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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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界-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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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进大厦,穿过一道玻璃门,不设门房,向左转是电梯间。电梯升到五楼,顾先生在房间里等着他们俩。

顾先生坐在马蹄形桌子的凹口中间。小薛和冷小曼坐桌子两侧带软垫的椅子。朴(他现在知道他姓朴)在小薛的背后,横在那张单人座沙发上,双腿越过沙发扶手,搁在一只折叠椅上不断摇晃。

顾先生谈到他的理想,他和他组织目前的任务。气氛有些冷场,她在桌子那边拨弄一支铅笔,朴的沙发扶手更加剧烈地晃动。

休息片刻。顾先生说,抽根烟,去天台上吹吹风。他们穿过厨房,从窄门外的铸铁梯子爬到天台上,螺旋形铁梯挂在大厦的墙体外面。

在天台的围栏边,他背着风为顾先生划着火柴,再给自己点一根。他们俩沉默地抽着香烟。水泥围栏墙角下爬满苔藓,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有很多积水。小薛在风中打个激灵,他竖起衣领,竖起手,让风吹走那截烟灰。

“告诉我,为什么你要帮助我们?给我一个理由。”顾先生忽然说,他在微笑,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话。

小薛看看他,摇摇头,他无言以对。他觉得这理由甚至连自己也不相信,他竭力让自己苦笑。

“因为她?”嘴角的笑意变得更浓厚,像是在说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好笑之处的笑话,像是他并不常常说这种笑话,以至于有些不习惯。

“因为爱情,这理由你们接受么?”

他望着脚边那一小块积水,解释说:“我是说,对于参加革命来说,爱上一个女人是不是个好理由?”

“唔唔参加——革命——”顾先生深吸一口香烟,扔掉烟蒂:“这样说来,你告诉自己说这是在参加革命?”小薛觉得他的眼神里有一丝阴翳,像是一种悲伤,像是一种寂寞。

“没错。是的,爱情——它常常让我们想要改变一下自己,甚至改变一下生活本身。”他觉得顾先生比看上去要有学问得多,他觉得顾先生懂得让对话沿着恰当的方向进展。

“我们接受任何一种理由,但必须告诉我们那是什么。哪怕是因为——钱。”他挥挥手,似乎从内心里不屑这种说法,似乎他也认为这确实是一种低级趣味,似乎他只是在提出一种最低限度的可能,好让小薛安下心来。

“对帮助我们的人,我们的确会给予适当的报酬。不——”他又挥手,阻止刚想开口说话的小薛:“我不是说你。我们有时会付钱给情报人员,假如他的确需要。假如他——比方说你那个在法租界警务处的朋友。他需要钱么?他来中国不就想要赚钱么?如果他同情我们,那当然好,如果他只是为钱,那也不错——”他快速地说完这些话,逐渐减弱音量,直到声音悄悄地消失在风里。好像想要把隐藏其中的伤害减少到最小,好像他很不愿意伤害小薛的自尊心。

他们再次回到房间里。幕间休息已结束,接下来是第二场。冷小曼已不知去向,此刻这更像是一场审讯。顾先生再次藏身到那个马蹄形凹口里,窗帘已拉上。他自己的椅子挪动到弧形桌子的对面,正对着顾先生。朴依然坐在他的身后,但这次他没有让自己横在沙发上。

“我们要问你一些问题。这是必要程序。别紧张——”声音既柔和,又明快简洁。

“告诉我你的姓名……”他并没有做记录,这毫无必要。而小薛认为,连这些问题都毫无必要。

但它们充满暗示,具有一种类似于催眠的特殊效力。从漫长的问答中形成条件反射,这种模式会固定下来,回答问题的那一方会渐渐去讨好、去迎合提问者。

“你是在哪里认识她的?”这一组问题全是关于冷小曼的。

“在船上。”

“在船上?”声音突然严厉起来。他也顿时警觉——他完全忘记冷小曼告诉他的话。他被这种催眠术弄得有些迷糊。他现在想起冷小曼隐隐约约告诫过他的话。可她没说清楚,她不想让小薛认为她喜欢说谎。她说,如果他问起你,你就说我们以前就认识。这不重要,她说,但你就这样说吧,她说。小薛以为她只是不想让人家觉得她轻佻,让人家觉得她很容易就让他勾搭上。此刻,他觉得冷小曼很可能没有对组织上讲实话。

“……在船上,你怎么跟她认识的?”声音又平静下来,让小薛觉得先前可能是错觉。

“我没有……这说法不确切……她走向船首甲板,一个人。那里风很大,很冷。我看到她,仅仅是看到而已……”而她像个悲伤的女战士,阳光让她的脸颊变成一种半透明的金色。

“我觉得很脸熟,我觉得她像是以前见过的某个人。我这样告诉她。我后来说给她听,她也觉得……我想——男女之间有时候就是会这样。我想如果她告诉别人,我们早就认识,这一点也不奇怪。你明白?”

