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对方察觉到她的注视,立即恭敬跪地,将头上帷帽掀开,一张小脸上已是布满泪痕,带着颤抖
的哭腔道:“小姐……”
奚勍凝目一瞧,头脑不禁更加清醒几分,愕然道:“莹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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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叛军已经冲进宫城的消息,康寿殿顿时陷入一片死气沉沉的氛围内,有如森冷冰窖,连
空气都沉得压人窒息。
众人目光都死死盯向大殿门口,手心里全掐出把冷汗,而轩帝自出生以来,哪里经历过像今
夜这样一场牵涉到生死的叛乱,想到叛军即将攻到眼皮子底下,整个人瘫靠在龙椅上,吓得目瞪
口呆不知如何是好。
座下朝臣和嫔妃也因恐慌纷纷失了脸色,与他们相较之下,风季黧倒是一脸镇定自若,指上
的镂金甲套不时轻敲杯壁,隐在幽长睫下的水瞳仍映着那一角身影。
禤环同其他人一样,目不转睛地盯向大殿门口,之后有朝臣终于回过神来,惶急道:“此处
即成险境,请皇上速速撤离,暂避内宫!”
高席上开始骚动起来,大部分嫔妃听此险些昏厥过去,还好被一旁婢女及时搀扶住,而轩帝
额上渗出冷汗,急急点了点头。
就在他们刚刚起身时,原本负责内殿安全的禁军突然快速冲上前,将殿内围了个水泄不通。
“魏邝!你这是做什么?!”
其中有人怒嚷道。
魏邝却不疾不徐地从旁走出,向神情已呈怔滞的轩帝奏道:“请皇上少安毋躁,方才得来消
息,此番攻入皇城的人马乃是朔王麾下的纪延军,他们对宫城内外已经了如指掌,想必攻破城门
便会直冲内宫,所以皇上以及各位……不如留此让我等保护地好!”
他讲到最后,已无往日的恭敬态度,眉色间全是冷蔑与漠然,众人听说这些叛军竟是朔王麾
下的兵马,先是一阵心惊肉跳,之后又马上琢磨过他话中深意。
这分明……
就是要将他们全全围困在这里!
“你……”
远处依稀传来厮杀惨叫之声,像翻滚的骇浪愈发逼近,就在刚刚慌忙起身时,轩帝一头乌发
在冠冕下已有细微散乱,他瞪向台下已经叛变的魏邝,内心愤怒至极,然下刻忽听“哐”一声巨
响,大殿中门被一群身着玄色铠甲的纪延军迅速冲破涌入。
轩帝一扫下方的甲胄寒光,只觉刺目生痛,仿佛坠下绝望深渊,无力地跌坐在龙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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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那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桌上的绿釉花瓶被不小心撞翻,发出一道尖锐刺耳的声响,在这场
风雪涌动的夜晚,仍能激起令人心惊的颤栗,那不久前新折下的梅枝,在破碎残片里泛着幽冷华
晕。
奚勍倒退一步,怔怔看向地上掩面啜泣的莹怜,窗外银雪一闪,令那张皎丽玉容看去已是青
白到毫无血色,整个头脑如被惊雷破天竖劈之后,变得茫茫无措。
下刻手腕一紧,奚勍被聂玉凡硬拉着走出屋外。
“你做什么?!”
奚勍被他这番举动一惊回神,抽手挣脱开。
“带你离开这里!”
聂玉凡语意坚决道,回身扳住她的肩膀:“小勍,莹怜已经讲得很清楚了,一切都是她亲眼
所见,你难道还不相信吗!!!”
奚勍双眸睁大,里面却是一片空濛怔然,好像被叠叠云雾覆绕,难见光华。
她只觉身置在万劫不复的噩梦中,无法摆脱地直坠下降,身体因承受不住这股压力而开始逐
步碎裂。
“不会的……”半晌,她喃喃逸出声,精神略显恍惚地道,“不会是他……”
“小勍!”
聂玉凡见奚勍不再理会自己地走进屋,内心瞬化成一股悲绞、痛烈到极点的颤抖,可仍竭力
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上前拦住她。
“你放开我!”
当聂玉凡再次拉紧她的手腕,奚勍竟如惊弓之鸟一般,怒喊出声。
“我不放!你跟我走,我今夜必须带你离开这里!”
聂玉凡盯紧了她的眼,一时间目光耀亮宛若炽阳,灼融了周身漫漫天雪,带着不可挽转的坚
决。
奚勍似被那目光惊得一震,动作有些无力地缓慢下来,可仍坚持道:“我不会走,我一定要
等他回来!”
