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邦暴力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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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 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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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处,果尔有些游丝漫缕的脉气缓缓释出,分别往神庭、期门、环跳、曲垣、阴市、三里和神封七处大穴窜去,其势犹如以纸媒传递火种,一处点着便显出一处明亮,待此穴既亮便另往他穴访走。初无定向,亦看不出这气脉是依循一个什么样的布局而游动逐走。要之则似任性适意、随遇而安的一般,且其分流衍行的速度更时而慢、倏尔疾,仿佛有几分拿不定主意。实则本当如此。试想,一个若隐若现、似有似无的小小泥丸,毕竟只如一枚促发生命潜力的机械装具,而非诸天神佛,岂能足具智慧,知所先后缓急?不过,就这么逐穴渐进,过了大约一个更次的辰光,甘凤池的游魂但觉那尸身上的三百六十处孔穴无不熠耀灼热起来,一个忍禁不住,扑影而下,便投入那躯壳之中——须知人之魂魄,也有几钱几分薄力,只这一影翩跹,奄奄归卧,更令泥丸旋转得欢快起来。甘凤池就这样死去活来了。在江南八侠说部故事中,这一回的回目正是“甘凤池摘瘤还咒誓/泥丸功导穴召英灵”。

回头且说囚困瘫痪于南昌行营计划处的李绶武一旦想起吕元和甘凤池的这一段旧事,精神猛可一振!想那甘凤池起死回生的经历俱载于书册,班班可考。莫说我没有死,还能打哆嗦,那么又有什么不可为的呢?

想到这里,李绶武精神一振,默想起自幼即寓目诵习,只是从未熬炼苦修的“泥丸功”内容。济宁李氏这一支的“泥丸功”别无可知而传者,倒是在《七海惊雷》这部看来如武侠小说的作品中形容过,昔年负棺归葬师尊到凤阳地头,从空棺中得了部随读随灭的奇书,李甲三乃小说中的角色,不过是一虚构出来的人物;然而,《七海惊雷》的作者“飘花令主”形容其功法操演的步骤甚详,居然正是从神封、三里、阴市、曲垣、环跳、期门和神庭这七穴观想——须知这七穴正乃甘凤池死而复生之际,由泥丸处最早启动的七个穴位,只不过李绶武凭读书印象随想,其先后顺序正好相反。

在此处不得不岔向歧路说出另一首尾:《七海惊雷》一书乃一九七七年一月出版,上距李绶武入“南昌行营”已四十五六年,李绶武岂能依照四十多年以后问世的一部小说中虚构而成的功法,于旦夕间救转自己的一条垂危性命?然而,“飘花令主”描述这李甲三从观想七穴而于顷刻间练成一部“以心念驾御气血周行;内铸腑脏、外铸筋骨的奇术”,其细节恰恰与李绶武向孙小六所追述的往事一模一样。这么一来,其间情由便十分复杂了。倘若按诸常情事理言之,李绶武初演“泥丸功”决计不可能是在读了出版于四十多年之后的《七海惊雷》才做到的;那么,为什么不反过来说,倒是《七海惊雷》的作者“飘花令主”曾经像孙小六一样听李绶武说起“南昌行营”中的一段经历,才将之巨细靡遗地植载入书,是以寻常读者只道那是角色李甲三的际遇和体验;殊不知那情节却是李绶武的人生中十分真实的一段过程。

总而言之,如果将小说和实情对照参详,便更得以详知当时究竟——李绶武一旦观想起那七处大穴,但觉分别有红、橙、黄、绿、蓝、靛、紫七色微光分别自那七穴涌入丹田,七色微光倏忽冲撞、融会,居然形成一旋转不休的虹影,虹影越转越疾,诸色乍然泯灭,便只剩下一圈白色轮迹。也就在这白色轮迹方且形成的当儿,云门、中府、巨阙、章门、京门、季胁、太仓等七穴也相继为应,分别在李绶武的观想之中出现了七色微光,并再次涌入丹田,绾成虹影,重铸轮迹。到了这一刻,李绶武才渐渐悟觉:幸而自己记忆所及的七穴部位无误,正是在脉血周流之际与泥丸直接作用的七个穴;其实,更幸而因为他记诵所得,无意间逆悖了次序,否则顺之作用,以李绶武这等从未练气行功的人突如其来地“以意使气”,且又让这未经导引、舒张之气抢攻神庭穴,则非但无法开启泥丸,恐怕还要落个“五腧俱伤”——然则李绶武即使再有几条大命也活不转了。但是他颠倒了次序,由胸口神封穴起观想、导气息,恰为合宜。正因神封穴在灵墟之下一寸六分,为足少阴脉所发,“足少阴、太阳,水也”,水性阴柔就下,顺势利导,得以缓济奏功。

