor Road,今之金山路。

四十七

民国二十年七月十三日上午十时三十五分

如果不是开车的朴季醒看到日本兵就来气,汽车会早几分钟停到礼查饭店门口(可谁让他是朝鲜人呢)。如果是那样,门口那场火并也许就不会发生。小薛不知道,那样的话,特蕾莎会不会被子弹击中。

如果不是早上,在驶入浦东渡口前又绕道烂泥渡,往那间比公路路面低五公尺左右的田间草棚里卸下几包东西,他们甚至可能会早到一两个小时。如果不是他满脑子想拒绝朴季醒送他,想找机会给萨尔礼少校打电话,可能还会更早。在昏迷之前,小薛曾这样想过,他还想到,他毕竟还没来得及把情况报告给少校。他被一件铁器砸到后脑勺上,一秒钟之前他判断那是手枪柄,一秒钟后他就失去知觉。

醒来之后,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他看见老顾坐在床边的方凳上,正朝他笑。

“醒啦?没想到你这样冲动——”

冲动?他睁大眼睛,可说不出口,他的脑袋一阵阵疼痛,像是有锤子在敲击太阳穴。

“今天上午冷小曼同志失踪。我们怀疑她已被害。你这个——嗯,梅叶夫人闯到你家,发现她住在你家里。小曼今天一大早让人送信,发出警告。我们的同志直到刚刚才看到那纸条。我们确信白俄女人到礼查饭店是想加害你。他们一下车就掏出枪来……”

他觉得脑子里一片昏乱,他无法理清头绪,他想分析这些词句,可他甚至连把话听清楚都很吃力。

“你放心——我们知道你对冷小曼同志的感情。我们的同志正在拼命寻找她。会找到她的。你好好休息一下。这里的同志都会帮你的,你想要什么就跟他们要。小秦你认识。”

他不懂特蕾莎为什么要杀掉冷小曼。他想不通她杀人的理由。虽然他亲眼看到她拔出枪来。可他不相信她真的会开枪。

顾福广匆匆离开房间。楼梯上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他肯定带走一大帮人。他环顾四周,是个带护壁板的房间。小秦把头伸出窗外,有人在楼下朝他喊叫,窗外一定是天井。他看看天空,猜想这是间东厢房。他听到隔壁正房的客堂间里有人在走动。

他想坐起身,但手臂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小秦回头看见,走过来扶起他,把他身后的枕头竖起来靠在床架上,让他背靠枕头坐在床上。他觉得口干舌燥,他要喝水。

喝完水,他又觉得疲惫不堪。他确实很累,昨晚他一宿没睡。他用力回想那间路边的草棚。他记得自己帮忙抬那几包东西,从公路边的碎石坡往下走——其实是往下滑,他想。那是一个田坑,草棚就在坑底下,路面比坑底高出五六公尺的样子,比茅草屋顶还高出一截。从公路往两边走十几米路,你就会看不见那屋顶。

太阳照在床前的木地板上。他觉得热,他掀掉盖在身上的外套,那是他自己的衣服。他在想特蕾莎,想她吃的那一枪,想那射向她腹部的子弹。他觉得自己肚子上也一阵刺痛。

可他还是想不明白特蕾莎为什么要杀冷小曼。这会他又在想冷小曼。难道一个女人的嫉妒心会那样重,会那样残酷么?可他又觉得老顾说的也许没错。这个白俄女人,她的手提包里时时刻刻藏着一只手枪。

可这是在上海啊,这是座几百万人在其中忙碌的城市啊,有谁会随随便便掏出枪来把人打死?对他来说,那些杀人放火都是租界报纸上的故事。尽管他亲眼看见过当街杀人——几年前这种事更多,可这些事从未在他身边发生过。发生在具体的、活生生的,与他有着密切关系的人身上过。他觉得那些事近乎舞台上的剧情,他看到过,为之紧张过,为之恐惧过,可转眼间就会抛在脑后。

他觉得自己好像已被人催眠。被特蕾莎和冷小曼催眠,被少校和马龙班长催眠,被顾福广催眠。他在做一个梦。在他这会做的梦里,拔枪杀人是常有的事,是一件随随便便就会发生的事。他毫不怀疑这是一种幻觉,他只是怀疑自己还有没有机会从梦中醒过来。他怀疑所有人都在发疯,他忽然想起少校的话,少校把此刻的上海比作一座随时就会爆发的火山。

但他又怀疑自己究竟想不想醒过来,这种与他从前的生活全然不同的状态,对人有种奇妙吸引力。就好像——他觉得这比方不准确,不是很恰当——不过他想,那种让他心里评评乱跳的感觉是差

不多的,在让他产生一种忘却所有烦恼的麻痹感上是一样的,他觉得这像一局无休无止惊心动魄的赌局,像是人人都觉得自己手里有一副好牌。他再次认定,人家说的身体会分泌激素那回事,确实是有的。他又接连想出几个比方,就像人站在几十米高的大厦楼顶边缘朝下看啦(那种身体不由自主向前倾斜的错觉可能跟在空中漂浮的轻快感差不多),或者就像他穿越马路时,总喜欢让汽车紧贴着他的外套后襟疾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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