“你怎么还不明白!那个人不会回来了!”
“你胡说——”
“小姐……”
莹怜听到此,跑到奚勍裙裾下哭跪道:“莹怜刚才所言千真万确,绝无半分虚假!小姐你一
定要相信啊,不可再留在这里,跟我们一起离开吧!”
千真万确,绝无虚假……
活像抽筋剥骨一般,那是,不带一丝模糊的疼痛!
不会回来了……
耳边依稀回响起那夜,他温旎柔情的话语,轻轻拥着她——
勍儿,等新年一过,我们就马上离开这里。
但实际上,那背后所隐藏的,究竟是怎样一颗心?怎样一双手?
眼前仿佛被一片黑浓与血红覆盖,奚勍只觉得自己头骨欲碎,脚下一阵虚浮,身体如棉松软
地跌在聂玉凡怀中。
“小勍!”
聂玉凡早觉出奚勍精神不济,立刻从怀里掏出一颗提神丸喂入她口中,几乎是痛心疾首地道
:“小勍,你醒醒吧!他根本不是什么普通人!今夜叛军已经攻入皇城,我跟秋莲在碧云楼追查
到消息,才知叛军里竟然掺杂有夜殇门的人……”
说到此,聂玉凡嗓音微微嘶哑,狠劲摇晃着她的身体道:“小勍,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纪
琴她已经叛变,夜殇门的势力已经掌控在兰玖容手中了!你若继续留下来,不知道他接下来会怎
么对付你啊!!!”
纪琴,叛变……
脑海轰鸣一响。
“小勍,你醒一醒吧——”
聂玉凡动作一顿,望向奚勍完全僵滞毫无反应的表情,突然决心一下,取出两枚暗夜令牌挂
在彼此腰间,并将自己的披风裹在她身上。
“好,我带你进皇宫,我让你亲眼看清楚!”聂玉凡扳过她的脸,目光如炬道,“他现在一
定就在皇宫里,我让你看清楚,那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他从留守的一名夜殇门成员口中得知,只要佩戴这种暗夜令牌,则能从皇宫西面的一道侧门
进入。
聂玉凡将莹怜交給守在府外的秋莲,之后抱起好似失去知觉的奚勍,转身飞掠向那火光冲天
,黑夜里一片艳红的宫阙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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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穿甲胄的悍将静静排列在两旁,整齐肃然,而那些刀枪剑戟上的血迹斑斑,却是格外触目
惊心,令人心头产生极度恐怕。
不久,一名身穿华贵王袍的男子出现在大殿门前,他面容虽是清致秀逸,却又显出不太正常
的苍白,但这一切似乎都被此时那湛然有神的双目所盖过,令他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英伟不凡的
气质。
紧紧跟在朔王身后的,是一名面如冷霜般的男子,夜枭一般的眼慢慢扫过周围,竟仿佛锋芒
四射,让人觫然胆寒。
池晔与池染分别站在他们左右,二人目光却很快往殿内一角扫去。
风季黧这才注意到,禤环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一名黑衣挽发的女子,凑近对方耳边小声说些什
么,虽是听不清,但从那充满担忧的眼神里便可猜出问话内容。
风季黧燕眉微讶一挑,随即凝望他平静无波的眉宇间,视线不禁又转向那名女子,嘴角衔起
一丝讥诮冷笑。
魏邝不顾众人异样的目光,径直走到朔王跟前躬身行礼,站在一旁。
之后那些属于朔王的亲信朝臣也跟着站到身后,态度不言而喻,而这一番举动下来,令那些
并不知情,却是老谋深算者很快反应过来,如今轩帝大势已去,与其孤注一掷,不如现在另择高
枝,毕竟能够保住性命,保住那一身荣华,对他们来讲才最为重要。
因此不少人,都开始不动声色地移动步子。
“竟然是你……”
轩帝简直难以相信地瞪大眼,万万没有想到,这位远离帝都数年,素来不闻朝廷政事的皇叔
,竟然会有举兵谋反的一日。
朔王望向那高座上的明黄玉瘦身影,曾经的万人之上,如今却是孤影无依,想他终究不过是
一场宫廷政局下的牺牲品,一时竟有些悲生怜悯。
