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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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 第1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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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笔、刀、木札我国古代还没有纸的时候,记事是用笔点漆写在竹简或木
札上,写错了就用刀削去,因而同时用这三种工具。
  〔20〕自“道可道”至“众妙之门”,连成一段,是《老子》全书开始的一章。
下文“圣人之道,为而不争”,是全书最末一句。“无为而无不为”,是第四十八
章中的一句。
  〔21〕这句话间杂着南北方言,意思是:你在说些什么,我简直听不懂!
  〔22〕这是苏州方言,意思是:还是你自己写出来吧。写了出来,总算不白白
地瞎说一场。是吧?
  〔23〕这里说的“优待”老作家和下文的“提拔新作家”,是解放前出版商为
了对作家进行剥削常用的一种欺骗宣传,这里信笔予以讽刺。

                               非攻〔1〕

                                   一

  子夏〔2〕的徒弟公孙高〔3〕来找墨子〔4〕,已经好几回了,总是不在家,见
不着。大约是第四或者第五回罢,这才恰巧在门口遇见,因为公孙高刚一到,墨子
也适值回家来。他们一同走进屋子里。
  公孙高辞让了一通之后,眼睛看着席子〔5〕的破洞,和气的问道:
  “先生是主张非战的?”
  “不错!”墨子说。
  “那么,君子就不斗么?”
  “是的!”墨子说。
  “猪狗尚且要斗,何况人……”
  “唉唉,你们儒者,说话称着尧舜,做事却要学猪狗,可怜,可怜!”〔6〕墨
子说着,站了起来,匆匆的跑到厨下去了,一面说:“你不懂我的意思……”
  他穿过厨下,到得后门外的井边,绞着辘轳,汲起半瓶井水来,捧着吸了十多
口,于是放下瓦瓶,抹一抹嘴,忽然望着园角上叫了起来道:
  “阿廉〔7〕!你怎么回来了?”
  阿廉也已经看见,正在跑过来,一到面前,就规规矩矩的站定,垂着手,叫一
声“先生”,于是略有些气愤似的接着说:
  “我不干了。他们言行不一致。说定给我一千盆粟米的,却只给了我五百盆。
我只得走了。”
  “如果给你一千多盆,你走么?”
  “不。”阿廉答。
  “那么,就并非因为他们言行不一致,倒是因为少了呀!”
  墨子一面说,一面又跑进厨房里,叫道:
  “耕柱子〔8〕!给我和起玉米粉来!”
  耕柱子恰恰从堂屋里走到,是一个很精神的青年。
  “先生,是做十多天的干粮罢?”他问。
  “对咧。”墨子说。“公孙高走了罢?”
  “走了,”耕柱子笑道。“他很生气,说我们兼爱无父,像禽兽一样。”〔9〕

  墨子也笑了一笑。
  “先生到楚国去?”
  “是的。你也知道了?”墨子让耕柱子用水和着玉米粉,自己却取火石和艾绒
打了火,点起枯枝来沸水,眼睛看火焰,慢慢的说道:“我们的老乡公输般〔10〕,
他总是倚恃着自己的一点小聪明,兴风作浪的。造了钩拒〔11〕,教楚王和越人打
仗还不够,这回是又想出了什么云梯,要耸恿楚王攻宋去了。宋是小国,怎禁得这
么一攻。我去按他一下罢。”
  他看得耕柱子已经把窝窝头上了蒸笼,便回到自己的房里,在壁厨里摸出一把
盐渍藜菜干,一柄破铜刀,另外找了一张破包袱,等耕柱子端进蒸熟的窝窝头来,
就一起打成一个包裹。衣服却不打点,也不带洗脸的手巾,只把皮带紧了一紧,走
到堂下,穿好草鞋,背上包裹,头也不回的走了。从包裹里,还一阵一阵的冒着热
蒸气。
  “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呢?”耕柱子在后面叫喊道。
  “总得二十来天罢,”墨子答着,只是走。

