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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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煜传-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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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国,清露泣香红。

  每当李煜吟起鹿虔的词,自然就联想到自己眼前的处境:往事堪哀,对景难排。秋风萧瑟,庭院空旷,门前冷落,无人问津,小楼珠帘终日不卷,青绿苔藓布满石阶。入夜,秋凉袭人,月华泻地。他伫立窗前,不禁又想起金陵的宫苑殿宇,此刻纵然安在,奈何早为他人所有,往日的一切繁华,都已成了过眼云烟。而悬在中天的那轮明月,对此却全然不知,依旧空照着李家祖孙三代的故居和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真是“烟月不知人事改”,令我伤悲。李煜想到这里,似感借他人之酒杯,已不足以浇自己胸中的块垒,于是,他又填了一首自怨自责的感伤词,调寄《浪淘沙》: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李煜这类怀念家山故国,感叹身败心痛的词作,很快就流传到江南,在通都大邑的文人学士中间不胫而走。同时,也很快就被赵光义安插在各地的耳目所察觉,他们昼夜兼程,奏报京师。赵光义读过李煜的一些近作,心中的怨怒与忌恨愤然而生。

  在赵光义看来,大宋朝对待李煜这个降王,可谓仁至义尽,古今少有了。在汴梁,李煜的府第规格仅次于当朝皇帝的宫殿,不要说一般的皇亲国戚,就连京兆府尹、秦王赵廷美的衙署也无法与之相比。可是李煜对此还不知足,整天唉叹什么“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对我明服暗不服,真乃是可忍,孰不可忍!为此,他决定派人前去李煜住地再探动静。究竟派谁合适,他一时还拿不准。

  想来想去,最后把主意打在了李煜的旧臣、原南唐吏部尚书徐铉身上。此人随同李煜降宋后官居散骑常侍,是时正奉命在史馆撰写回忆南唐史事的《江南录》。

  一天,赵光义召见徐铉,谈罢正事接着问道:“卿近日可曾见到李煜?”

  徐铉回答:“未经圣上恩准,臣岂敢擅自同他会晤?”

  赵光义说:“卿言差矣!朕以为,卿得闲还须常去探视。尔等如今均为本朝命官,亦属同僚,哪有互不走动之理?况且,尔与他又毕竟有过一段君臣情谊。古诗云,‘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禽兽尚且如此,何况人乎?”

  赵光义的这番话正中徐铉下怀,是他求之不得的事。当年,徐铉同李煜曾肝胆相照,荣辱与共。李煜对徐铉无比器重,将他倚为股肱;徐铉为了回报知遇之恩,不惜身家性命,两次冒险出使汴梁舌战赵匡胤。降宋以后,他早就渴望拜会李煜,无奈朝廷有禁,不敢轻举妄动。现在既得赵光义准许,徐铉不禁心喜,当即谢恩:“臣遵旨!”

  徐铉从宫里出来,回到宅第稍事休息,便更衣策马谒见李煜去了。

  李煜的府邸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汴水岸边,是一幢屋宇连甍,花树掩映,颇具江南特色的园林式建筑。黑漆描金的正门两侧,各有一尊口中衔珠的石狮雄踞。

  徐铉望门下马,见有两个老卒守门,便上前说明来意:“请禀报陇西郡公,故人徐某求见。”老卒闻听“故人”求见,马上意识到来者是南唐旧臣,当即断然拒绝:“朝廷有令,江南故旧不准谒见。”

  徐铉据理争辩:“吾此行乃奉皇上口谕而来。”

  老卒听说徐铉系奉旨而来,自然不敢怠慢,迅即满脸堆笑入内通报。

  过了片刻,老卒返回门外,毕恭毕敬地将徐铉迎进院内。这时,徐元已在庭院的葡萄架下摆放了两张对向的旧藤椅,中间的藤几上摆着两杯新煮的香茶。徐铉见状,深感不妥。他想:世间哪有君臣平起平坐之理?于是,他要求撤走一张。未等徐元动手,李煜已步履匆匆走到他的面前,徐元当即退下。

  徐铉撩袍,欲行大礼,李煜赶紧上前制止,连说:“使不得,使不得!时至今日,再行大礼,岂不僭越?”随后便伤心地拉着徐铉的手流起泪来。

  徐铉搀扶李煜来到一张椅子上坐定,然后又将另一张椅子朝后移动一下,自己才侧身坐下。两人长久凝视对方,彼此沉默不语,似乎这四束惊喜与忧愁交织的目光,足以代替别后不知该从何说起的千言万语,真可谓“此时无声胜有声”了。最后,还是李煜打破这沉闷的局面,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操着自疚自惭的口吻说:“悔不该当初错杀潘佑、李平!”