李绶武就这么躺卧静息,听任前后七穴遂次第而渐渐活络,泥丸更不疾不徐地向前催转,下经会阴而入督脉,沿脊柱而上,分别向后脑的浮白、风府——也就是耳后入发际一寸以及项后上发际一寸的两处穴位。就在这两穴中有了澎湃汹涌的动势,李绶武微微笑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有救了。

如果这个人生片段能够开展得像《七海惊雷》的小说角色李甲三的遭遇一样顺利,李绶武行气冲撞周身三百六十要穴的功法将在三个时辰之内逐渐修成,届时他只须大摇大摆走出这计划处,穿过一条长廊,步下两截楼梯,再向北踅行三十步,便算是脱困了。其间即便是无数魑魅魍魉、修罗夜叉前来阻截,也抵敌不过他拂袖弹指之力。那么,济宁李氏一支的泥丸功自将开立出二十世纪武林版图之上的一片新疆域。无奈李绶武素无扑刀赶棒的兴味,神功鼓血振脉之下,方才将损伤的神经束修补疏通过来,这位仁兄便勉强撑身而起,蹒跚踱走,来到其中一壁的橱架之前,随手翻看起那些宗卷文书。

李绶武阅字读书二十余年,早已练就一目十行、过眼成诵的本事,虽间或有那极其繁琐、细碎的材料未必能纤芥无误,不过一经寓目的档案当即与前此多年之间所曾接触的诸般图籍、文章,乃至形形色色布之于纸面的载记、轶闻、稗官、闲说汇织成愈益庞大的知识之网。在这样一张网上,熟极而流的读书人如李绶武者,根本无须花费太多气力,便能够勾稽比合出这四面连壁及顶的橱架上所贮放的,正是开国以来南京政府诸般秘密行动的记录。质言之,这个计划处并非筹备任何尚未真正展开的任务的地方,而是收藏一切已经遂行工作之结果的地方。

后人无法得知,李绶武究竟浏览了多少密档,也很难估计他所窥知的密档之中又有多少内容曾经辗转为他人取得。不过,经由《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这部书的综理、分析,则大致可以得出几个重要的面向:

第一,世人所熟知的“老头子”在民国十六年为了驾驭开设在租界区中的银行、商店、公司、工厂等南京政府管辖不到的地方而投拜于老漕帮之门,成为正式的弟子。

第二,老漕帮自民国十六年五月起每月供应“老头子”所需之党费、军费、人事费、组织费、活动费二千万银元。一应款项由老漕帮总舵主万子青协调上海及江浙二省主要城市之钱庄、押铺、烟馆、赌场、妓院、电影公司、舞厅等商家视获利状况不定额捐输。至于银行、商店、公司及工厂等单位则以接受保护方式纳缴定额规费。

第三,政府要员——如外交使节、边疆大吏、各地军阀与特务等——得以贩售鸦片烟膏方式筹措一定额度以内之饷银、税需。其定制为每年十二点五两罐装鸦片一千至二千三百罐。(按:这一项的实例可于《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第十四章七节中得一复证——民国十八年国府驻美国旧金山副领事高瑛及其妻廖氏贩运鸦片烟膏二千二百九十九罐到旧金山,甫抵埠即遭验获遣返。这二千二百九十九罐即为老漕帮设定的上限。)

第四,为扫除各地方帮会不法势力,“老头子”得以借由国府及地方党部动员军事及特务力量,针对天地会系统、白莲教系统、丐帮系统等等会党分子进行弹压及肃清行动。老漕帮须视情况给予必要或充分协助。

第五,老漕帮自总舵主以下一千光棍有配合国民政府及党组织从事特务训练、秘密制裁、搜集情报及其他必须贯彻实行之军事行动。

第六,老漕帮应明令三代九堂各级下属不得参与从事或捐资协助任何对抗国民政府及中央政令之个人和团体。如有私自违抗这一原则的庵清光棍经查获者,得由中央方面(按:此处后经另文增补附注以“中央组织部调查科专责”等字样)径行处分。