                                   二






  墨子走进宋国的国界的时候,草鞋带已经断了三四回,觉得脚底上很发热,停
下来一看,鞋底也磨成了大窟窿,脚上有些地方起茧,有些地方起泡了。〔12〕他
毫不在意,仍然走;沿路看看情形,人口倒很不少,然而历来的水灾和兵灾的痕迹,
却到处存留,没有人民的变换得飞快。走了三天,看不见一所大屋,看不见一颗大
树,看不见一个活泼的人,看不见一片肥沃的田地,就这样的到了都城〔13〕。
  城墙也很破旧,但有几处添了新石头;护城沟边看见烂泥堆,像是有人淘掘过,
但只见有几个闲人坐在沟沿上似乎钓着鱼。
  “他们大约也听到消息了,”墨子想。细看那些钓鱼人,却没有自己的学生在
里面。
  他决计穿城而过,于是走近北关,顺着中央的一条街,一径向南走。城里面也
很萧条,但也很平静;店铺都贴着减价的条子,然而并不见买主,可是店里也并无
怎样的货色;街道上满积着又细又粘的黄尘。
  “这模样了,还要来攻它!”墨子想。
  他在大街上前行,除看见了贫弱而外,也没有什么异样。楚国要来进攻的消息,
是也许已经听到了的,然而大家被攻得习惯了,自认是活该受攻的了,竟并不觉得
特别,况且谁都只剩了一条性命,无衣无食,所以也没有什么人想搬家。待到望见
南关的城楼了,这才看见街角上聚着十多个人,好像在听一个人讲故事。
  当墨子走得临近时,只见那人的手在空中一挥,大叫道:
  “我们给他们看看宋国的民气!我们都去死!”〔14〕
  墨子知道,这是自己的学生曹公子的声音。
  然而他并不挤进去招呼他,匆匆的出了南关,只赶自己的路。又走了一天和大
半夜,歇下来,在一个农家的檐下睡到黎明,起来仍复走。草鞋已经碎成一片一片,
穿不住了,包袱里还有窝窝头,不能用,便只好撕下一块布裳来,包了脚。不过布
片薄,不平的村路梗着他的脚底,走起来就更艰难。到得下午,他坐在一株小小的
槐树下,打开包裹来吃午餐,也算是歇歇脚。远远的望见一个大汉,推着很重的小
车,向这边走过来了。到得临近,那人就歇下车子,走到墨子面前,叫了一声“先
生”,一面撩起衣角来揩脸上的汗,喘着气。
  “这是沙么?”墨子认识他是自己的学生管黔敖,便问。
  “是的,防云梯的。”
  “别的准备怎么样?”
  “也已经募集了一些麻,灰,铁。不过难得很:有的不肯,肯的没有。还是讲
空话的多……”
  “昨天在城里听见曹公子在讲演,又在玩一股什么‘气’,嚷什么‘死’了。
你去告诉他:不要弄玄虚;死并不坏,也很难,但要死得于民有利!”
  “和他很难说,”管黔敖怅怅的答道。“他在这里做了两年官,不大愿意和我
们说话了……”
  “禽滑厘呢?”
  “他可是很忙。刚刚试验过连弩〔15〕;现在恐怕在西关外看地势,所以遇不
着先生。先生是到楚国去找公输般的罢?”
  “不错,”墨子说,“不过他听不听我,还是料不定的。你们仍然准备着,不
要只望着口舌的成功。”
  管黔敖点点头,看墨子上了路,目送了一会,便推着小车,吱吱嘎嘎的进城去
了。

