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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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家-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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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友嚎叫着死死抓住扎在肚子里的刺刀,鬼子用力拔也没拔出来。老旦一枪撂倒了他,又把剩下的子弹都打进了一个拿着武士刀冲过来的鬼子胸脯,再抽出大刀砍向围攻老乡的鬼子们。 
老乡的大腿血流如注,已经被扎了个透穿。嘴角也被刺刀豁开到了腮帮子,红突突的肉一颤一颤地挂在脸上,舌头都露到外边了。令老旦惊讶的是,老乡的刀法仍然有板有眼一丝不乱,他身边已经倒下好几个血肉模糊的鬼子。看到老旦冲过来,老乡绝技重施,抓住眼前鬼子的刺刀一拉一带,就把鬼子屁股甩到了老旦的身前。老旦手起刀落,鬼子的后脑勺连同帽子被他劈成了两半。老乡那边又从下到上撩开了另外一个鬼子的下巴,再一刀削掉了他的头。 
刀见了血,看着被他劈倒的鬼子神经质地弹腿儿,老旦竟然有些兴奋,还想去砍别的鬼子。老乡一把拽住了他,示意他迅速朝村子河边撤去。老旦搀着身负重伤的老乡,跌跌撞撞地跑着,老乡的鲜血染红了他半个身子。老乡强忍着伤口的剧痛,口齿不清地对弟兄们大喊: 
“赶紧过河!赶紧过河!” 
弟兄们立刻扔下枪支和大刀,使出吃奶的劲儿跑开去。 
河对面猛然间炮声隆隆,兄弟部队开始用重炮轰击刚挤进村子的鬼子坦克和骑兵。日军的重炮不甘示弱,也跟到了村子的边上。在一团团巨大的火柱之间,战士们挣扎着,躲避着,但还是有很多人被炸成了肉屑。老旦和老乡总算捱到了河边,他们竟然能听到两边的炮弹在空中交错碰撞发出的声音。老旦惊恐地回头一望,只见整个村庄瞬间在眼皮底下被炮火夷为平地了。 
老乡一把将发着愣的老旦推进河里。沉到河里的老旦感觉到了河床的震颤,河水里有一股死人的味道,河岸上冲天而起的爆炸的火光,照亮了沉在河底七零八落死去的弟兄,他们死相不一,却大多睁着眼。老旦从河里露出头来,回头看去,岸上出现了无数个大弹坑,老乡和另外几个弟兄已经被炸得看不出人样了,依稀可见的,是老乡被炸成没头没尾的腰身上那个扎眼的蓝挎包,已经被血染成了黑色。 
老乡死了? 
英雄一样、百战不死的老乡就在这么一瞬间四分五裂,没了踪影。老旦的天空崩塌了!他甚至无法在水中挣扎了,几口充满死人味道的河水灌进肚里,让他窒息。他挣扎着爬上对岸,一边呕吐一边瑟瑟发抖。遥望着那片死地,他的眼泪和口水伴着伤口的鲜血,汩汩地流在了地上。死亡对他来说虽然已经不再陌生,可是自己如此仰仗的老乡就这样灰飞烟灭,还是让他感到极度恐惧?接下来会是什么遭遇哩?该如何是好哩?这种可怕的不确定性和伤心无助的情绪交织,让他无法承受。逃跑的念头闪电般掠入脑海,可此地已不同板子村,周围是密密麻麻的部队,走这条道儿没准儿死得更快了。老旦终被战友们拖回了河边的战壕里。他紧紧地抱着自己麻木的身躯,想哭却哭不出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哭,不知是撕心裂肺地为老乡哭,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大嚎一场?他喉咙哽咽着,浑身颤抖着,自己的和别人的鲜血粘粘地趴在皮肤上,仿佛象是要再次渗进自己的身体,用手去抹,却怎么也抹不掉。看着自己血红的结着硬痂的双手,老旦感到一阵透彻心底的寒冷,如同赤裸在腊月冰原的狂风之中。 
活着回来的弟兄们大多蔫坐在战壕里,和老旦一样木不吱声,只有几个小兵在哭着喊娘。兄弟部队拿来了一些馒头和咸菜,再给他们点上香烟,算是安慰这群手足无措的疲兵了。 
两军的炮火在村庄上空对射了半个钟头后,终于消停下来。日军看来并不想过河,很快就撤回了追击部队。 
