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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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马-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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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部已经坐满了人,马威到了内部去,找了张靠墙角的空桌坐下。屋里有两位中国学生,他全不认识。他向他们有意无意的微微一点头,他们并没理他。

“等人?”一个小女跑堂的歪看头,大咧咧的问。马威点了点头。

那两位中国学生正谈怎么请求使馆抗议骂中国人的电影。马威听出来,一个姓茅,一个姓曹,马威看出来,那个姓茅的戴着眼镜,可是几乎没有眉毛;那个姓曹的没戴着眼镜,可是眼神决不充足。马威猜出来,那个姓茅的主张强迫公使馆提出严格抗议:如使馆不办,就把自公使至书记全拉出来臭打一顿。那个姓曹的说,国家衰弱,抗议是没用的;国家强了,不必抗议,人们就根本不敢骂你。两个人越说越拧葱,越说声音越高。姓茅的恨不得就马上打老曹一顿,而姓曹的决没带出愿意挨打的神气,于是老茅也就没敢动手。两个人不说了,低着头吃饭,吃得很带杀气。

伊姑娘进来了。

“对不起,马威,我晚了!”她和马威握了握手。“不晚,不晚!”马威说着把菜单递给她,她拉了拉衣襟,很自然的坐下。

曹和茅同时看了她一眼。说了几句中国话,跟着开始说英文。

她点了一碟炸春卷,马威又配上了两三样菜。

“马威,你这两天好点啦吧?”伊姑娘微微一笑。“精神好多了!”马威笑着回答。

姓茅的恶意的看了马威一眼,马威心中有点不舒坦,可是依旧和凯萨林说话。

“马威,你看见华盛顿没有?”伊姑娘看着菜单,低声儿问。

“没有,这几天晚上他没找玛力来。”马威说。“啊!”伊姑娘似乎心中安慰了一些,看了马威一眼,刚一和他对眼光儿,她又看到别处去了。

春卷儿先来了,马威给她夹了一个。她用叉子把春卷断成两段,非常小心的咬了一口。

下巴底下的筋肉轻轻的动着,把春卷慢慢咽下去,吃得那么香甜,安闲,美满;她的举动和玛力一点也不一样。

马威刚把春卷夹开,要往嘴里送,那边的老茅用英文说:“外国的妓女是专为陪着人们睡觉的,有钱找她们去睡觉,茶馆酒肆里不是会妓女的地方!我告诉你,老曹,我不反对嫖,我嫖的回数多了;我最不喜欢看年轻轻的小孩子带着妓女满世界串!请妓女吃中国饭!

哼!“

伊姑娘的脸红得和红墨水瓶一样了,仍然很安稳的,把叉子放下要站起来。

“别!”马威的脸完全白了,嘴唇颤着,只说了这么一个字。

“老茅,”那个眼神不十分充足的人说:“你怎么了!外国妇女不都是妓女!”他是用中国话说的。

姓茅的依旧用英国话说:“我所知道的女人,全是妓女,可是我不爱看人家把妓女带到公众的地方来出锋头!”他又看了马威一眼:“出那家子锋头!你花得起钱请她吃饭,透着你有钱!咱讲究花钱和她们睡一夜!”

伊姑娘站起来了,马威也站起来,拦着她:“别!你看我治治他!”

凯萨林没言语,还在那里站着,浑身颤动着。

马威走过去,问那位老茅:“你说谁呢?”他的眼睛瞪着,射出两条纯白的火光。“我没说谁,饭馆里难道不许说话吗?”茅先生不敢叫横,又不愿意表示软弱,这样的说。

“不管你说谁,我请你道歉,不然,你看这个!”马威把拳头在桌上一放。

老茅象小蚂蚱似的往里一跳,跳到墙角,一劲儿摇头。马威往前挪了两步,瞪着茅先生。茅先生的“有若无”的眉毛鬼鬼啾啾的往一块拧,还是直摇头。

“好说,好说,不必生气。”姓曹的打算拦住马威。马威用手一推,老曹又坐下了。马威钉着茅先生的脸问:“你道歉不?”

茅先生还是摇头,而且摇得颇有规律。

马威冷笑了一声,看准茅先生的脸,左右开花,奉送了两个嘴巴。正在眼镜之下,嘴唇之上,茅先生觉得疼得有点入骨;可是心里觉着非常痛快,也不摇头了。

女跑堂的跑进来两个,都唧咕唧咕的笑,脸上可都转了颜色。外部的饭座儿也凑过来看,谁也莫明其妙怎回事。范掌柜的眯缝着眼儿过来把马威拉住。

伊姑娘看了马威一眼,低着头就往外走,马威也没拦她。

她刚走到内外部分界的小门,看热闹的有一位说了话:“凯!你!你在这儿干吗呢?”

