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皮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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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皮论语- 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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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霸微笑点头,又对硃安世道:“硃先生能否移贵步到寒宅一叙,家父也盼望能当面向硃先生致谢。”

硃安世道:“这就免了吧,我是朝廷通缉要犯,不好到你府上。”

孔霸略一沉吟,道:“在下备了一份薄礼,原想等硃先生到寒宅时再敬奉,如此说来,请先生稍待片刻,在下这就回去取来。”

硃安世微有些恼:“这就更不必了,我岂是为了贪你的钱财而来?”

孔霸忙赔礼道:“在下绝非此意,只是感戴先生大恩,聊表寸心而已。”

硃安世道:“你能好好看顾这个孩子,比送我黄金万两更好。这县城小,你不能在这里久留,让人看到你和我会面不好。”

孔霸面现难色,随即又微笑着拱手致礼,道:“在下这便告辞,先生大恩,只能待来日再报。”随后又对驩儿道,“孩儿,跟我走吧。”

驩儿点点头,先走到韩嬉面前,跪下磕了三个头,又走到硃安世面前,恭恭敬敬跪下来,重重磕了三个头,道:“硃叔叔,我走了。你要多保重,早点找到婶婶和郭续。”说着,眼中泪花闪动,他忙用手背抹掉泪水,站起来,走到案边,抓起那只木雕漆虎,抱在怀里,道:“硃叔叔,我把它拿走了。”

“拿去,拿去!”碍于孔霸,硃安世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尽力笑着点头。

孔霸第三次拱手致礼,说了声“后会有期”,转身出门。

驩儿跟着走出去,脚刚踏出门,又回过头,圆圆的黑眼睛,望着硃安世涩涩一笑,这才转身离开,小鞋子踏地的声响渐渐消失于廊上。

杜周暗暗打定主意:得设法除掉吕步舒。

自从他升任御史大夫以来,吕步舒几次当众嘲讽折辱他,他处处容让,从未还击,这点小忿还不足以激怒他。他真正担心的是:丞相一职。

现任丞相公孙贺是卫皇后姊夫,卫氏亲族中,前有卫青、后有霍去病、现有公孙贺,都曾屡立战功,是天下第一显赫之族。然而,当今天子在继位之初,窦太后把持朝政,让他抑郁数年,因此他深恨皇后外戚权势过重。天子眼下虽然器重卫氏亲族,日后必定会借机剪除。对此,卫皇后、公孙贺也都心知肚明、忧惧不安。几年前,天子封公孙贺为丞相时,公孙贺不但不喜,反倒大惧,当即叩头大哭,哀告请辞,天子不许,只得无奈任职。'参见《汉书·公孙贺传》。'

杜周料定,公孙贺迟早将被天子问罪,自己距离丞相,只有一步之遥。然而看吕步舒之势,似乎也志在必得。

吕步舒身为宿儒,又是内臣,占尽天时地利。眼下吕步舒唯一留下的把柄是孔安国之孙。但王卿死后,那小儿下落不明,至今追查不到,杜周也始终猜不透其中真正隐情。再加上刘敢升任执金吾,已经离他而去,杜周顿时少了臂膀,行事只能越发小心。如无必胜之策,绝不能冒然妄动。

四月,天子大赦天下。

死罪赎钱五十万,就可罪减一等。

司马迁初闻消息,惊喜万分,但随即便颓然丧气:他年俸只有六百石,为官十年,俸禄总共也不足百万钱。'据《汉书·贡禹传》“秩八百石,俸钱月九千二百”换算,司马迁年俸六百石约为八万钱。'两年前遣送两个儿子时,已经将家中所有积蓄荡尽,哪里有财力自赎?

狱令见他沮丧,脸上露出古怪笑容,道:“没钱?还有一个法子可免死罪,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司马迁瞿然一惊,他知道狱令说什么:腐刑'腐刑:即宫刑。阉割生殖器的酷刑。'。

死罪者,受腐刑可以免死。

司马迁跪在庭中,心中翻江倒海,堂堂男儿,一旦接受腐刑,将从此身负屈辱、永无超脱之日。他怎能以一副刑后残躯,苟活于人世?

于是,他抬起头,要断然拒绝,话未出口,耳边忽然响起梦中父亲的话:“生如草芥,死如蝼蚁。白活一场,一无所值。”

他缓缓低下头,心里反复告诉自己:若能保得这条残命,便可了却平生之志,完成史记、无憾此生。

他满头大汗,牙关咬得咯咯响,双手紧攥,手掌几乎掐出血来,拼尽力气,才终于低声道:“我愿受——”

后面“腐刑”二字他至死也说不出口。

深夜,鲁县客店。

店客大多都已安睡,韩嬉仍点着灯,在房中等候。

硃安世推门进去,见案上已斟好了酒,他感激一笑,走过去坐下。

韩嬉一边递过酒盏,一边问:“还是那样?”

