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 (共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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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 (共五部)- 第3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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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少奶奶人好,可是她家的老太太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角色。』

『啊!』螺蛳太太大吃一惊,『朱老太太吃素念经,而且她们家也是有名殷实的人家,莫非┅┅』

『莫非会吞没你的东西?』胡雪岩问得多少有些调侃。

『是啊!我不相信她会起黑心。』

『她家本来就是起黑心发的财┅┅』

『这话,』乌先生插嘴说道∶『大概有段故事在内。大先生,是不是?』

『不错,我来讲给你们听。』

第十二章 城狐社鼠

胡雪岩讲的是一个掘藏的故事。凡是大乱以后,抚缉流亡,秩序渐定,往往有人突然之间,发了大财,十九是掘到了藏宝的缘故。

埋藏金银财定的不外两种人。一种是原为富室,遇到刀兵之灾,举家逃难,只能带些易于变卖的金珠之类,现银古玩,装入坚固不易坏的容器中,找一个难为人所注目的地方,深掘埋藏,等待乱后重回家园,掘取应用。如果这家人家,尽室遇害,或者知道这个秘密的家长、老仆,不在人世而又没有机会留下遗言,这笔财富,便长埋地下,知不多少年以后,为哪个命中该发横财的人所得。

再一种藏宝的,就是已经横财就手之人,只以局势大变,无法安享,暂且埋藏,徐图后计。同治初年的太平军,便不知埋藏了多少财宝。

太平军一据通都大邑,各自找大家巨室以安,名为『打公馆』。凡是被打过『公馆』的人家,重归家园后,每每有人登门求见,说『府上』某处有『长毛』埋藏的财物,如果主人家信了他的话,接下来便是谈分帐,或者对半,或者四六——主人家拿六成,指点的人拿四成,最少也得三七分帐。掘藏有获的固然也有,但投机的居多,反正掘不到无所损,落得根据流言去瞎撞瞎骗了。

太平军败走后的杭州城,亦与其他各地一样,人们纷纷掘藏。胡雪岩有个表叔名叫朱宝如,颇热中于此,他的妻子便是螺蛳太太口中的『朱老太太』,相貌忠厚而心计极深,她跟她丈夫说∶『掘藏要有路子。现在有条路子,你去好好留心,说不定时来运转,会发横财。』

『你说,路子在哪里?』

『善后局。』她说∶『雪岩是你表侄、你跟他要个善后局的差使,他一定答应。不过,你不要怕烦,要同难民混在一起,听他们谈天说地,静悄悄在旁边听;一定会听出东西来。』

朱宝如很服他妻子,当下如教去看胡雪岩,自愿担任照料难民的职司。

善后局的职位有好有坏,最好的是管认领妇女,有那年轻貌美,而父兄死于干戈流离之中,孤苦伶仃的,有人冒充亲属来领,只要跟被领的说通了,一笔谢礼,银子上百。其次是管伙食,官采实,亦有极肥的油水。此外,抄抄写写、造造名册,差使亦很轻松。只有照料难民,琐碎烦杂而一无好处,没有人肯干。而朱宝如居然自告奋勇,胡雪岩非常高兴。立即照派。

朱宝如受妻之教,耐着心跟衣衫褴褛、气味恶浊的难民打交道,应付种种难题,细心听他们在闲谈之中所透露的种种秘闻,感情处得很好。有一天有个三十多岁江西口音的难民,悄悄向朱宝如说∶『朱先生,我这半个多月住下来,看你老人家是很忠厚的人,我想到你府上去谈谈。』『喔,』

朱宝如印象中,此人沉默寡言、亦从来没有来麻烦过他,所以连他的姓都不知道,当即问说∶『贵姓?』

『我姓程。』

『程老弟,你有啥话,现在这里没有人,你尽管说。』

『不!话很多,要到府上去谈才方便。』

朱宝如想到了妻子的话。心中一动,便将此人带回家。姓程的进门放下包裹,解下一条腰带,带子里有十几个金戒指。

『朱先生、朱太太,』此人说道∶『实不相瞒,我做过「长毛」,现在

弃暗投明,想拜你们两老做干爹、干妈!不知道你们两老,肯不肯收我?『

这件事来得有些突兀,朱宝如还在踌躇,他妻子看出包裹里还有花样,当即慨然答应∶『我们有个儿子,年纪同你差不多,如今不在眼前。遇见你也是缘分,拜干爹、干妈的话,暂且不提,你先住下来再说。』