这六个重点其实俱载于那汗牛充栋的文书宗卷之中,却是由李绶武在《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一书中率先拈出,坐实国民政府与老漕帮最初接触的步骤和动态。可以明白从这六个重点之中看出的是:在“老头子”控制之下的国民政府最初仅因“老头子”一人投拜于老漕帮中,成为记名弟子;复借由老漕帮对上海及江浙两省主要商业城市之宰制而有了累积资金、广开财源的种种机会。政府要员及亲近政府的军阀也得以经由老漕帮“分润”而得以参与诸多或合法、或非法的交易。至于老漕帮方面的利益,自然是透过各级政府所主导的诸般侦伺、查缉和逮捕行动来肃清那些对立的帮派会党,使成江湖中唯我独尊的巨大势力。只不过——纯就密档资料比合而观则可以发现——第五及第六两个重点显示了老漕帮方面始料未及的发展;那就是在亲附于国民政府的趋势既成之后,老漕帮反而成为必须接受对方监督调遣的一个单位,而且是一个完全丧失其独立意志的秘密单位。

包括孙小六在内,没有任何人知道李绶武在那个计划处里待了多少时日,读了多少资料,又探知了多少秘密。只知道忽有那么一个尴尬人闯了进来,见李绶武正专心致力捧读着宗卷,便在他身后哼哼冷笑了一阵,一口湖南乡音既浓且浊地说道:“那一日听居伯屏说你什么‘济宁李氏一族饱读群书,博学多闻’,原来是如此好学不倦的一个青年!”

李绶武一回头,面上又吃了一拳——这一拳刚猛有加,直打得他眼鼻口耳之间金星乱冒,可是论劲势之刁钻深沉,却远远不及居翼那两掌的千万分之一。是以不过一眨眼间,李绶武便清醒过来,收了放大镜,再掏出深度近视镜戴了,见出手的是一个卫士模样的年轻人,身后则是发话的湖南骡子贺衷寒:“那天我问居伯屏,道你这贼眉贼眼的小子是何方神圣,他不作声,我不能就此作罢。如今他去了南京,你小子便是我的人了——来啊!再给我打!”

话才说完,那卫士的双拳又如雨点般抡挥而至。好在李绶武的一部泥丸功暗渡初成,筋骨间自成一防御气罩,捱这长拳短脚的硬功猛打,还能生受几分。只一副眼镜不能毁伤,抢忙埋脸摘去,伏身蹲踞着尽让那卫士踢打劈捶,直到贺衷寒满意了,才抬手止住,道:“如何?”

在问者而言,这声“如何”并非有意义的问话——其中即令有什么用意,不外是要那被问之人讨饶告哀罢了。孰料李绶武垂头想了想,冲那出手的卫士道:“这位弟台的拳脚出自山东螳螂拳一门。此拳正宗只在栖霞、莱阳两县有传人。看这位弟台身形不高,恐怕是莱阳县人士。莱阳螳螂拳也正因在地人丁腿子较短,足以多勤于拳、掌、臂、肘的进击之术。可惜这位弟台研习这套拳法的时日恐怕不长,否则打了半天不至于只会这蹬山、坐虎二式。”

贺衷寒闻言睇了卫士一眼,见他果然是五短身材,这矮卫士也发了傻,接下来准备伺候的拳脚是怎么也打不出手了,只得回望一眼贺衷寒,那眼里的意思是:您老还要我打的话,我只有打下去了。

倒是李绶武不慌不忙戴上眼镜,衣袋里掏出条手帕来将眼角、鼻下和嘴边的血迹抹去,沉吟道:“由蹬山式入骑马式是极容易的,由坐虎式入寒鸡式也不难。世人皆以为这些都只是身法、步法,其实身步之中自有气血运行之道,非学全了一百四十四个拳招,不能畅快磅礴。要不,退而求其次,由王朗而下的‘八步螳螂拳’也还打得,如能练得出入周至,未必不能成为一时的方家。再退一步说,这位弟台如果肯再下三年五载的工夫,权且将我说的四式练得丝缝不漏、进退不失,恐怕也能打下一片江湖——”

“住了!”贺衷寒挥手止住李绶武一发不可收拾的谠论,顺势挥退了那瞠目结舌的卫士,道,“眼下居伯屏三日五日也回不了南昌,我们这些从事革命工作的人里更没有一个是溷迹江湖、低三下四的人。可你李老弟也不知身负何等能耐德行,竟然便到总部来窥探机要、扰犯中枢了——这,可是要杀头的大罪啊!”

李绶武点点头,道:“是的是的。在下一条性命原本该葬送在那居先生手中,今日还有一口气在,毕竟是多余的。贺先生要取去,随时请便,只不过若是能容在下将这些宗卷再饱读片刻,我也就于愿足矣、于愿足矣!”说着,低头虾腰又拾起散落了的几十张档案,收束整齐,置于几首,再摸出放大镜,逐行逐字阅看下去,口中还不时会发出些“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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