硃安世又笑一笑,点点头,心中却不是滋味,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他不放心驩儿,并未立即离开,又在鲁县住了三天,每天夜里,都偷偷潜入孔家查探。

每次去,都见驩儿穿着小儒袍,戴着小儒冠,和孔家其他几个子弟按大小,在院子里排好队。僮仆婢女们也都齐齐排在后面,孔霸和妻子领头,一行人轻步走进正屋。屋子正中坐着一位儒服老者,清瘦端严,旁边一位深衣老妇,慈和安详,当是孔延年和妻子。

孔霸夫妇在老夫妇面前跪下,少年及仆役们跟着齐刷刷跪倒,众人一起叩头。孔霸恭声道:“请父亲、母亲安寝。”两个老者一起起身,孔霸妻子忙上前搀扶婆婆,护侍公婆进入内间。

半晌,孔霸夫妻才退出来,这时,子弟及仆役才一起站起身。仍是孔霸夫妻领头,众人又排着队,跟随两夫妻走到西边侧屋。孔霸和妻子坐下,子弟们又依次给孔霸夫妇磕头。

孔霸挨个训一句话,训驩儿的是“不学礼,不成人。”

驩儿小声答一句:“侄儿谨记。”

拜完之后,少年们才小心退下,各自回房。

自始至终,人人恭肃,除脚步声外,再无其他声响。

硃安世只听说过儒家这“晨昏定省'晨昏定省(xing):《礼记·曲礼上》:‘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为人子女的礼节,冬天让父母暖和,夏天让父母凉快;晚上(昏时:22点左右)服侍就寝,早上(晨时:5点左右)省视问安。'”的礼法,初次亲眼目睹,而且夜夜如此,看得心烦气闷,暗暗皱眉。再看驩儿,夹在孔家子弟中间,拘谨茫然,手足无措,像野林中一只雏鸟忽被关进了鸡圈。

硃安世怕拘困坏了驩儿,第一夜就想带他走。但又一想,自己野生野长,虽然痛快,却总非正道。驩儿性子安静,又是孔家嫡孙,这才是他该有的尊贵,过些日子,恐怕便会习惯了。

孔延年父子倒也没有薄待驩儿,驩儿的宿处与孔家其他子弟一样,都在后院一排房舍,一人一间。驩儿随着其他子弟一起走到后院,硃安世躲在暗影里悄悄跟行。几个少年各自进房,硃安世躲到驩儿屋后窗外偷望,见驩儿敲打火镰,点亮油灯。孔家虽是望族,但房舍器具并不奢华。屋子不大,只有一张床,一领席,一架书案,一个藤箱。床头摆着那只漆虎,案上只有灯台、笔墨和习字石版。

驩儿站在席子上,不断抬臂、低头、跪下、叩首,嘴里念着“祖父晨安”、“孙儿谨记”之类的话,看来是在练习孔霸教他的各种礼。练到深夜,才停下来,从床头拿过那只漆虎,坐在灯下,让漆虎在案上奔跑翻跳。

前两夜,硃安世都没让驩儿知道,明早他就要动身离开,于是轻轻叩了叩窗户。〖Zei8。Com电子书下载:。 〗

驩儿听到,猛地抬眼,目光闪亮,小声道:“硃叔叔?!”随即便爬起身,飞快跑到窗边。这时正是暑夏,窗户洞开,硃安世轻身翻跳进屋,驩儿一把将他抱住:“我就知道!”

“小声点,隔壁有人。”硃安世笑着轻轻嘘了一声,牵着驩儿,也没有脱鞋,一起坐到席子上。

驩儿一直睁大眼睛望着硃安世,目光闪动,兴奋异常。

硃安世笑着问:“你这两天过得如何?”

驩儿略一迟疑,随即道:“伯祖父、伯父待我都很好。”

“你那些堂兄弟们有没有欺负你?”

“他们也都很好。”

“你愿意一直住在这里?”

驩儿又迟疑一下,随即点点头:“嗯。”

“实话?”