  李煜这句份量十足的话,徐铉心里完全明白。当初李煜治罪潘佑、李平,特别是潘佑,徐铉曾推波助澜,如今回想起来,着实愧悔莫及。假如那时采纳潘佑所献计策,派少许精锐部队化装成商旅,潜入荆南,放火烧掉宋军隐蔽在江边芦苇丛中的千艘战船,打乱赵匡胤以舟代桥的征南计划,肯定会推迟南唐的败局。可是,此时此地,他感到确实不宜谈论往日治国用兵的是非,李煜似乎也发觉自己适才失言,因此二人都不再做声,相顾无言。这次会见,尽管双方都富有诚意,且无争执,然而却又都话到嘴边,欲言又止,或所问非所答,言不及意,以至后来兴致全无,悒悒而散。

  徐铉拜会李煜归来,赵光义传旨盘问。徐铉生怕隐瞒旧日君臣的谈话内容,被以欺君罔上之名论罪,只好原原本本向赵光义和盘托出。赵光义对李煜悔杀忠臣、思念故国的表现怀恨在心,于是便暗生杀机,要将李煜置于死地而后快。

  时光过得飞快,转瞬到了北宋太平兴国三年(公元978年)的乞巧节。这年七夕,恰好是李煜的四十二岁诞辰。当晚,随同李煜一道归降的后妃们,齐聚在李煜寓居的小楼院内。他们打算一举两得:既为李煜拜寿,又为自己乞巧。虽然场面、气氛无法同亡国前相比,但还像往常在金陵一样,也在庭院里张灯结彩,备置几案,摆放祝福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酒食瓜果,还有拜月乞巧用的金针彩线。众人原想先给李煜祝寿,随后乘兴穿针乞巧。那知在这月色朦胧,充满神秘感的夜晚,人们却调动不起来欢乐的情绪,心境无比茫然凄凉。与其说这是一次祝寿乞巧的喜庆集会,莫如说是一次忍辱含愤的悲切团聚。尽管席间也有丝竹伴奏,也有舒袖歌舞,但是,人们的内心却共同承受着格外的压抑和痛楚。在场者个个强颜欢笑,共同吞咽着沦落异乡、饱受凌辱的苦酒。

  酒过三巡,李煜更加品味出三年多降王生活的苦涩,想起了每逢春花开,每度秋月朗,都使他牵肠挂肚,勾起对不堪回首的诸多往事的苦思苦恋;而每当他想到家山故国的雕阑玉砌依然安在,却早已物是人非时,巨大的失落感就使得他心力交瘁,无穷无尽的愁怨,就像泛着春潮的大江流水,在他的胸膛里翻腾咆哮,迫使他不得不即刻宣泄。想到这里,他猛然操起一大杯水酒,仰头灌进燃烧的喉咙,接着大喊一声,“笔墨侍候!”随后濡墨运笔,一气呵成,填了一首调寄《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写罢,李煜将词交给通晓音律的后妃依调演唱,自己则在一旁击节轻声应和。李煜万万没有想到,这首《虞美人》竟然成了他的绝命词!

  赵光义接到耳目呈送的李煜活动的最新探报后,暴跳如雷。这个心地狭窄、嫉贤妒能的雄主,怎能容忍国亡身虏的南唐末帝在大宋京师怀念故国?赵光义对降王的绝对要求是乐不思蜀,他怎能容忍李煜以诗词来发泄内心的愤懑?来反抗赵氏兄弟的凌辱和摧残?来恢复被他人强行扭曲的人性和尊严?

  赵光义想到李煜归降后写的一些词作,日前正在江南的大地上流传,他强烈地意识到:李煜活在世间,就是南唐死灰复燃的希望,就是大宋一统江山的潜在威胁。因此,他决计要在今晚除掉李煜,并发誓要让李煜死后也不能保持安详平静的姿势,一定要让李煜的尸体作俯首屈身之状,以示永世臣服于他。于是,一幕惨绝人寰的悲剧出台了!

  赵光义紧急宣召赵廷美入宫,谎称在此吉日良辰,要他专程前往李煜府第代表天子为其祝寿,并赐一剂“牵机妙药”,供李煜和酒服后扶摇星汉,观赏织女牵机织布,以解胸中郁闷。赵廷美平日嗜好诗词歌赋,不喜战阵弓马,他异常钦佩李煜的诗艺文采,二人过从甚密,颇具私谊,便欣然接受了赵光义的差遣。而对赵光义假手杀人的阴谋却毫无戒备,毫无察觉。

  愚腐的李煜送走了善良的赵廷美之后,服下赵光义事前命宫廷御医特制的牵机药后当即中毒,面色苍白,汗流如注,五内剧痛,全身痉挛,头足相就,状似牵机。经过多时的痛苦挣扎和呻吟,这个风流半世、哀伤半世的词人帝王,在翌日凌晨,即他刚刚跨入人生的第四十二个年头,终于气绝身亡。他在四十二年前生于斯日,四十二年后又死于斯日;其人生的终点与起点的重迭,不是源于自然的生理巧合,而是来自人为的暴力安排!