“保罗!咱们一块家去吧!”凯萨林低着头说,没看她的兄弟。

“你等等,等我弄清楚了再走!”保罗说着,从人群里挤进去,把范掌柜的一拉,范掌柜笑嘻嘻的就倒在地上啦,很聪明的把头磕在桌腿上,磕成一个青蓝色的鹅峰。“马威,你是怎回事?”保罗把手插在衣袋里问:“我告诉你,别以为你是个人似的,和我们的姑娘一块混!要贪便宜的时候,想着点英国男人的拳头!”

马威没言语,煞白的脸慢慢红起来。

“你看,老曹,往外带妓女有什么好处?”茅先生用英国话说。

马威一咬牙,猛的向茅先生一扑;保罗兜着马威的下巴就是一拳;马威退,退,退,退了好几步,扶住一张桌子,没有倒下;茅先生小蚂蚱似的由人群跳出去了。范掌柜的要过来劝,又迟疑,笑嘻嘻的用手摸着头上的鹅峰,没敢往前去。“再来!”保罗冷笑着说。

马威摸着脖子,看了保罗一眼。

门外的中国人们要进来劝,英国人们把门儿拦住:“看他们打,打完了完事。公平交易,公平的打!”

几个社会党的人,向来是奔走和平,运动非战的;可是到底是英国人,一听见“公平的打”,从心根儿上赞同,都立在那里看他们决一胜负。

马威缓了一口气,把硬领一把扯下来,又扑过保罗去。保罗的脸也白了,他搪住马威的右手,一拳照着马威的左肋打了去,又把马威送回原地。马威并没缓气,一扶桌子,登时一攒劲,在保罗的胸部虚晃了一下,没等保罗还手,他的右拳打在保罗的下巴底下。保罗往后退了几步,一咬牙,又上来了,在他双手还替身体用力平衡的时候,马威稳稳当当又给了他一拳。保罗一手扶着桌子,出溜下去了。他两腿拼命的往起立,可是怎么也立不起来了。马威看着他,他还是没立起来。马威上前把他搀起来,然后把右手伸给他,说:“握手!”

保罗把头一扭,没有接马威的手。马威把他放在一张椅子上,捡起硬领,慢慢往外走,嘴唇直往下滴滴血。

几位社会党的人们,看着马威,没说什么,可是心里有点恨他!平日讲和平容易,一旦看见外人把本国人给打了,心里不知不觉的就变了卦!

茅先生和曹先生早已走了,马威站在饭馆外面,找伊姑娘,也不见了。他安上硬领,擦了擦嘴上的血,冷笑了一阵。

“妈!妈!”玛力含着泪说,两个眼珠好象带着朝露的蓝葡萄珠儿:“好几天没看见他了,给他写信,也没回信。我得找他去,我得问问他!妈,我现在恨他!”她倒在母亲的怀里,呜呜的哭起来。

“玛力,好玛力,别哭!”温都太太拍着玛力的脑门儿说,眼中也含着泪:“华盛顿一定是忙,没工夫看你来。爱情和事业是有时候不能兼顾的。信任他,别错想了他,他一定是忙!玛力,你是在礼拜六出去惯了,今天没人和你出去,所以特别的不高兴。你等着,晚上他一定来,他要是不来,我陪你看电影去。玛力?”

玛力抬起头来,抱着母亲的脖子亲了亲。温都太太替女儿往后拢了拢头发。玛力一边抽达,一边用小手绢擦眼睛。“妈妈,你看他是忙?你真这么想吗?连写个明信片的工夫都没有;我不信!我看他是又交了新朋友了,把我忘了!男人都是这样,我恨他!”

“玛力,别这么说!爱情是多少有些波折的。忍耐,信任,他到末末了还是你的人!你父亲当年,”温都太太没往下说,微微摇了摇头。

“妈,你老说忍耐,信任!凭什么女的总得忍耐,信任,而男人可以随便呢!”玛力看着母亲的脸说。

“你已经和他定了婚,是不是?”温都太太问,简单而厉害。

“定婚的条件是要双方守着的,他要是有意破坏,我为什么该一个人受苦呢!再说,我没要和他定婚,是他哀告我的,现在——”玛力还坐在她母亲的怀里,脚尖儿搓搓着地毯。

“玛力,别这么说!”温都太太慢慢的说:“人类是逃不出天然律的,男的找女的,女的不能离开男的。婚姻是爱的结束,也是爱的尝试,也是爱的起头!玛力,听妈妈的话,忍耐,信任,他不会抛弃了你,况且,我想这几天他一定是忙。”玛力站起来,在镜子前面照了照,然后在屋里来回的走。

