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帮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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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帮老大-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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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你是算命先生?”陈叫山见老汉此番言语,常人难以道出,便好奇地问。

这一问,老汉却反倒不说话了,喉结移上又移下,胸口起伏,长长地叹着气……

陈叫山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该去问,如此,令老汉伤怀了。便说:“叔,我去拣些米咱来吃,你先躺着,别乱动。”

卢家二小姐被疯狂的流民,吓得几步退回了大门里。残损的小老虎枕头,被众人的脚,踩踏得难辨其色其形。一地的大米,星点狼藉,掺乎着灰尘,夹杂着脚印,升腾着尘烟。有人趴着,有人跪着,有人蹲着,用手掬,用嘴吸,用衣襟揽,用鞋子刮着米。

三寸金莲老妇,手捧一把连土带灰的米,眯着眼睛,嘴巴卷若小喇叭,轻轻吁气,手掌左翻右合,倒来倒去,像捧着一团火炭似的。待土灰被吹离了些许,将头埋进双掌之间,拱得鼻尖满是灰粉,嘴巴却咬嚼起来,凹陷的腮帮子,带动着一脸皱纹,横竖交错起来……

陈叫山蹲下来,刚把几粒米放到手掌心,忽然听见“汪汪”几声,刚及转头,便见一只体型大如牛犊的黑犬,毛色油亮,其势如虎,从卢府大院里窜了出来,迅若霹雳!

众人听闻犬吠,惊慌万状,赶忙四下奔逃,有丢了鞋子的,有崴了脚脖子的,有惊吓得呆若木鸡,不知朝哪个方向跑的,场面乱如散蚁……

三寸金莲老妇惊得瘫坐在地,双手乱抓,却移不了方寸之地。但黑犬却偏偏朝老妇扑来,一口咬住老妇的小脚,老妇又急又疼又惧,连连蹬腿,黑犬却死不松口!陈叫山见状,狠劲一脚,踢中黑犬下脖,黑犬甫一松口,陈叫山便将老妇一把拉起,扛在肩头,大步奔逃。

两腿终难赛过四腿,黑犬每扑上来一次,陈叫山便一个后扬脚,将其踢退一次,但黑犬终不退缩,反倒同陈叫山杠上了,死不回头,一路紧跟,陈叫山的裤腿,被黑犬撕扯成了条条绺绺。

老妇遭遇惊吓,昏了过去,陈叫山将她放在离算命老汉不远处,刚想站立起来,黑犬竟然一跃而起,前爪搭在陈叫山肩上,张开大口,朝陈叫山脸上咬来……

陈叫山见黑犬极凶,犬牙狰狞,粉红色的长舌,几乎快要搭到自己面门之上,眼见躲也躲不过,避也避不开,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头朝下一低,猛地朝前一顶,结结实实地顶在了黑犬嘴巴上!

黑犬被陈叫山这一顶,一个后仰翻,重重跌在了地上。这一下,彻底激怒了黑犬,不顾陈叫山的连踢带打,直直朝前闯去,狠劲一口,死死咬住陈叫山的小腿,任陈叫山左摆右晃,拳打手抓,硬是不松口,陈叫山的小腿被咬得疼入骨内!

连日奔波,腹中饥饿的陈叫山,与黑犬一番激斗,此时感觉浑身的力气,好像总也使不出来!情急之下,索性躺倒在地,双臂死死箍缠住黑犬的脖子,一条腿狠命夹住黑犬身子,并张开嘴巴,在黑犬身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黑犬疼得松了口,陈叫山却用尽全身气力,紧紧箍着黑犬脖子,毫不松劲,越箍越紧!黑犬“呜呜”乱叫,嘴巴被箍得变了形,上嘴下嘴两相错交,粉红色的长舌无力地搭垂着,叫声愈来愈低,近乎哀鸣,后腿几欲蹬地逃离,却被陈叫山的双腿牢牢夹控,动弹不得。

陈叫山抱着黑犬,在地上翻来滚去,滚过几番,渐渐停了下来。黑犬压在陈叫山身上,油光明亮的躯干,几乎将陈叫山全然覆盖住了。

人犬绞缠,难分难解,这一幕令所见之人,皆是惊愕不已,呆滞而无措。

陈叫山的两手两腿都松开了,却再不见黑犬挣扎,像一张软塌塌的毛皮毯子,静静地搭在陈叫山身上。算命老汉捂着脑袋,走过来,壮着胆子,在黑犬脊背上轻拍了一下,见毫无反应,用手一拨,黑犬双眼紧闭,脖子软兮兮地耷拉着,死了……

“后生,后生……”算命老汉见陈叫山躺在地上,闭着眼,一动不动,连忙轻唤,伸手探探陈叫山鼻息,还好,气息虽弱,但游丝轻动,尙算匀和……

算命老汉顾不得自己的伤口了,将手从脑门上取下,右手并作横掌,轻按于陈叫山前额,左手张作虎口,下面四指,托着陈叫山下颚,大拇指则掐住陈叫山人中,右手轻轻抚按,左手微微下掐……