『不!两老要收了我,认我当儿子,我有些话才敢说,而且拜了两老,我改姓为朱,以后一切都方便。』

于是,朱宝如夫妻悄悄商量了一会,决定收这个干儿子,改姓为朱,由于生于午年,起了个名字叫家驹。那十几个金戒指,便成了他孝敬义父母的见面礼。

有了钱,什么事都好办了。朱宝如去卖掉两个金戒指,为朱家驹打扮得焕然一新。同时沽酒买肉,畅叙『天伦』。

朱家驹仿佛从来没有过过这样的好日子,显得非常高兴,一面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一面谈他做『长毛』的经过。他是个孤儿,在他江西家乡,为太平军挑辎重,到了浙江衙州。太平军放他回家,他说无家可归,愿意做『小长毛』。这就样由衢州到杭州,但不久便又开拔了。

那是咸丰十年春天的事,太平军的忠王李秀成,为解『天京』之围,使了一条围赵救燕之计。二月初由皖南进攻浙江,目的是要将围金陵的浙军总兵张玉良所部引回来,减轻压力。二月二十七李秀成攻入杭州,到了三月初三,张玉良的援军赶到,李秀成因为计已得施,又怕张玉良断他的归路,便弃杭州西走,前后只得五天的工夫。

朱家驹那时便在李秀成部下,转战各地,兵败失散,为另一支太平军所收容。他的长官叫吴天德,是他同一个村庄的人,极重乡谊。所以朱家驹跟他的另一个同乡王培利,成了吴天德的贴身『亲兵』,深获信任。

以后吴天德在一次战役中受了重伤,临死以前跟朱家驹与王培利说∶『忠王第二次攻进杭州,我在那里驻扎了半年,「公馆」打在东城金洞桥。后来调走了,忠王的军令很严,我的东面带不走,埋在那里,以后始终没有机会再到杭州。现在我要死了,有这样东西交给你们。』

说着,他从贴肉的口袋中,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一张藏宝的图。他关照朱家驹与王培利,设法找机会到杭州去掘藏,如果掘到了,作三股分,一股要送回他江西的老家。又叫朱家驹、王培利结为兄弟,对天盟誓,相约不得负义,否则必遭天谴。

『后来,我同我那位拜兄商量,把地图一分为二,各拿半张,我们也一直在一起。这回左大人克复杭州,机会来了,因为我到杭州来过,所以由我冒充难民,行来探路,等找到了地方,再通知王培利,商量怎么下手。』

『那么,』朱宝如问∶『你那姓王的拜把兄弟在哪里?』

『在上海。只要我一封信去,马上就来。』

『你的把兄弟,也是自己人。』朱宝如的老婆说∶『来嘛!叫他来嘛!』

『慢,慢!』朱宝如摇摇手,『我们先来商量。你那张图呢?』

『图只有半张。』

朱家驹也是从贴肉的口袋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打开一看,半张地图保存得很好,摊开在桌上抹平一看,是一张图的上半张,下端剪成锯齿形。想来就是『合符』的意思;另外那半张,上端也是锯齿形,两个半张凑成一起,吻合无间,才是吴天德交来的原因。

『这半张是地址。』朱家驹说∶『下半张才是埋宝的细图。』

这也可以理解,朱家驹在杭州住过五天,所以由他带着这有地址的半张,先来寻觅吴天德当初『打公馆』的原址。朱宝如细看图上,注明两个地点,一个是金洞桥,一个是万安桥; 另外有两个小方块,其中一个下注『关帝庙』,又画一个箭头,注明∶『往南约三十步,坐东朝西。』没有任何字样的那一个小方块,不言可知便是藏宝之处。

『这不难找。』朱宝如问∶『找到了以后呢?』

『或者租,或者买。』

『买?』朱宝如踌躇着,『是你们长毛打过公馆的房子,当然不会小,买起来恐怕不便宜。』

『不要紧。』朱家驹说∶『王培利会带钱来。』

『那好!』朱宝如很高兴地说,『这件事交给我来办。』

『家驹!』他老婆问说∶『不晓得里面埋了点啥东西?』

『东西很多┅┅』

据说,埋藏之物有四五百两金叶子、大批的珠宝首饰。埋藏的方法非常讲究,珠宝首饰先用绵纸包好,置于瓷坛之中,用油灰封口,然后装入铁箱,外填石灰,以防潮气,最后再将铁箱置放于大木箱中,埋入地下。