“我懂。一见钟情——聪明的说法,对吧?”提问者又一次笑起来:“这说法让人不觉得轻佻。命中注定,对吧?”

“可能就是这样。”小薛模棱两可地回答道。

“聪明的说法,你也很聪明,可你也很诚实。”顾先生宽容地说。

但这是极其短暂的片刻松弛,声音又严肃起来:“那以后——接下来你见到她是哪一次?”

“我想是在那些报纸上。那些天报纸上天天能看到她的照片。”

“因此一你在船上第一次看到她,一见钟情。随后你常常在报纸上看到她,你那会虽然没有机会再次见到她本人,可那些照片给你更多遐想的空间。我们知道你是个摄影记者。于是,你不可救药地爱上她,以至于你一听说巡捕房要去贝勒路找她,就连忙抢先找到她,把消息告诉她?”

他觉得这些话里充满讽刺挖苦的意味,他想他应该气愤,跳起来,把一连串话抛到提问者的脸上。但他无力那样做。他知道在这些问题上他无法向人解释,在这上头他甚至无法向冷小曼解释。

他只是说:“实际情况——就是那样。”

“很好。实际情况就是那样。我们相信你。我们相信你是因为这说法缺少加工,令人难以置信。我们相信你可能就是那样一个浪漫的人。你身上不是有另一半法国血统么?”

小薛觉得如果这种说法能成立,那将又一次验证他先前关于词语符咒的想法。一个中法混血儿,不就应该做这类奇怪的事情么?

“我不相信报纸上的说法。我跟她说过话,我看到过她的眼睛,我想我是懂得她的。”他勉强给出一种说法。

提问者暂时抛开这些关于爱情产生方式的研究,离开这些富有诗意的对话。当革命与爱情发生冲突时,人们不妨允许一两句小小的谎言。

话题转向小薛在法租界的朋友。他的职务,姓名。他属于马龙特务班这个特别部门的新情报让顾先生很感兴趣。实际上,在他先前交给顾先生的那份书面报告当中,他已对此情况作出详尽说明。昨天夜里,根据冷小曼从电话里获得的指示,他独自坐在福履理路客厅那张工作台上,绞尽脑汁炮制出那份大杂烩。他想,顾先生和少校一样,都喜欢阅读文件。虽然都只是些片言只语构成的零星碎片(那与情报本身来自道听途说的特征相吻合),可其中确实包含大量重要情报。有些是警务处对顾先生本人身份背景的猜测判断,包括他从马赛诗人那里听来的一些观点,那些观点缺乏逻辑上的一致性,显示其来源相当复杂。

小薛把这些道听途说写在报告中,可他自己并不明白这些情报的价值。(比方说,他并不知道警务处情报中关于金利源码头刺杀案的分析,那些对实施过程的模拟构想,马赛诗人对他简述的消息大部分出自南京小组的研究结论。他也不知道警务处对福煦路俱乐部事件纯属一种报复行为的判断,事实上与帮会的说法有关。他也无从知晓,顾先生对他当面交付这份文件,而不是一见到朴季醒就拿出来,感到相当庆幸。他告诉顾先生这份文件冷小曼并未阅读过,纯粹是根据事实来回答,而不是有意为谁作掩饰。)

三十七

民国二十年六月二十九日下午六时五十分

朴季醒陪着客人吃晚饭,在那半小时内,顾福广把小薛报告仔细阅读一遍。霞飞路西段这整个地区全都是高级洋房,沿街只有几家花店和定制服饰店,朴一直把车开到亚尔培路,才找到一家野味香饭馆,他用菜盒把食物提回大厦。

顾福广再次阅读,抽烟,思考。随后把它们全都扔进壁炉,烧掉。重要情报由他独自掌握,这既是出于保护情报来源的考虑,也是让手下这支队伍保持单纯,不至引起思想混乱的必要组织纪律。此外,他当然不想让别人知道福煦路行动与老七的死多少有些关系。

