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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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俑-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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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马的马群,本来就最难控制,但是像如今这样的情形,却也十分罕见,那些经验丰富的牧马人,这时除了拚命策骑,希望可以追上马群之外,别无他法。可是马群却像是疯了,越奔越快,那八十多个牧马人也分出了先后,驰在最前面的只有六个人,那六个人是头挑的好手,他们骑着的马匹,已经被策驰得浑身是汗浆,他们自己也一样大汗淋漓。
    可是,前面马群,已经离他们更远,连一点影子也看不见了。
    那六个人又拚命赶了一会,他们的坐骑无法支持,其中有两匹马,前腿一屈,跪跌了下来,马上的人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支撑着站了起来。
    两匹倒了地的马,望着主人,眼中好像有一种抱歉的、无可奈何的神情。另外四个人也勒住了马,其中一个经验丰富的、立时伏身,把耳朵贴在地上。
    马群虽然已经离远了,但是上千匹马在奔驰,马蹄打在大地上的震动,相当惊人,有经验的人,可以凭借地上传来的轻微震荡,而判断出马群的远近。
    那人伏在地上用心听着,其余五个人围在他的身边,心急的在连声问:“怎么样?离我们多远?”
    那伏地在听蹄声的人,神情怪异之极,口角牵动着,说不出话。
    这种伏地听蹄声的本事,牧马人多少都会一点,得不到回答,另外两个人也把耳朵贴到了地上,可是,古怪的神情,像是会传染,那两个人的神情,也变得怪异之极。
    这时,又有十来个人络续赶到,也纷纷下马,三个人慢慢站了起来,齐声道:“马群不见了。”
    所有人,都发出了七嘴八舌的指责声:马群怎么会不见了?
    那三个人指着地上,示意不相信的人,自己把耳朵贴到地上去听,一时之间,伏向地上的人,超过了二十个。而且,每个人的神情,都在刹那之间,变得同样的怪异。
    他们听不到任何蹄声。
    几百匹马在奔驰,就算已驰出了五六十里之外,一样可以有感觉,何以竟然一点声息也听不到呢?
    所有的人互望着,没有人出得了声。最先打破沉寂的是一个小伙子,他陡然一挥手:“马群停下来了。”
    其余人一被提醒,立时都大大松了一口气;对,马群一定是停了,马群停下来,不再奔驰,自然听不到甚么蹄声。
    可是,各人又立即感到,事情还是不对头:在奔驰中的马匹,当然会停下来的,可是,那一大群马,全是性子十分暴烈的儿马,不奔出超过一百里去,怎会突然停下来?
    而根据马群刚才奔驰的速度来看,至多奔出二十来里,如果不是有甚么特别的原因,不会停下。
    几个为首的牧马人商议了一下,觉得停在这里空论,不是办法,马群是不是停下,赶上去看看,立刻就可以明白。由于有许多马匹,已经疲惫不堪,所以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追上去,大约只有二十个人左右,一起上了马,带头的是个青年人,那时只有十八岁,他的名字是卓长根。
    特别强调了一下那位卓长根先生当时的年龄,因为我见到这位卓长根先生时,他已经是一个高龄九十三岁的老人了。
    白素的父亲白老大介绍给我认识──经过情形是:白老大突然自他隐居的法国南部,打了一封电报,要我和白素立即前去,有“要事商榷”云云。