  李煜死后,赵光义虚情假意地赠以太师头衔,又追封吴王,还特诏辍朝三日哀悼,最后以隆重的王礼厚葬于北邙山。

  北邙山为崤山支脉,南依黄河,位于今河南省洛阳市东北。当初,因其地近京畿,林木葳蕤,风景秀丽,遂成为汉、晋以降王公贵族死后安葬之地。后世文人墨客到此凭吊赋诗者代不乏人,其中,唐代王建和张籍的同题诗《北邙山》純紟矠至今仍脍炙人口。王建诗云:

  北邙山头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

  旧墓人家归葬多,堆著黄金无买处。

  天涯悠悠葬日促,冈坂崎岖不停毂。

  高张素幕绕铭旌,夜唱挽歌山下宿。

  洛阳城北复城东,魂车祖马长相逢。

  车辙广若长安路,蒿草少于松柏树。

  涧底盘陀石渐稀,尽向坟前作羊虎。

  谁家石碑文字灭,后人重取书年月。

  朝朝车马送葬回,还起大宅与高台。

  张籍诗云:

  洛阳北门北邙道,丧车辚辚入秋草。

  车前齐唱薤露歌,高坟新起白峨峨。

  朝朝暮暮人送葬,洛阳城中人更多。

  千金立碑高百尺,终作谁家柱下石。

  山头松柏半无主,地下白骨多于土。

  寒食家家送纸钱,乌鸢作巢衔上树。

  人居朝市未解愁,请君暂向北邙游。

  李煜下葬在北邙帝王墓地以后,赵光义又采纳臣下谏言,诏徐铉为李煜作墓志铭。徐铉念于故旧情谊,欣然接旨,但一经构思,便深感进退两难。因为他是李煜旧臣,不忍违心对故主大加贬抑;因为李煜是归宋降王,又被当朝天子鸩杀,他更不敢如实叙事评说。他生怕行文有违圣意,导致杀身灭族,于是便惴惴不安地寻机向赵光义面奏:“臣乃吴王李煜故旧,今日奉诏为之撰写碑文,当尽驽钝之力,倘蒙陛下宽宥,容存故主情份,臣方敢秉笔。”赵光义为了沽名钓誉,竟特准徐铉的请求。

  徐铉解除了后顾之忧,便放开胆量笔走龙蛇,在《大宋右千牛卫上将军追封吴王陇西公墓志铭并序》中,全面、公允地评述了李煜一生为人、为政、为文的成败得失:

  盛德百世,善继者所以主其祀;圣人无外,善守者不能固其存。盖运历之所推,亦古今之一贯。其有享蕃锡之宠,保克终之美,殊恩饰壤,懿范流光,传之金石,斯不诬矣。

  王讳煜,字重光,陇西人也。昔庭坚赞九德,伯阳恢至道,皇天眷祐,锡祚于唐。祖文宗武,世有显德。载祀三百,龟玉沦胥。宗子维城,蕃衍万国。江淮之地,独奉长安。故我显祖,用膺推戴。耀前烈,载光旧吴。二世承基,克广其业。皇宋将启,玄贶冥符。有周开先,太祖历试,威德所及,寰宇将同。故我旧邦,祗畏天命,贬大号以禀朔,献池图而请吏。故得义动元后,风行域中,恩礼有加,绥怀不世。鲁用天王之礼,自越裳钧,存纪侯之国,曾何足贵。王以世嫡嗣服,以古道驭民。钦若彝伦,率循先志。奉蒸尝,恭色养,必以孝;宾大臣,事耆老,必以礼。居处服御必以节,言动施舍必以仁。至于荷全济之恩,谨蕃国之度,勤修九贡,府无虚月;祗奉百役,知无不为。十五年间,天眷弥渥。然而果于自信,怠于周防,西邻起衅,南箕构祸。投杼致慈亲之惑,乞火无里媪之辞。始营因垒之师,终后涂山之会。大祖至仁之举,大赉为怀;录勤王之前效,恢焚谤之广度。位以上将,爵为通侯,待遇如初,宠锡斯厚。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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