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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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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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尽职的。于是道歉地笑着说:
“俞同志!对你不起,我那天态度不好!我明天走了,谢谢你四五个月的照护。”
到了杨军面前,她就失去了抗拒的能力,仿佛杨军有一种魔力迷惑了她,或者有一种法宝降服了她,她竟然承认下自己的缺点,悔过似地说:
“是我粗心,是我不好,我对你的看护工作做得不好,你要原谅我!”
好象孩子一样,小眼睛出神地看着杨军的发光的脸,象犯了过失期待饶恕似的。
“还是我不对!”
杨军说了以后,从阿菊手里拿过小布包来,塞进营长黄弼送给他的小皮包,皮包揣得饱饱的,里面尽是同志们托他带到前方去的信件。
杨军走出去以后,黎青问俞茜道:
“我说你粗心,你不承认,为什么对杨军当面检讨呢?”
俞茜毫不思索地象朗诵诗歌似地说:
“人家是英雄嘛!人家跟敌人拚刺刀!人家爬上一丈八尺高的城墙,冲锋杀敌!人家冰天雪地,游过一道大河,活捉鬼子兵!人家,人家比武松打虎还要勇敢,人家,……你呢?
我呢?”
她的眼睛直望着黑漆漆的屋梁,嘴里还在不停地说:“人家!你呢?我呢?……”她科是沉入在迷峦英雄的美妙的梦海里了。俞茜的眼角上流下了泪水,流到红红的腮上,流到白白的颈项里,泪痕象滴下来的蜡烛油似的,发着光亮。
这使黎青非常吃惊,感到从来没有过的那样过分的吃惊。
阿菊看到俞茜落泪,手里的麻线“嗤——咝——”的响声停顿了许久、许久。
屋子里沉静了好一会儿。
心情惶惑的阿菊走到俞茜身边,劝慰着说:
“俞同志!他这个人的脾气不好,对我也常常这样。你别难过!”
逾茜还是躺在黎青的身旁,望着屋梁出神。
黎青笑笑,向阿菊摆摆手,手势的意思是:
“你弄错了!她不是怨恨杨军的!”
雄鸡叫过头遍,天不早了。
黎青又写了一封给姚月琴的信。
阿菊的鞋子赶成了,把八只小老虎在桌上排成一队,得意地欣赏了一番,仿佛母亲端相她的娃娃似的,她开心地笑了一笑。然后把鞋子和黎青给姚月琴的信一齐放到针线盒里,回到她的干娘家里去。
夜风轻轻地拂着她的黑发,送给她一阵凉爽舒适的快感。

四三

这天正吃午饭的时候,杨军得到通知,伤愈归队人员明天早晨出发到前方去。杨军饭碗一放,便去告诉阿菊,叫她把鞋子赶做起来。
“真的?明天就走!”阿菊急忙问道。
“这还能跟你开玩笑?”杨军说了一句,便匆忙地跑出去。
“这样急促!”阿菊皱皱眉头说。
杨军高兴极了,他日盼夜盼的一天终于来到。他跑到留守处领受了带队出发的任务,拿了行政上和党组织的介绍信,接着又跑到黎青那里、黄弼那里、病房里陈连、梅福如他们那里,告诉他们他明天准定走,有信赶快写好交给他带去。他从病房出来,迎头碰到俞茜。
“什么事?急急匆匆的?”俞茜问道。
“明天要走了!”杨军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回答说。
俞茜沉楞一下,手在衣袋里探探,紧接着便追赶着喊道:
“杨同志!杨班长!”
杨军站定下来,回头望着俞茜。俞茜赶到他的面前,摸出一个花布面的小笔记本来,笑着急促地说:
“请你给我写几句话,签个名。”
这件事情,杨军没有做过。他感到很困难,一时想不出怎么写,写几句什么话。俞茜把没有用过的簇新的小本子打开,指着封面里的头一页,抓住杨军的手,恳求地说:
“就写在这里!随你写什么。”
杨军觉得很难推却,嘴里说“我不会写,写不好?”手却又不自禁地摸在胸口的钢笔上。在俞茜的催促、恳求和迫切期待的眼光下面,他为难了一阵,终于蹲下身子,在本子上写了“胜利”两个字,停下笔来。
“只写两个字呀?”俞茜撅着嘴唇哼声地说。
杨军自认只写两个字确是太少。可又真的想不出别的字句来写,便在“胜利”下面又写上两个“胜利”,并且在三个“胜利”后面都加上大大的惊叹号,看看俞茜,俞茜还是不满意,他擦迭额角上焦急的汗珠,皱起眉头想了一想,又写上“毛主席万岁!”“朱总司令万岁!”两排大字和大大的惊叹号,把本子还给俞茜。
“写上你自己的名字!”俞茜拉住他命令似地说。
他只得在纸角上又写上“杨军”两个字。
字很大,笔划很有力,俞茜认为象是英雄写的,连声地笑着说:
“谢谢!谢谢!”