    对于老年人的古怪脾气,我有相当程度的了解,他可能只是一时寂寞,可能只是一件莫名其妙的小事,“要事”云云,不一定可靠。可是他既然提出了这样的要求,那就非去不可,甚至不能回一封电报去问一下究竟是甚么事──那样做,老人家就会不高兴。
    不在住所中装设电话,也是白老大的怪脾气之一,不然,可以在电话中问一问,究竟是甚么事情。白老大虽然极具现代科学知识,可是他却十分讨厌电话,他常说,电话像是一个随时可以闯进来的人,不论主人是否欢迎,电话要来就来,不必有任何顾忌,所以,“为了保护生活不受侵扰,必须抵制电话。”
    我和白素商量,白素只是淡然道:“好久没有见到他老人家了。”
    我十分知情识趣:“对,何况法国南部的风光气候,我们都喜欢。”
    事情就这样决定,第三天下午,我们已经到了目的地。白老大有一个农庄,这个农庄的规模并不大,他将其中的一半,用来种葡萄,不断地改良品种,而且还附设了一个小酒坊,用他考据出来的古代方法,酿制白兰地──这一直是他的兴趣,成就如何,不得而知。
    农庄的另一半,用来养马,算是一个小型的牧场,我们下了机,白老大派来接我们的车子,是一辆小货车,虽然不是很舒服,但是驶在平整的小路上,两旁夹道的树木,触目青翠,清风徐来,也真令人心旷神怡。而且,在一问了那位驾驶货车的司机,白老大身体健壮,无病无痛,甚至每天可以在木桶踩踏采摘下来的葡萄三小时以上,那更足以证明他的“要事”,实在只是想见见我们。
    既然没有甚么事,心情当然轻松,我索性在货车车卡上,以臂作枕,躺了下来。小货车可能是用来运酒的,有一股浓冽的酒味,白素靠在我的身边,风掠起她的秀发,不时拂在我的脸上,真使人感到这种安详,才是真正的人生享受,难怪白老大放弃了他多年来惊涛骇浪式的生活,在这里归隐田园。
    大约两小时,就驶进了白老大的农庄,放眼看去,是已经结了实的葡萄,看来粒粒晶莹饱满,驶过了葡萄田,是一片空地,房舍就在空地后。这时,在空地上,有不少女郎,正各自站在一个木盆之上,用力踩踏着木盆中的葡萄,这情景,看来有点像中国江南的水乡,女郎踩踏水车,充满了健康和欢乐。
    当车子停在房舍前面,白老大“呵呵”笑着,张开双臂,走了出来,他满面红光,笑声洪亮,看起来高兴又健康。
    白老大用力拍着我的背:“你好,有没有从甚么外星人那里,学到甚么特殊的酿酒方法?”
    我笑着:“没有,除了地球人之外,似乎还没有甚么别的星球人能知道酒的好处。”
    白老大大是高兴:“对,可以写一篇论文:酒是宇宙之间真正的地球文化。”
    在笑声中,我们进了屋子。白老大的隐居生活,极尽舒适之能事:决不是甚么排场、奢华,只是舒服,屋子中的每一件摆设,每一个角落,每一件家具,都只从舒适的角度去安排。当然,包括了视觉上的舒适和实际上享受的舒适。
    我还没有坐下,白老大已郑而重之,捧着一瓶酒,在我面前晃了一下:“来,试试我古法酿制的好酒。”
    他说着,拔开了瓶塞,把金黄色的酒,斟进杯子,递了过来。
    我接杯在手,先闻了一闻──这是品尝佳酿的例行动作。心中就打了一个突,我闻到的,是一股刺鼻的酒精味。这非但不能算是佳酿,甚至离普遍酒吧中可以喝到的劣等酒,也还有一段距离。
    我用杯子半遮住脸,向白素使了一个眼色,白素向我作了一个鬼脸。我再向白老大看去,看到他一脸等候着我赞扬的神情。我心中暗叹了一声,把杯子举到唇边,小小呷了一口。
    白老大有点焦切地问:“怎么样?”
    我好不容易,把那一小口酒,咽了下去,放下杯子:“这是我有生以来所喝过的— ”
    我讲到这里,顿了一顿,白老大的神情看来更紧张,白素已经转过头去,大有不忍听下去之势,我接下去大声道:“最难喝的酒。”
    白老大的反应,出于我的意料之外,他非但没有生气,反倒立时哈哈大笑,一面指着一扇门:“老卓,你看,我没有骗你吧,卫斯理就是有这个好处,一是一,二是二,哼,老丈人给他喝的酒,他也敢说最难喝!”