大黑犬瘫软在一边,阳光下照,从一处看去,毛皮黯然,从另一处看去,却是光亮刺眼,使人疑心这是个从天而降的妖魔一般。不远处,有几人窃窃私语,过一阵,全都腾地站立起来,高吼一声:“吃狗肉,吃狗肉喽——”

这一声喊叫,又似蚂蚁窝里投下一石子,众人顿时朝这边涌来,其情其景,相较之前抢米时,更为壮观。有几人边走边挽袖子,甚至在身上摸索,寻找着可以杀狗剥皮的称手家伙……

“呯——“一声尖锐的枪声,在这个死气沉沉,静静寂寂的清晨,听来尤为刺耳!枪声自卢府大院传出,越青砖高墙,沿笔直窄仄的巷道,声波传荡,环环传递,生生送进每个人的耳膜之中,如一只锐利的钩子,钩挂住人们的神经,若一粒催魂的丸药,迷怔住了人们的感觉。那些扬言要吃狗肉的人,瞬间被施了定身法,泥塑木雕般,再难迈出半步。

在所有人都呆若木鸡,茫然无顾时,陈叫山却缓缓睁开了眼睛。这一声枪响,在他听来,遥远得似如万古传来,切近得又如枪口对着他的耳朵抠动的扳机。

陈叫山自小跟随父亲打猎,父亲装的火铳子,笨重异常,枪膛里塞满钢豆子、石渣子、铁蒺藜,一枪打出,扑散出一大片,体大如野猪、狗熊者,灵巧如黄羊、麂子者,迅捷如麻兔、鹞子者,皆能一击而中。火铳子发出的声响,木木的,沉沉的,重重的,不脆,不亮,但一般人听见,常被震得眼冒金花,孩童们见着这大家伙,往往会下意识地将耳朵捂起来。可陈叫山不怕,一听见这声响,脑中立时想到的,是又有野味吃,乐不可支,喜不自禁哩。

父亲由此发现:陈叫山的胆子大于常人。

在山里打猎时,陈叫山将袖子挽得比父亲还英武,大步开路,大摇大摆。遇到夏天,林木繁茂,猎物躲藏其间,不易发现,便需要有人“叫山”——大吼大叫,咋咋呼呼地弄出些响动,逼得猎物现形,以便对之射击。陈叫山完成起此项工作,极为出色,浑然不惧,哪怕前方卧着一头猛虎,该喊照样喊,该吼还是吼。由此,父亲将他的官名,起作了“叫山”。

陈叫山刚从地上坐起来,便见一位留着中分头的男人,手拎一把盒子炮,领着七八个身穿黑绸衫、灯笼裤的彪形大汉,凶神恶煞,气势逼人地朝这边走来。

中分头男人走到黑犬跟前,将盒子炮朝腰带上一别,扑下身子,摸摸黑犬,确定黑犬已死,居然嚎啕大哭:“宅虎,宅虎啊,你死得好惨……”

“谁?谁杀了宅虎?”中分头男人带着哭腔,歇斯底里地吼着,环视众人,脸上淌着泪,却像要吃人的恶魔一般!

众人纷纷看向陈叫山。

两个彪形大汉,将陈叫山从地上架起来,中分头男人甩开额前的长发,吸吸鼻子,抹了一把眼泪,拔出盒子炮,死死抵在陈叫山太阳穴上,“妈的,老子让你抵命……”

第三章卢府

中分头男人将枪抵在陈叫山的太阳穴上,由于用力太大,且中分头男人情绪又极为激动,执枪的手有些颤抖,直将陈叫山太阳穴抵得起了皱皮。

巷道中的那些流民,方才听见枪声,已被吓得腿肚子发颤,而今看见这捏在手里的真家伙,更是愣怔不已。

陈叫山侧头看着瘫在一旁的黑犬,一脸的平静表情,牙根一咬一切,带动着太阳穴一鼓一凸,加之汗水的浸润,使得中分头男人的枪头有些打滑,由此,中分头男人的情绪愈发激动了,“哪里来的土孙子,敢在卢家撒野,敢杀卢家的护家犬?你就是有十条命,百条命,都他妈赔不上……”

算命老汉此时开了口,“先生,莫激动,莫激动……他杀你卢家爱犬,我们都是亲眼所见,这事儿赖不掉。天地万物,皆有灵性,你卢家痛失爱犬,情至所悲,老夫虽为贱民,亦能感同身受。可是,爱犬既已归西,便是将他就地打死,看似一命了了一命,可你家爱犬,终也无法复活了呀……”

“老土孙,哪儿轮到你在这儿掰掰扯?”中分头男人拧转脖子,瞪着算命老汉,“再他妈瞎咧咧,老子先把你给崩喽!”