在走向归队人员住处的路上,杨军匆忙的脚步渐渐地变慢起来,俞茜要他签名纪念的事,惹起了他的什么心思。仿佛发生了强烈的感触似的,胸口有些震荡,皱着眉,低着头。
到归队人员的住处布置了出发的准备工作以后,他走到村头上一家卖杂货的小店里。他想定要买点东西留给阿菊。
他在小店的货架子上瞧来看去,觉得没有合适的东西。店里的货物很少,大部分是香烟、黄烟、火柴、火刀、火石、红绿纸等等,他想去赶集,太阳已经斜上西南,大集、小集都散了。他走出了小店,在店门口站了一阵,重又回到店里。店主人问道:
“同志!想买点什么?”
杨军摇摇头,但却仍旧站在小柜台边,睁大眼睛在货架子上搜寻着。
“罐子里有麦芽糖,新做的!”店主人拿出一罐糖来,接着说:
“不买没事,吃点尝尝!”
店主人敲了一块麦芽糖放在他的面前。杨军说声“谢谢”,推开了糖。过了一会,他终于选一毛巾和肥皂,每样买了一联。
回到余老大娘屋里,阿菊不在。他把东西刚刚放下,忽听门口摇皮鼓的声音,走出来一看,一个货郎担子正向门走来,走到门口,担子放了下来,仿佛知道他要买点什么似的。好几个大嫂、大姐、大姑娘听到货郎鼓的声音,慌忙地跑来团团地围着货郎担子,这个要买这样,那个要买那样。杨军好奇地走近前去,站在她们后面,伸着头,瞧着但子的小玻璃橱里花花绿绿的货色。
“杨班长!给你女将买一点!”一位大嫂回过头来,笑着说。
杨军笑笑,眼睛还在注意地瞧着那些货色和大嫂、大姐们买的是些什么东西。
大嫂、大姐们买好东西走了,货郎担子正要上肩,杨军说:
“我买个小镜子。”
货郎打开担子的玻璃盖,他拣了个绿边的鸭蛋形的小镜子。在几种梳子里,拣选了一阵,又拿了个看来结实经用,但是样子蠢笨的枣木梳。
“买给女同志用的,这个样子好看。”货郎指着有色彩的化学梳子。
于是,他改买了一把大红的化学梳子。
天黑以后,杨军身上带着这两件东西去找阿菊,阿菊正在黎青屋子里给他赶做鞋子,他觉得梳子、镜子不便拿出来,当俞茜把炮弹片给他以后,他便到病房里去跟同志们告别。
病房里围着一大团人在梅福如的床边,正在谈着关于杨军的事情。
一个伤员把手掌托着腮,膀肘垫在枕头上,笑嘻嘻地问梅福如道:
“那天杨军夫妻在老大娘家洞房花烛的事,你是怎么办的?老大娘怎会一下子就答应借屋借铺的呢?”
这件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天了,梅福如一直没有公开,他怕引起一些闲言闲语使杨军不快活。现在杨军要走了,有些同志又问起这件事情的骨骨节节,梅福如觉得说说也无大关系,便有板有眼地说:
“说来也很简单。为人办事说话,首先要知心摸底。余老大娘你们都见过的,是个面和心善的人。我到她家拉过两回呱,晓得她孤苦伶仃,夫死儿亡,跟她说了十言八语,就提出把阿菊认给她做干女儿,一听之下她真是喜得眉笑颜开。……阿菊是个白蛇精转世的伶俐人,你想,她还会不愿意?杨军,跟他办这件事,只好牵马过桥,给我一说一哄,也就过桥上路了。……嘿!同志哥,人生在世,就要多做几件好事,我这个人,头一倒就呼呼大睡,什么缘故?我尽做好事,心在当中。”
梅福如那种豪爽、侠义的气概,充满着良心自慰的得意的神情,使得每个人不但觉得好笑,而且不能不衷心地钦佩他。
杨军走了进来,灯光给一堆人遮住了,屋子里黑洞洞的,大家没有看到他。
杨军坐到二排长陈连面前,问他还有什么话交代。陈连净剩了一些硬骨头的手,牢牢地抓住杨军的手腕,颤抖了几下,吃力地咳嗽一声,眨着有神无力的眼睛说:
“我这条腿没有用了!我还想打仗。我只有一句话,你告诉连长、指导员,我是个共产党员,我还要战斗。”
话很简单,杨军却深深地受到感动。紧紧地抱住他的排长,胸口猛烈地弹动着。
“别的我都会忘掉,对蒋介石,对七十四师的仇恨,我不会忘掉!永远的!一辈子!”