“妈妈,我自己活着满舒服,欢喜,可以不要男人!”“你?”温都太太把这个字说得很尖酸。

“要男人的时候,找男人去好了,咱们逃不出天然律的管辖!”玛力说得有点嘲弄的意思,心里并不信这个。

“玛力!”温都太太看着女儿,把小红鼻子支起多高。

玛力不言语了,依旧的来回走。心中痛快了一点,她一点也不信她所说的话,可是这么说着颇足以出出心中的恶气!

在爱家庭的天性完全消灭以前,结婚是必不可少的。不管结婚的手续,形式,是怎样,结婚是一定的。人类的天性是自私的,而最快活的自私便是组织起个小家庭来。这一点天性不容易消灭,。电子书。不管人们怎么提倡废除婚姻。玛力一点也不信她所说的,只是为出出气。

温都太太也没把玛力的话往心里听,她所盘算的是:怎么叫玛力喜欢了。她知道青年男女,特别是现代的青年男女,是闲不住的。总得给他们点事作,不拘是跳舞,跑车,看电影,……反正别叫他们闲着。想了半天,还是看电影最便宜;可是下半天还不能去,因为跟老马先生定好一块上街。想到这里,温都太太的思想又转了一个弯:她自己的婚事怎么告诉玛力呢!玛力是多么骄傲,能告诉她咱要嫁个老Chink!由这里又想到:到底这个婚事值得一干不值呢?为保存社会的地位,还是不嫁他好。可是,为自己的快乐呢?……真的照玛力的话办?要男人的时候就去找他?结果许更坏!社会,风俗,男女间的关系是不会真自由的!况且,男女间有没有真自由存在的地方?——不能解决的问题!她擦了擦小鼻子,看了玛力一眼,玛力还来回的走,把脸全走红了。“温都太太!”老马先生低声在门外叫。

“进来!”温都太太很飘洒的说。

老马先生叼着烟袋扭进来。新买的硬领,比脖子大着一号半,看着好象个白罗圈,在脖子的四围转。领带也是新的,可是系得绝不直溜。

“过来!”温都太太笑着说。

她给他整了整领带。玛力斜眼看他们一眼。

“咱们不是说上街买东西去吗?”马老先生问。“玛力有点——不舒服,把她一个人搁下,我不放心。”温都太太说,然后向玛力:“玛力,你跟我们一块儿去,好不好?”“我不去,我在家等着华盛顿,万一他今天来呢!”玛力把恶气出了,还是希望华盛顿来。

“也好。”温都太太说着出去换衣裳。

马威回来了。他的脸还是煞白,嘴唇还滴滴血,因为保罗把他的牙打活动了一个。硬领儿歪七扭八的,领带上好些个血点。头发刺刺着。呼吸还是很粗。

“马威!”马老先生的脖子在硬领里转了个大圈。“呕!马威!”玛力的眼皮红着,嘴唇直颤。

马威很骄傲的向他们一笑,一下子坐在椅子上,用袖子擦了擦嘴。

“马威!”马老先生走过来,对着马威的脸问:“怎么了?”“打架来着!”马威说,眼睛看着地毯。

“跟谁?跟谁?”马老先生的脸白了,小胡子也立起来。“保罗!我把他打啦!”马威笑了笑,看了看自己的手。“保罗——”

“保罗——”

马老先生和玛力一齐说,谁也不好意思再抢了,待了一会儿,马老先生说:

“马威,咱们可不应当得罪人哪!”

马老先生是最怕打架,连喝醉了的时候,都想不起用酒杯往人家头上摔。马太太活着的时候,小夫妻倒有时候闹起来,可是和夫人开仗是另一回事,况且夫人多半打不过老爷!马威小时候,马老先生一天到晚嘱咐他,别和大家打架,遇到街上有打架的,躲远着点!得,现在居然在伦敦打洋鬼子,而且打的是保罗,伊牧师的儿子!马老先生呆呆的看着儿子,差点昏过去。

“呕!马威!”温都太太进来,喊得颇象吓慌了的小鸟。“他把保罗打了,怎么好,怎么好?”马老先生和温都太太叨唠。

“呕,你个小淘气鬼!”温都太太过去看着马威。然后向马老先生说:“小孩子们打架是常有的事。”然后又对玛力说:“玛力,你去找点清水给他洗洗嘴!”然后又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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