算命老汉淡然一笑,“若老夫以贱命一条,能平复你卢家痛失爱犬之悲痛,善莫大焉!古语有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命贱命贵,岂有定数?就算老夫一死,你仍不解恨,再将这位后生杀了,倘若还嫌不够,将我们这群流离失所,来乐州讨活口的贱民,再杀十个八个百来个……杀过一番,你卢家爱犬,便能须臾之间,就地复活了么?显然不能!反倒说来,你卢家放粥济民,上解天困,下救地灾,中得人心,功德流芳,万年流传!而滥杀一通,岂不是功德尽丧,恶名昭著,上不遂天恩,下不和地福,中不止人言?”

“你……”中分头男人一下跳将起来,将枪头从陈叫山太阳穴上抽离,对准算命老汉。算命老汉倒是坦然,似嫌枪口太远,直接将脑门的月牙区域,主动挨到了黑洞洞的枪口上,“我且先上路,了此残生,正得快哉,来吧,动手开枪吧!”

这时,三寸金莲老妇坐起身子,已然知晓事之发展,迈动三寸金莲,忍着被黑犬所咬之痛,颤颤巍巍走来,“扑通”一下,跪倒在中分头男人脚前,老泪淋漓,“这位少爷,求你赏些吃的吧,吃饱肚子,你把我杀了也成,当个饱死鬼,总强过天天捱光景饿肚子呀……”

此话一出,有个别先前发愣怔的流民,竟也纷纷跪下,一起哀求,“赏些吃的吧,做个饱死鬼……”

那几个身穿黑绸衫、灯笼裤的卢家壮丁,何曾料到会是这般情形,一个个显得手足无措,面面相觑。中分头男人更是有些慌神,不知如何是好,撇撇嘴,鼻孔里喷出几股凉风,略一沉吟,喊到:“将这土孙给我带走!宝子,把宅虎背上……”

中分头男人领着一群家丁,押着陈叫山,背着黑犬,愤愤离开。走过几步,中分头男人又吐出一口浓痰,砸在算命老汉和三寸金莲老妇身前,“一群土孙玩意儿,回头看老子怎么办制你们……”

陈叫山被一众人架着,迈过高高的门槛,一面照壁,迎于前方。照壁青砖砌底,青瓦搭就檐盖,白玉石栏,一圈而围,麒麟居上,奋首扬爪,祥云滚滚,瑞气腾腾,刻雕细腻,层次分明,气象高古,意蕴万千。

过照壁,朝西拐,青色条石铺就一条大道,平平整整,光光净净,阳光折照,金箭四射。大道两侧,有一顺排石狮,基座高擎,威武不凡,雄狮舞绣球,母狮抚小崽,情态乖觉,体势逼真。石狮间隔之段,有细竹纤纤,簇花团团,假山群立,鱼缸连绵,鸟笼悬垂,藤蔓流转。一些光着膀子的长工,挑着一桶桶水,往来穿梭,浇灌着奇花异草。

至石路尽头,朝北而去,是一条长廊,折转延展,幽韵怡然,红柱碧瓦,雕梁镂檐,一连串的廊画,皆是工笔细描:孔子盘坐论道,亚圣列卷疾书,老子骑牛出关,达摩一苇渡江,章法师造化,布白得天然,款印清雅,其境悠远。

刚出得长廊,忽有一大群女人涌了过来,高矮胖瘦,各有各异,花花绿绿,一律旗袍,胭脂、水粉、香水、头油的混合气味,登时弥漫而来。见着瘫软似泥的黑犬,她们扭动腰肢,摇着****,抽出一方方手帕,乌发抖散,云鬓扑颤,抹着眼泪,尖呼细叫,“宅虎啊,你死得好惨……有你看家护院,保我卢家平安,哎呀呀,宅虎,还没顾得上给你喂饭,说一声去了就去了……哎呀呀,宅虎,我们这些阳世的人,活着还有个什么好?哎呀呀,宅虎呀……”

几位身穿青衣青裤的丫鬟,从远处走了过来,怀里抱着一卷卷的白布,家丁们接过一卷,将黑犬尸体缠裹一番,放在了两个拴马桩之间的空地上。

陈叫山被家丁押着,来到一间大屋前,由于外面阳光灿亮,屋内光线略暗,一瞬间,陈叫山感觉有些晕眩,似乎啥也看不见。正迷糊间,被一个家丁猛然一推,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抢了三四步,才站稳身子。

待略略适应,陈叫山方才看清四遭。此处正是卢家老爷的会客大厅。大厅铺设水曲柳地板,木纹顺溜,拼接考究,被人擦洗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左墙悬挂着一排斗方镜屏,乃是十八罗汉图,一律泼墨笔法,似像非像,乍看觉奇,愈观愈真。右墙则是一超大横幅卷轴,将黄历节令等等元素,用一幅画的形式,融汇于一,有春柳吐芽,夏荷亭亭,秋菊傲霜,冬梅竞雪,牧童骑牛,渔人撒网,农人挥镰,牧者放羊,清明扫坟茔,端午插艾蒿,中秋食月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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