    我在愕然闲,已看到自白老大指着的那扇门中,走出了一个老人来。
    这个老人的身形极高,腰板挺直,肤色黑里透红,下颔是白得发亮的短髯,看上去,像是他的下颔上,镶了一圈银丝,他脸上的皱纹相当多,可是双眼却十分有神,一点也未现老态。头顶上一根头发也没有,亮得几乎可以当镜子。
    我无法估计到这个老人的正确年龄,只觉得这种造型的老人,不应该在现实生活中出现,只应该在武侠电影中才能看得到。
    老人一面笑着一面走出来,笑声简直有点震耳欲聋,他迳自来到我的面前,伸出手来。他的手掌又大又厚又有力,掌上满是坚硬的老茧,和我用力握着手,他道:“好小子,我以为小白只是在吹牛。”
    他讲的是一口陕甘地区的乡音,听来更增加豪迈,而且他称白老大为“小白”,那很使我感到诧异,白老大立时在一旁解释:“这老不死,今年九十三岁,看起来,还像是不知可以活多少年。”
    老人对于“老不死”的称呼,一点也不以为忤,显然他和白老大是十分熟稔的好朋友:“大庙不养,小庙不收,看起来,阎王老子不敢和我见面,白便宜了我在花花世界,多活几年。”
    我立刻就喜欢上了这个老人,在这老人的身上,散发着一种只有在中国北方男儿身上找到的豪气,而且,那是一种原始的、粗犷的、未曾经过任何琢磨的自然气概。随着社会结构的迅速改变,这一种气概,如今很难在现实社会中看得到了。
    我笑着:“老爷子贵姓卓?”
    老人摇着我的手:“卓长根,你不必叫我老爷子。”
    我一时顽皮,脱口道:“那怎么办?难道也叫你老不死?”
    卓长根笑得更欢:“随你喜欢。”
    他说了之后,伸手一指白老大:“你老丈人说,我心里的那个谜团,除了你之外,不能有别人可以解得开,所以叫你来听听。”
    我听得他这样说,心中立时想到,白老大电报中的“要事”,原来就是那老人心中的一个“谜团”,看起来,我要听这位老人家讲一个故事。
    由于卓长根给我的第一印象十分好,所以我也不反对听听,虽然我已经预算了“故事”十分乏味。
    白老大放下了手中的酒瓶,另外又拿出了好酒来,看起来,卓长根年纪虽然大,可是很性急,也不理会我在长途旅行之后是不是疲倦,用力一拉我,令我坐了下来,白老大对白素道:“你也听听。”
    白素在我身边坐下,在老人还未开口前,我对他的年纪这样大,但是健康状况那么好,感到惊讶。他甚至不肯坐下来说,而只不断地在走来走去,一刻也不肯停。他这种行动,也影响了我,以致他开始说了不多久,我也坐不住,跟着站了起来。
    卓长根讲的,就是一开始记述的,马金花的故事。
    当然,和我的预算不相合,卓长根的故事,相当吸引人。
    当他讲到,他们重整队伍,再追上去,想去弄明白马群究竟是不是在前面之际,我和白素已经完全被他的故事吸引住了。
    白老大多半是已经听过,所以卓长根开始叙述,他就自顾自离开了。
    卓长根说的,是七十五年之前的往事,可是他的记忆力极好,或者是这件事,给他的印象十分深,所以几乎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二十匹健马,经过了短暂的休息,由卓长根带领着,立时又开始向前飞驰。
    卓长根的年纪轻,可是他骑术精娴,众所公认,所以大家推他为首。
    卓长根这时,心情的焦急,也在所有人之上,卓长根是万中选一的壮健小伙子。他九岁那一年,他父亲带着自己培养出来的一百匹好马,投入马氏牧场来的。
    那一百匹好马,是卓长根父亲毕生的心血结晶。
    马氏牧场,从马醉木开始,到那时只有六岁大的马金花,都是眼界极高,对马的优劣一眼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高手,而且牧场中有的是好马,可是看到了那一百匹马,也都不禁睁大了眼,马醉木当时就问:“随便你要甚么条件,只管开口。”
    在这里,忽然又转去叙述卓长根的来历,看起来像是有意在卖关子,但其实不然,卓长根的父亲投进马氏牧场的过程,卓长根这个人,和整件奇怪的事情,有相当密切的关系,既然是在说往事,自然说得详细一点比较好,请各位略付耐心,必有所获。
    卓长根的父亲笑了一下,使马醉木和马氏牧场其他人感到奇怪的是,人人都可以感到他的笑容,看来十分凄苦,甚至有一点想哭的味道。
    卓长根的父亲,那时看起来,大约是四十岁不到,正当壮年,身形高大健壮,有一股剽悍的神情,这一类惯以天地为屋宇的牧马人,豪情胜慨,流血不流泪,再大的痛苦,也不作兴在他人面前表露出来,何况他初来乍到,面对的是一群才见面的陌生人。
    马醉木为人豪侠,一看到对方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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