报告文字在陈述方式和语法上稍嫌混乱,缺少统一的风格。有时是直接引用马赛诗人的原话,有时则采用间接方式来转述。有几段欲言又止,不断重新涂改,显得谨慎小心。随后又过分大胆,超越情报书写的文体规则自行加以分析判断。格外引起他注意的是那些逻辑混乱之处,比如,何以前段刚说马赛诗人认为那是一次与私人恩怨有关的报复,下一段却又明确引用同一个人的话说:“警务处认为这些人确凿无疑是赤色地下行动组织。”难道马赛诗人和他的上司持有不同观点?

顾福广认为,恰恰是这一点,才证实文件的可靠性。它来自朋友间的闲言碎语,它通过多次口耳相递,又由小薛用相当拙劣的文字拼凑,难免失去原貌。顾福广甚至认为,矛盾所在之处正是它最有价值的地方,因为它证明法租界警务处已完全被他搞晕头,处于一种众说纷纭的状态中。

晚饭前他曾单独把冷小曼叫来,狠狠批评她一通。责备她违反组织纪律,在行动的关键时刻擅自与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接触。最最危险的是,她竟然对组织上不说实话,明明刚认识不久,却告诉组织说什么,他们是老相识。千万不要被这些布尔乔亚式的小情小调冲昏大脑,他告诫她,更不要想欺骗组织!直到冷小曼被他批评得掉下眼泪,他才转而用一种宽厚的语气表扬她,无论如何,在小薛这件事上,她立下大功。

他对她说,越是在激烈的生与死的斗争中,爱情越是会意外地出现,他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他还举过一些例子,革命同志甚至在刑场上举行婚礼。他还半开玩笑地对冷小曼说,也许将来你们还可以孕育一对革命的小宝宝呢。将来——在完成组织上交给的各项任务之后,你们可以转移去苏区,甚至可以去香港,去法国,他不是半个法国人么?他说得有些忘乎所以,直到冷小曼抬起头来,瞪大惊讶的眼睛。他补充说,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革命在一个国家成功之后,革命队伍也不能就此休息,它要向仍然处于阶级压迫中的其它国家输出革命,也许将来你们还可以在法国的共产主义革命中贡献一份力量呢。

冷小曼离开后,他陷入沉思。他觉得长此以往,难以维持队伍的稳定。在刚开始一两次行动时,他一个人完全可以控制得住。这是一帮年轻人,活泼好动,思想单纯。但他觉得未来局面搞得更大之后,很难保证他们中的一些人不会在思想上有所波动。他想他必须让组织不停运转,不断发起新的攻击。此刻他有些气馁,也许是烟抽得太多,他有些头晕。他近来常常觉得自己有时会变得过分消沉,他想那一定跟老七的死有关。

他朝民国路的安全房打电话。林培文小组大部分成员在他这里,他带出来执行任务。林培文本人,按照指示应当等候在那幢房子里,可电话没人接。他想,是到策划新的行动的时候啦。

组织的发展势头很不错。他手里已有三个行动小组,全员装备。还有一辆法国制造的八缸汽车。如果有需要,他还能再买,不断的行动带来充裕资金。新的有利条件是,如今他还有可靠的警务处情报来源。他已在租界这块地盘上站稳脚跟。

福煦路那次行动后,有人给他带话(他另有几个在上海人头很熟、身份复杂的关系人)。帮会大先生有意求和,开出条件是十万大洋,只要他保证不对青帮发动新的攻击。人家放出试探风向的气球,而他却保持沉默。他想人家还是在把他当成未成气候的一股势力,因为急着想出头,所以打打杀杀,可他想要的比这多得多。他想他还是革命的,只不过是革命的另一种形式。它终将改变这块租界的权力结构。

玻璃窗外,对面大厦的棕色墙砖反射着落日的光辉。深褐色头发的外国女人推开窗子。金光晃耀中,琴声似有若无。速度怪异的音乐,像是唱盘在胡乱转动。他觉得嘴里发苦,烟抽得太多,有点饿。他走向客厅,准备吃晚饭。

“报纸上说他是公众之敌……”

客厅里,小薛在讲故事,冷小曼神情茫然地拨弄筷子,朴季醒试图抓住小薛的漏洞:

“这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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