陈连的眼里迸出仇恨的火花,在黑黑的屋子里闪灼着它的光辉。
同志们见杨军前来告别,便回到自己的铺上去,他们想到自己还不能跟杨军一齐走,已经一个大战役没有参加得上,再一个战役,又是不能参加,心里便涌起恼恨和痛苦的波浪来。
杨军和许多同志握了手,每一只手都传递给他一种强烈的战友的感情,它们汇成一种热流,和着他的血液,在周身激动起来。
他坐到梅福如的身边。
梅福如用他那欣长有力的臂膀,象箍桶的铁环一样,紧紧地搂抱着杨军。
“你有什么话在信上没有写的,我再替你口传一下!”杨军紧握着梅福如的手说。
“小兄弟!我那个不要脸的妈妈,在我十三岁的时候,给蒋介石军队一个军官拐跑,我的老子,给他们两个用毒酒活活地害死!你们不是看到我很快活吗?是的!我快活!我是在共产党的队伍里才这样快活的!悲酸苦痛埋在我的心底下!我一只脚没有了,你要看见刘团长,能跟军长说一句更好,我希望能跟我装一只假脚,我在上海看到大马路上有得卖的,天津也有。怕就怕办不到。我想装上这只脚,还是跟敌人干!我不打六○炮、掷弹筒了。听说缴了榴弹炮,我去开榴弹炮,我发誓要百发百中,把敌人打得粉身碎骨,尸分八瓣!叫他们尝尝炮弹片的辣味!你不是要把炮弹片还给七十四师吗?我替你还,不用愁,总有那一天!”
梅福如的声音很低沉,但是爽朗有力,牙根咬得“咯咯”作响,使人感到有一股烈火燃烧在他的胸膛里面。
他是团部炮兵连小炮排的炮手,在这里,只有他是炮兵连的伤员,关于他的父亲、母亲的事,他从来没有跟谁提过。
杨军恍然地觉得这个人不但可爱、可敬,而且在他的身上潜藏着无限的远远没有用完的战斗力。他所特有的那等英雄气概,活跃的生命力和这些出自肺腑的充满仇恨、蔑视、鄙视敌人的言语,在杨军的心目里刻下了这样一个鲜明的塑像:
他是永远不会被敌人屈服的钢一样坚强的人物。
听了梅福如的话,许多人都默默地坐起身来,都不禁在心里对自己感叹着说:
“他不只是个会说会笑的人啊!”
杨军带着愤激、沉痛的心情,辞别了战友们。
营长黄弼睡在一间小小的屋子里。
他的头部缠裹着层层纱布,纱布和肌肉当中,夹敷着硬骨骨的石膏。他的头安静地板板地放在枕头上。他的脸瘦得可怕,没有一点血色,黄惨惨的,几乎只剩下皮和骨头了,两只眼睛下陷得很深,好象就要沉下去似的。但是,它发着炯炯的顽强的光辉,仿佛是两颗永远不灭的亮星。
他的两只大手安静地摊在身边,蓝色的弯曲的筋络暴露得很明显,两条长腿稍稍崛起,盖在被子里面。
他安静平坦地卧着,嘴唇不住地微微抖动,舌头不时地探出来,舔着干燥的唇边。
杨军常到他的营长这里来,他觉得安慰安慰他的营长是他的责任。为了使他的营长高兴,连他和阿菊搬住到余老大娘家的事情都对黄弼谈了。他觉得让这位上级首长能够笑笑,心里舒服。但是,他又怕来,他一看到他的营长那样艰难地躺着,那样的瘦弱,就感到难受。
杨军在一会儿以前,从这里拿去营长送给他的皮包,要说的话,营长已经对他说过了。可是,在他从病房里出来以后,脚步不自主地又拐到营长的小屋里来。
他沉默地站在营长的床前。
“都准备好了?”黄弼喃喃地问道。
“准备好了!一共三十八个人,编成一个排,要我带队。”
杨军用最低的声音说。
“也该当排长了!现在带一排人,以后要带一连人。”
“我还是当班长!”
“当班长的人多了,用不着你当了!”
“营长还有什么话交代吗?”
“把阿菊留在后方,放心吗?”
“跟黎青同志做点事情,她能管她自己!我才不挂念她!”
黄弼的唇边漾出了一丝笑容。
杨军仿佛感觉到营长在笑他说了违心话,咬着嘴唇笑了一笑,好象这样便赎回了不坦率的过失似的。
黄弼思索一下,把杨军的粗壮的手握在自己干枯的手掌里,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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