朔王长长一叹道:“你终日沉迷美色脂粉之中,饮酒作乐,即便不是我,他日也会有人在帝
都另掀波澜。”
他盯向满脸恐慌的轩帝,低轻的声音里隐隐含带一股说不出的威严,道:“你若自愿服降于
我,我可保你今后,生命无忧。”
轩帝默默扫过下方那一片黑压压的甲胄森光,周围的刀枪剑戟,那些方才还对自己堆笑讨好
的臣子,那些曾在自己怀中柔媚醉笑的嫔妃,如今不是倒向一方,便是战战兢兢连头也不敢抬起
。
明白到自己眼下已无路可走,轩帝双目一黯,失魂落魄地被两名兵卫押下一旁。
此时,朔王的目光仍停留在轩帝身上,忽然道:“有一个人,你应该要见上一面。”
轩帝无彩的眼底透出一丝疑惑,顺他视线望去。
朔王抬起头,此刻被他目光扫视到的人纷纷让开一条路,最后一道清长玉立的白色身影从中
脱颖而出。
“……”祁容压紧眉梢,眸光幽邃地落在朔王身上,只因现在这一幕,完全不在当初的计划
中。
而朔王面容无比肃穆,眼神更如铁一般沉重而灼实地似要铸在他脸上,又好像严密铁笼,将
他牢牢套住,无法隐匿无法逃脱。
祁容在这种目光的压制下,终于缓步走出来,他站在金阶之下,当着所有人的面,开始慢慢
把裹在脸上的布条拆去,随后展露在众人眼前的,是张如斯美丽的容颜,刹时,带来一股触目摄
心的寂灭。
殿内一片哗然,人们开始窃窃私语,有的被那美而震撼,有的忆起那家势庞大的兰家公子,
有的暗暗猜测这个禤环究竟是何身份。
轩帝更是一脸惊愕,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那布纱之下竟然隐藏着这样一张脸容,精致的五
官轮廓,让他有着别样熟悉,而对上那双深沉如夜如玉的瞳眸,忽然之间,他恍似看到了一缕金
色华灿正在耀眼闪烁……
金色的……
他一下如被那光芒夺取魂魄,神情怔怔,再难移眼。
同时猛然忆起,那个在皇宫里一直叫人避讳的话题……
“你……你是……”
祁容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如果可以,他甚至不想再去看这个人,但当抬起眼帘,他在那张脸
上看到的却不是厌恶不是恐惧,反而是种从寂寞阴影中挣脱出来的明悦,对他慢慢溢出两个字…
…
不是妖瞳……
也不是叛贼……
而是轻不可闻,却深入肺腑的……皇兄。
祁容转瞬一惊,只听另一道庄重浑厚的嗓音由下方猛然响起——
“天子归位,新朝开盛,吾等臣子,拜见新皇——”
此刻金钟巨响,悠远高亢,仿佛震摇大地,在一片苍茫天宇下回响,终于将那肃穆宁静许久
的宫阙唤醒。
祁容难掩震惊的转身而望,只见下方众人随着朔王郑重行礼,全部双膝跪地,朝他伏身大礼
。
竟然……
竟然会是如此!!!
祁容双手不可抑制地握紧颤抖,那体内神经简直要一根根寸断崩裂,怎料到对方竟然早已谋
划好,硬要逼他登上这至尊宝座,要他此时此刻,根本无从选择!
他清瘦身影在金灿大殿的光芒下,即使一身白衣,也依然透露出凡人无可比拟的尊贵高华。
众人俯首跪地,他已立于万人之上,那无数人梦寐以求的至高权利,金銮宝座,从此完全在
他的掌握之下。
是啊……
夺得帝位……
坐拥天下……
这世间,有谁不想呢?
如被那金彩流光耀迷了眼,祁容眼神微微有些恍惚朦胧,只因这一切,本该就属于他啊。
仿若迷陷在一片华美云雾之中,但是为何,却又在拼力挣扎,想要尽快清醒过来呢?
祁容迷离的目光穿过俯拜众人,遥望向前方敞开的鎏金刻花殿门,外面银雪飞扬,形成一片
晶亮的莹莹融白,明暗之间,竟恍似有一道裹衣纤丽的身影正渐近渐晰,披垂青丝被风打散在空
中,凌乱而张扬地飞舞,却是一股说不出的傲然风华,在那银白闪闪的雪景之下,她宛若天人降
临一般,静静停立在门槛前方。
原来一切,都不是梦。
盯住那道光影,祁容的目光逐渐凝结住,瞳孔忽然开始一点点紧缩震荡,所有的光彩皆在这
一刻沉淀、弭散,慢慢地,化成了黯然死灰,尽处一缕震动与惊惧,仿佛还在垂死之间抽跳挣扎
。
对面,那一双眼瞳,比银峰之雪还要清冽,比天端之湖还要灵寒,恍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