“实话。”

“嗯,这样我也就放心了。我明天就走了——”

驩儿黑亮的圆眼睛忽地黯下来。

硃安世笑着拍拍他的小肩膀:“我去寻续儿和他娘。找到之后,一定会来看你。你先在这里住着,如果不好,我就接你走。”

驩儿点点头,神情仍旧郁郁。

“我不能久留,被你伯父看到就不好了。”

“嗯。”驩儿咬着下唇,眼中泛出泪来。

硃安世也心中难舍,却只能笑着道:“你比我还懂事,我就不教你什么了。你要好好的,等我来看你。”

说着他站起身,驩儿也忙站起来,硃安世又笑着拍了拍驩儿的小肩膀:“我走了。”

驩儿点点头,勉强笑着,眼中泪珠却大滴滚落。

硃安世忙用手替他擦掉眼泪,尽力笑着:“好孩子,莫哭,我们又不是见不到了。硃叔叔走了,你要看顾好自己,平日多笑一笑——”

说着,硃安世也眼睛发热,不敢再留,转身翻出后窗,左右看看,漆黑无人,便轻步走到墙边,一纵身,翻上墙头。再回头,见驩儿瘦小身影立在窗前,正望着自己,背对灯影,看不清神情,却感得出孩子仍在流泪。

硃安世一阵难过,眼眶顿湿,他叹了口气,黑暗中,笑着朝驩儿摆摆手,拇指在唇髭上一划,随即转身跳下墙。

司马迁一步步登上台阶,慢慢走出蚕室'蚕室:本指养蚕的处所,后引用为受宫刑的牢狱。《汉书》颜师古注:“凡养蚕者欲其温早成,故为蚕室,畜火以置之。而新腐刑亦有中风之患,须入密室,乃得以全,因呼为蚕室耳。”'。

蚕室在地下,新受腐刑之人,要静养百日,稍受风寒,必将致命。因此蚕室密不透风,常年煨着火,昼夜温热。出了蚕室门,一阵寒意扑面袭来,司马迁不禁打了个冷战。

小黄门引他出去,他一转头,见宫刑室的门半开着,行刑木台上,已经换了一张新布,四边用来固缚手脚的木桩上,铁环绳索空悬,旁边柜中摆满刀具盆盏。当日给他施刑的刑人正背对着门,在洗手,水声哗哗作响。

听到这声音,司马迁心顿时抽搐、身子簌簌发抖,猛然想起那对干瘦的手,那张阴沉的脸,那双漠然的眼,以及行刑那日,自己如同猪羊一般,被剥得赤条条,捆死在刑台之上,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他的心中揪痛,不敢也不能再想,狠咬了一下舌尖,让自己痛醒,随即忙低头两步撞出门去。匆匆离了蚕室,走出大门。

眼前豁然敞开,只见大街之上,行人往来,个个坦然自若,即便面带愁容,也绝无羞愧之色。只有他,身残形秽,就算有衣衫蔽体,也依旧无地自容。更何况,这三个月来,颔下胡须逐渐掉落,如今已经净光,这样一张溜光的脸,如同一个散着光芒的“耻”字,罩在脸上,引人注目耻笑。

他低头疾走,不敢看身边行人,一路上如贼一般,好不容易,才走到自家门前。他停住脚,怯怯抬眼,见家宅门庭依然,只是有些萧索,心中陡然涌起一阵凄怆。门扇虚掩着,他犹疑良久,始终不敢伸手推门。正在忐忑,门忽然打开,是卫真。

“主公?主公!主母!主公回来了!”

卫真瞪大了眼,惊呼起来,随即噗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泪水奔涌:“主公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主母这一年多日夜焦心,眼泪就没干过。我隔几天就去一次牢狱,可他们不让我探看主公,使尽钱财,说尽好话,也不让我进去见主公一面。主公要回来,他们竟也不说一声,好让我去接……”

司马迁呆立在门口,见卫真如此,心头暖热,泪水顿时滚落。

卫真忙擦掉眼泪,拖着哭腔,笑着自责:“该死,主公回来,天下的喜事,我怎么哭起来了?”说着忙站起来,紧紧扶住司马迁,搀护着往里走,边走边连声念叨,“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刚走进院中,迎面柳夫人赶出门来。司马迁顿时站住脚,见妻子容色憔悴,鬓边遍泛白霜,也是满眼泪水,惊愕莫名。

夫妻二人对视片刻,竟像是隔世重逢,悲欣恍惑。柳夫人忙用衣袖拭泪,抬脚赶过来,伸出了手,司马迁也伸出手,要去握,但随即心中羞惭,又遽然收了回去,垂下了头。柳夫人过来一把抓住他手,哭道:“你总算回来了!”

司马迁虽然心中感激,却不敢直视妻子。

柳夫人仍紧紧抓着他的双手,流着泪道:“无论你怎么样,我都是你妻,你连我也要见外吗?何况,这事从头到尾你没有一丝一毫的错!你无辜入狱,吃了那么多苦,如今总算保住性命,回到了家,就该开开心心,不要再去想那些事。卫真在一旁,我也要直说,你我已经是老夫老妻,而且也早已有了子嗣。你受了刑,虽然是一场大难,但毕竟保住了一条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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