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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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萦-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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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媪的影子也消失了。

朱文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怅然若失的感觉,那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在离开阳虚的时候,不论是以前随师父出门行医,还是最近半年来各地奔波,夜静更深,想到缇萦是常有的事。但那些想念,总是替他带来有趣的回忆和兴奋的期待,只觉得充实满足,从不知离愁别绪。而此刻不过咫尺之间的隔离,一颗心倒像被谁剜空了似的,惶惶然无所凭依,好不难受,这是什么原因呢?

他想不明白,而且也不能整顿全神去细想,唯一的一个忽来忽去、不时浮现的念头,就是再看一看缇萦。

“我好傻!”他忽然自语。为何不过去看呢?一念省悟,脚下随即移动,直到看见缇萦的影子,方才停住。

索性大大方方走到窗外去看,倒又好了。这样远远站着张望,又惹缇萦不悦,“你看!”她微侧脸,看看卫媪,“总是这鬼鬼祟祟的样子!”

卫媪抬眼去看,视线正好与朱文相接。这一下他自己也发觉了,如此窥视,甚不得体,便走到窗前,找了句话说:“快些吧!打了尖好早早赶路。”

卫媪没有开口,缇萦问道:“你就是有这么一句话说?”

“对了!特为来催你们快些。”

“还有别的话没有?”

“没有了。”

“好了,话说过了,你走吧!”

朱文一愣,看着缇萦毫无表情的脸,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卫媪忍不住好笑。“我看是变了!”她推了推缇萦说:“我说句公道话,你也别太欺负阿文!”

“谁叫他从前欺负我!”

“我什么时候欺负你来的?”朱文大声分辩。“你不能随便冤枉我!”

看他那着急的神气,缇萦心中满足而得意,回眸一笑,不再作声。

这是妙花初放的风情。缇萦不再是那青涩瘦小的蓓蕾了!朱文想到卫媪的暗示和警告,顿生无限的还想,但也有些惭愧,觉得自己这样与缇萦大声争辩,不仅显得粗鲁而且也是幼稚可笑的。

这一转念,他那副什么都不在乎的劲儿,便又发作。倚着窗台,毫无忌惮地盯着缇萦看。这一看,可又把缇萦看得怦怦心跳,不知是羞是恼?

冷眼偷觑的卫媪,心里充满了矛盾,一方面想看看朱文究竟对缇萦是如何爱慕?一方面又觉得他这样子未免过于放肆。到后来实在有些忍不住了,决定把他撵走。

“你老在这里耗着干什么?去!去干你的正经事。”

“现在只有一件正经事。”朱文笑嘻嘻地答道:“等你们一起进午食好赶路。”

“不用你等。我们不饿。”

“那我就一个人吃了。”

“你早就该去了。走吧!”

“咦!”朱文做个鬼脸,“阿媪,我不知什么地方又惹你老人家生气了?好,好,我走!”说着,见机而作,慢慢倒退着走了。

等他一走,缇萦高兴地笑道:“阿媪,骂得他好!”

“我也不是骂他。”在缇萦面前,卫媪不肯承认她对朱文有何不满,“阿文也没有什么可骂的。”

“还说没有?”缇萦嘴一撇:“那副样子,简直像无赖。”

“如果真是像无赖的样子,你该好好劝他,别跟他吵!”

“谁跟他吵了?”缇萦心里越发不服,而且有些多心,“他好也罢,坏也罢,与我何干?我何必跟他吵?”

“话不是这么说!你们从小一起长大……”

缇萦抢着打断了她的话:“那是‘从小’,现在都不小了!”

“喔,”卫媪故意以玩笑的口吻,“我倒差点忘记了,你今年十五,已经长大成人。长大倒是长大了,只不过挽个髻,还要别人帮忙!”

缇萦稚气地笑了。那份剑拔弩张的神情,随之解消。

于是卫媪又平静地说:“不管怎样,阿文现在是来共患难。你须记得这一点。”

“这一点我当然记得。不过——”

不过什么?卫媪无从想象。只静静地等她说下去。

缇萦依然沉默。她在无意中触及了一个早就存在着的难题,朱文虽说是为报师恩,来共患难。但他的这番情意,在她应该报答。阳虚侯倘能救得老父,她曾表示过,愿作琴子翁主的侍婢而报。对朱文可又如何报答?

“怎么不作声?”卫媪催问着。

她不愿透露心事,也因为这番隐微曲折的心事,一时也无法说得清楚,只摇摇头说:“我心里烦得很!”