                                   三

  楚国的郢城〔16〕可是不比宋国:街道宽阔,房屋也整齐,大店铺里陈列着许
多好东西,雪白的麻布,通红的辣椒,斑斓的鹿皮,肥大的莲子。走路的人,虽然
身体比北方短小些,却都活泼精悍,衣服也很干净,墨子在这里一比,旧衣破裳,
布包着两只脚,真好像一个老牌的乞丐了。
  再向中央走是一大块广场,摆着许多摊子,拥挤着许多人,这是闹市,也是十
字路交叉之处。墨子便找着一个好像士人的老头子,打听公输般的寓所,可惜言语
不通,缠不明白,正在手真心上写字给他看,只听得轰的一声,大家都唱了起来,
原来是有名的赛湘灵已经开始在唱她的《下里巴人》〔17〕,所以引得全国中许多
人,同声应和了。不一会,连那老士人也在嘴里发出哼哼声,墨子知道他决不会再
来看他手心上的字,便只写了半个“公”字,拔步再往远处跑。然而到处都在唱,
无隙可乘,许多工夫,大约是那边已经唱完了,这才逐渐显得安静。他找到一家木
匠店,去探问公输般的住址。
  “那位山东老,造钩拒的公输先生么?”店主是一个黄脸黑须的胖子,果然很
知道。“并不远。你回转去,走过十字街,从右手第二条小道上朝东向南,再往北
转角,第三家就是他。”
  墨子在手心上写着字,请他看了有无听错之后,这才牢牢的记在心里,谢过主
人,迈开大步,径奔他所指点的处所。果然也不错的:第三家的大门上,钉着一块
雕镂极工的楠木牌,上刻六个大篆道:“鲁国公输般寓”。
  墨子拍着红铜的兽环〔18〕,当当的敲了几下,不料开门出来的却是一个横眉
怒目的门丁。他一看见,便大声的喝道:
  “先生不见客!你们同乡来告帮〔19〕的太多了!”
  墨子刚看了他一眼,他已经关了门,再敲时,就什么声息也没有。然而这目光
的一射,却使那门丁安静不下来,他总觉得有些不舒服,只得进去禀他的主人。公
输般正捏着曲尺,在量云梯的模型。
  “先生,又有一个你的同乡来告帮了……这人可是有些古怪……”门丁轻轻的
说。
  “他姓什么?”
  “那可还没有问……”门丁惶恐着。
  “什么样子的?”
  “像一个乞丐。三十来岁。高个子,乌黑的脸……”
  “阿呀!那一定是墨翟了!”
  公输般吃了一惊,大叫起来,放下云梯的模型和曲尺,跑到阶下去。门丁也吃
了一惊,赶紧跑在他前面,开了门。墨子和公输般,便在院子里见了面。
  “果然是你。”公输般高兴的说,一面让他进到堂屋去。
  “你一向好么?还是忙?”
  “是的。总是这样……”
  “可是先生这么远来,有什么见教呢?”
  “北方有人侮辱了我,”墨子很沉静的说。“想托你去杀掉他……”
  公输般不高兴了。
  “我送你十块钱!”墨子又接着说。
  这一句话,主人可真是忍不住发怒了;他沉了脸,冷冷的回答道:
  “我是义不杀人的!”
  “那好极了!”墨子很感动的直起身来,拜了两拜,又很沉静的说道:“可是
我有几句话。我在北方,听说你造了云梯,要去攻宋。宋有什么罪过呢?楚国有余
的是地,缺少的是民。杀缺少的来争有余的,不能说是智;宋没有罪,却要攻他,
不能说是仁;知道着,却不争,不能说是忠;争了,而不得,不能说是强;义不杀
少,然而杀多,不能说是知类。先生以为怎样?……”
  “那是……”公输般想着,“先生说得很对的。”
  “那么,不可以歇手了么?”
  “这可不成,”公输般怅怅的说。“我已经对王说过了。”
  “那么,带我见王去就是。”
  “好的。不过时候不早了,还是吃了饭去罢。”
  然而墨子不肯听,欠着身子,总想站起来,他是向来坐不住的〔20〕。公输般
知道拗不过,便答应立刻引他去见王;一面到自己的房里,拿出一套衣裳和鞋子来,
诚恳的说道:
  “不过这要请先生换一下。因为这里是和俺家乡不同,什么都讲阔绰的。还是
换一换便当……”
  “可以可以,”墨子也诚恳的说。“我其实也并非爱穿破衣服的……只因为实
在没有工夫换……”

                                   四

  楚王早知道墨翟是北方的圣贤,一经公输般绍介,立刻接见了,用不着费力。

  墨子穿着太短的衣裳,高脚鹭鸶似的,跟公输般走到便殿里,向楚王行过礼,
从从容容的开口道:
  “现在有一个人,不要轿车,却想偷邻家的破车子;不要锦绣,却想偷邻家的
短毡袄;不要米肉,却想偷邻家的糠屑饭:这是怎样的人呢?”
  “那一定是生了偷摸病了。”楚王率直的说。
  “楚的地面,”墨子道,“方五千里,宋的却只方五百里,这就像轿车的和破
车子;楚有云梦,满是犀兕麋鹿,江汉里的鱼鳖鼋鼍之多,那里都赛不过,宋却是
所谓连雉兔鲫鱼也没有的,这就像米肉的和糠屑饭;楚有长松文梓榆木豫章,宋却
没有大树,这就像锦绣的和短毡袄。所以据臣看来,王吏的攻宋,和这是同类的。”

  “确也不错!”楚王点头说。“不过公输般已经给我在造云梯,总得去攻的了。”

  “不过成败也还是说不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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