朱宝如夫妇听得这些话,满心欢喜。当夜秘密商议,怕突然之间收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干儿子,邻居或许会猜疑,决定第二天搬家,搬到东城去住,为的是便于到金洞桥去觅藏宝之地。

等迁居己定,朱宝如便命义子写信到上海,通知王培利到杭州,然后到金洞桥去踏勘。『家驹,』他说∶『你是外乡口音,到那里去查访,变成形迹可疑,诸多不便。你留在家里,我一个人去。』

朱家驹欣然从命,由朱宝如一个人去悄俏查访。万安桥是杭州城内第一座大桥,为漕船所经之地,桥洞极高,桥东桥西各有一座关帝庙,依照与金洞桥的方位来看,图上所指的关帝庙,应该是桥东的那一座,庙旁就是一家茶馆,朱宝如泡了一壶茶,从早晨坐到中午,静静地听茶客高谈阔论。如是一连三天,终于听到了他想要听的话。

当然他想听的便是有关太平军两次攻陷杭州,在这一带活动的情形。自万安桥到金洞桥这个范围之内,太平军住过的军宅,一共有五处,其中方位与藏宝图上相合的一处。主人姓严,是个进士。

这就容易找了。朱宝如出了茶店,看关帝庙前面,自北而南两条巷子,一条宽,一条窄,进入宽的那条,以平常的脚步走了三十步,看到一块刻有『泰山石敢当』字样的石碑,以此为坐标,细细搜索坐东朝西的房屋,很快地发现有一家人家的门楣上,悬着一块粉底黑字的匾额,赫然大书∶『进士第』三字,自然就是严进士家了。

朱宝如不敢造次,先来回走了两趟,一面走,一面观察环境,这一处『进士第』的房子不是顶讲究,但似乎不小。第二越经过那里,恰好有人出来,朱宝如转头一望。由轿厅望到二门,里面是一个很气派的大厅,因为怕惹人注目,他不敢多事逗留。回家先不说破,直到晚上上床,才跟他老婆密议,如何下手去打听。

『我也不能冒冒失失上门,去问他们房子卖不卖,顶多问他们,有没有余屋出租。如果回你一句∶没有!那就只好走路,以后不便再上门,路也就此断了。』

他的老婆计谋很多,想了一下说∶『不是说胡大先生在东城还要立一座

施粥厂?你何不用这个题目去搭讪?『

『施粥厂不归我管。』

『怕啥?』朱家老婆说∶『公益事情,本来要大家热心才办得好,何况你也是善后局的。』

『言之有理。』朱室如说∶『明天家驹提起来,你就说还没有找到。』

『我晓得,我会敷衍他的。』

朱家老婆真是个好角色,将朱家驹的饮食起居,照料得无微不至,因此,对于寻觅藏宝之地迟迟没有消息,朱家驹并不觉得焦急难耐。而事实上,朱宝如在这件事上,已颇有进展了。

朱宝如做事也很扎实,虽然他老婆的话不错,公益事情要大家热心,他尽不妨上门去接头,但总觉得有胡雪岩的一句话,更显得师出有名。

在胡雪岩,多办一家施粥厂,也很赞成,但提出一个相对条件,要朱宝如负责筹备,开办后,亦归朱玉如管理。这是个意外的机缘,即使掘宝不成,有这样一个粥厂在手里,亦是发小财的机会,所以欣然许诺。

于是兴冲冲地到严进士家去拜访,接待的是严家的一个老仆叫严升。等朱宝如道明来意,严升表示他家主人全家避难在上海,他无法作主,同时抄了他家主人在上海的地址给他,要他自己去接头。

『好的,』朱宝如问道∶『不过,有许多情形,先要请你讲讲明白,如果你家主人答应了,这房子是租还是卖?』

『我不晓得。』严升答说∶『我想既然是做好事,我家老爷说不定一文不要,白白出借。』

『不然。』朱宝如说∶『一做了施粥厂,每天多少人进进出出,房子会糟塌得不成样子。所以我想跟你打听打听,你家主人的这所房子,有没有意思出让?如果有意,要多少银子才肯卖?』

『这也要问我家老爷。』严升又说∶『以前倒有人来问过,我家老爷只肯典,不肯卖。因为到底是老根基,典个几年,等时世平定了,重新翻造,仍旧好住。』

于是朱宝如要求看一看房子,严升很爽快地答应了。这一所坐东朝西的住宅,前后一共三进,外带一个院落,在二厅之南,院子里东西两面,各有三楹精舍,相连的两廊,中建一座平地升高、三丈见方的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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