卫媪微感诧异。何事心烦?她得好好去想一想她的话外之话。

这原非什么急要之事。暂时丢开亦无不可。但从那一刻起,一直等草草果腹,上车续行,缇萦总是闷闷不乐,这使得卫媪不免忧虑。当然,其中的因由、她是看得出来的,不外乎为了朱文,只不知其祥而已。她深知小儿女的心事,朦胧微妙,难以言传,更摸不透缇萦的脾气,此时问她,必不肯明言,而到了她自己真的想不通,必须求助于她时,自会细诉。但话虽如此,卫媪却不能沉着等待,缇萦的不乐,带给她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非把它去掉不可。

于是她指点山川道路,想出许多往事遗闻来说。倘是平日的旅途,这正是缇萦求之不得的,而这时却只是“嗯、嗯”,“啊、啊”地敷衍着。卫媪说些什么,几乎只字未曾入耳。

幸好,二十里的路程,终于快走到了!远远看见亭楼的华表,缇萦不觉精神一振,她那眼中悒郁呆滞的神色,随即消失了。

卫媪这时才感到心情轻松了些,欠伸着身子捶了捶坐累了的腰,然后大声喊道:“阿文,阿文!”

朱文行在前面。车走如雷,蹄声杂沓,淹没了卫媪的声音。喊了几声,毫无反应,缇萦看不过去,放开她那条清脆的嗓子,帮着喊道:“阿文!”

听一声,朱文便回马过来了。

“你看!”卫媪笑道:“你一喊他就听见了。”

明明是玩笑,缇萦故意把它当作一句正经话看,这样答道:“你上了年纪,中气不足。”

卫媪知趣,不再多说。等朱文勒马车前,她探车吩咐:“你先走一步,去看看官差到了没有?宿处也得安排——找那公厨旁边的屋子!”

“官差自然到了,宿处我也托艾全代为安排了,可不知道是在何处?倘或公厨旁边无空屋呢?”

“那就挑严密些的地方。”

“知道了。”朱文看了缇萦一眼,一带缰绳,脚跟微叩马腹,疾驰而去。

卫媪觉得指挥如意,十分痛快,忍不住又要夸奖朱文,“凡事说来容易做来难!”她说,“当初你三姊夫不能伴我们上京。咬一咬牙,不求人助。如果今天真的只你我两人,只怕寸步难行!”

“你别说了!”缇萦烦躁地答道:“一路来,有阿文有许许多多好处。可不知受了他的好处,将来拿什么还他?”

卫媪恍然大悟,原来她的心事在此!听她的话说得极深刻,不可造次回答。于是含蓄地点点头,心里在想,缇萦不过才经历了两天的世路,人情练达,已非昔比,说来实在是件可喜之事。

为了存着这个念头,卫媪便有意要试一试她,到了亭塾下车,只管自己站在一旁,倒要看她如何指挥料理?

一路上下,都是卫媪作主领头,此时不发一言。缇萦不免奇怪,而且有些手足无措。再看卫媪含笑而立,不知其意何居?便即问道:“阿媪,行李卸在何处?”

“任凭你作主!”卫媪的语气中,带着些推托的意味。

缇萦好生不悦,觉得她无缘无故出以袖手不管的态度,是有意作难。但转念一想。大有领悟,正以凡事必须求人,才不能不受朱文的好处,带来了无法图报的难题。如果事事可以自己照料,潇潇洒洒,毫无牵惹,又何致有此刻辗转思量,一无善策的苦闷?

体会到了这一层,缇萦雄心陡起,勇气大增。望一望院落中正在卸载辎重行李的车辆,立刻也懂得了自己的做法。于是挺一挺胸,扬一扬眉,面对着那两名卸者——就这一副准备发话的姿态,便已引起了御者的注意,肃然凝视,是待命行动的表示。

“嗨!”她学着男人的粗嗓音一喊,“驶车入院,卸行李。”

说完,她领头先走,希望遇见朱文,问明了留宿的屋子,好安顿行李。因此,一面走,一面用目光搜索。朱文未曾看见,却看见无数好奇的视线,纷纷投来。缇萦知道,必是自己的神态,与一般妇女的柔顺谨饬,大有相悖之处,才会引得大家如此注目。这些出自各人心中的疑问的眼光,自然令人难堪,但缇萦想到这就是考验,只要稍有畏缩,自己的锐气马上消折。这依赖他人的心,就再也抛不掉了!

于是,她告诉自己:沉着第一!怀着这一份自我警惕,她走到院中站定,徐徐环顾。说也奇怪,视线扫过,消灭了许多好奇的眼光,有的难为情地转脸他顾;有的想起了自己手中的工作;有的不敢正面平视,只好偷觑。缇萦心里十分得意,并且又得了一个领悟,世间事,唯其畏惧才觉得难,只有硬起头皮往前闯是最好的办法。

但是,车子已经进院,行李却不知卸向何处?这不是硬闯的事,想一想只有叫卸者自便了。

“你们卸了辕,去蹓马喂料吧!行李让它放在车上再说。”

“天快下雨了!”卫媪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望着日色骤收,乌云已起的天空说:“行李要快卸下来才好。”

缇萦觉得她是在说风凉话。冷冷问道:“卸在何处?”

“自然是卸在屋子里。”卫媪慢条斯理地指着廊下一个正在清理一圈绳索的老者说道:“那位大概是亭卒,你去问问他,阿文替我们订下的宿处在哪里?”

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老练,缇萦不能不服气了,驯顺地答应着刚要转身,卫媪又把她喊住。

“慢着!”她问:“你知道称他什么?”

“他不是亭卒吗?”缇萦想一想,问道:“可能称他亭长?”

“一点不错!你该称他亭长。记住,与人打交道,态度要谦和,说话要客气,恭维人总是不错的。”

果然,缇萦领了教,这场交道打得极顺利。不但问清楚了地方,而且亭卒还亲自领着她去看明白,是一座很严密的小院落,离公厨也不远。

于是缇萦喜孜孜地走了来,把经过情形告诉卫媪,指点了院落的地位,接着又说:“阿媪,行李有我照管,你去备办食物。天要变了,快去快回!”

俨然是当家人的口吻,卫媪似乎有啼笑皆非之感;其实她心里是高兴的,笑着骂道:“小鬼头,你也指挥起我来了!”

这一下,缇萦才发觉自己的语气,十分欠妥。内心愧歉,异常不安——但这份歉意,说出来更不得体,所以索性装出理直气壮的样子来反问:“你不是说‘任凭我作主’吗?”

卫媪语塞,但更感安慰,觉得自己的做法是对的,这一两个月来,遇事鼓励教导,希望缇萦能够自立,现在总算有了确实的经验了。

正在这样一路走一路想,突然有人从后面拉住了她的手臂。猝然而发,回头一看,却是缇萦。

“阿媪,别忘了,替爹爹准备些吃食,回头你我一起去看他。”

“嗯,”卫媪想了想,终于忍不住要提醒她:“你莫想得太如意!那六个狱吏之中,倒有五个是阿文说不上话的。你等他慢慢套上了交情再说。”

“不!”缇萦执拗而自信地,“我今天一定要去看爹爹。阿文昨天答应了我的。倘或他办不到,我自己跟狱吏去说。”

遇事不可畏难,但亦不可看得太容易。卫媪觉得她过分了。但此时不宜扫她的兴,所以唯唯地应着,带些敷衍的神气,表示她有些话保留着未说。

就这时,朱文匆匆赶来,一见她们,先解释来迟了的原因:“孔石风派人来跟我有话谈。”

然后又向卫媪笑道:“那一计,就在今晚见效!”

缇萦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然而也不愿问。她决定从此以后,一切要凭自己看、自己做,非必要时少麻烦别人。

“宿处找妥了,是个很好的地方……”

“早已知道。”卫媪指着缇萦说,“是她去打听出来的。”

朱文点点头,不再费词。一眼瞥见满载的车辆,走去一声吆喝,把御者找了来,动手搬卸行李。卫媪自去备办食物。剩下缇萦反因诸事无可插手而感到茫然了。

“缇萦!”是朱文在喊,“你回来看屋子,我要走了!”

走回去一看,朱文正在打开药囊,细细地翻检着。这不能不问一声,“你在找什么?”

“我看一看师父要用的药,可曾带来?”

“怎么?”缇萦惊问:“爹爹病了吗?”

“不是,不是!你别误会。”朱文诡秘地一笑,“后半夜师父要出诊。”

这是什么花样?缇萦想问,又怕他再回一句:“你不懂!”岂非又是自讨没趣?所以欲言又止,变成自己跟自己赌气。

等检点完毕,朱文无意中抬头一看,才发觉她的神色,不同寻常,心里寻思,这两天她喜怒难测,跟她说话要小心些。

再想一想,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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