老旦蒙着一块破毯子,静静地望着天上缓缓滑过的探照灯光柱。在光柱和云的交界面上,时常可以可见一些熟悉的神似的脸孔,有的象自己的女人,有的象那个大嗓门的上尉,有的象肥头大耳的油大麻子,还有的象敦厚亲切的老乡。老旦不敢闭上眼睛,一闭上就杀声四起,血肉横飞,又会亲历一遍这血与火的煎熬。半夜的战场静静的,没有风,没有蝉鸣,没有狗叫,只有伤员的呻吟。黑暗里偶尔传来一两声清脆的冷枪,老旦心里就会打个冷战,老天爷,不知道又是哪个倒霉的人成了阴间的鬼。 
后半夜的时候,老旦突然想起了老乡的那把梳子。他清楚地记得,老乡每次都是把它放在那个蓝色小挎包里,老乡曾经用它给自己梳头,开始的时候老旦很不自在,大闺女家才用这个梳头哩!可后来就习惯了,那只肮脏的梳子滑过头皮时的感觉就象是女人给自己抓痒,又象老娘曾经抚摸自己脑袋的手,正是这种感觉让自己能够有勇气跨出战壕,拎起钢枪。他开始坐不住了,身上热了起来,看周围的人都睡了,就悄悄地出了战壕。黑夜下的河显得特别阴森恐怖,那里面似乎有无数的幽魂。他壮着胆子溜到河边,跳过河滩上的铁丝网和障碍物,看看四周没人,就脱得赤条条地游了过去。河面和夜色一样漆黑,五月夜间的河水还是有些冰冷,把老旦冻得呲牙咧嘴,鸡鸡缩成了团。他不敢把头扎进河里,生怕看见下面那些肿胀的尸体,弄不好还被鬼抓住脚。终于游到了对岸,只一会儿,老旦就就摸到了半截身子的老乡。他还是静静地躺在那里,已经僵得硬梆梆的,象是三九天忘了收进房里的白菜。老旦小心翼翼地摘下那个挎包,打开它,拿出了那把梳子,摸了摸居然完好无损,在这么黑的夜里,它仍发着晶亮的光。鬼子的探照灯晃了过来,老旦忙毛腰把包系牢在身上,振了振精神就游了回来。 
河边的哨兵早就看到这个光腚汉子来往于河的两岸,原本以为是个奸细,望远镜里看到他拿了个东西回来,就凑过来拉他上了岸,兴奋地问道:“偷了啥好货回来?”老旦已经冷得说不出话来,把梳子拿给他们看,自己哆哆嗦嗦地穿回衣服。 
“弟兄的?”哨兵问道。 
“俺老乡的。” 
“估计是他老婆给的吧?” 
“俺老乡还没老婆。” 
老乡没娶过老婆。三十大几的人,十几岁出头就打仗,每个队伍复员回家的承诺都扯了蛋。听王八讲,老乡在打淞沪战役的时候和一个村姑混了几宿,啥名啥姓都不晓得,后来鬼子屠了那个村,人畜不留,老乡就一直揣着这把梳子。老旦想起老乡的话,“要是熟儿一点的就留着,寻思着啥时候给人家里捎回去”,可老旦连他的家在哪里都不知道,老乡说的驻马店对他来说,是个遥不可及的地方,在出门当国军前,除了去上帮子村翠儿娘家,自己从没出过板子村方圆一二十里的地界。 
从陈村撤退之后,老旦所在的5连加上3连、4连和1连,总共还剩下一百多人,被统编成一个连分配给了37军406团。这个团是被打残的几支部队凑起来的,既不满员,也不知道下一步的任务,而且多是口音杂乱的新兵蛋子,一眼望去尽是惊惶的眼神和单薄的身体。身高马大的老旦因其传奇般的杀人经历和战斗经验,竟然成了老兵之一,加之他与人人敬重的老乡曾经生死一场,团部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军官补充,决定就地解决,勉强同意提拔老旦做了新连队的副连长,军衔先空着。由于他们光荣地完成了陈村防卫的任务,团部的军官们想借此提提气,给这支萎靡不振的部队立个榜样,于是通知连队,准备举行一个授勋仪式。 
老旦在众人或信任或怀疑或羡慕或麻木的目光中接受团长授勋。他有些手足无措,也不太明白自己为啥能被别上这块小铁牌子?对面的这个长官身形魁梧,一脸麻子,一双三角眼中透出刀子一样锐利的目光,嘴角象铁闸一样紧闭着,要不是他方才说话了,会让人觉得那两块嘴唇片子原本就长在一块儿的。 
麻子团长向战士们高高举起了勋章,大家眼睛立刻齐刷刷地看着这枚闪光的物件了,就象看着政府赈灾队下乡时手里的馒头,又仿佛那玩意儿是金子做的,转手就能换来大洋。这个前所未有的殊荣让老旦诚惶诚恐,既不敢拒绝,也不敢痛快接受。当勋章挂到他胸前,冰凉的别针已经刺入他的皮肉时才醒过来。老旦发懵之际忘了喊疼,团长也不知深浅,竟然把他胸前一层皮肉也别了进去。老旦正想用手去揪,见麻子团长已经在给他敬礼表示祝贺了,忙忍着痛慌乱地举起手回敬,那动作和神情活象一只卖艺的猴子得到了主人的半块干粮,惹得战友们大笑,团长的脸上也掠过一丝笑意。突然,团长倏地砸了老旦一拳,老旦猝不及防,应声而倒。 
“站起来!” 
团长一下耷拉了脸,大声喝道,那张麻子脸绷得象是冬天的窗户纸。老旦赶忙立正身体,脸唰地通红了,又歉意地陪了一个笑。团长没笑,后退了几步,把帽子扶正了。他严厉的目光从众人头顶扫过,全场立时鸦雀无声。 
“党国军人,面临国之危难,自当不畏艰险,不怕牺牲,前赴后继!我知道,大家参军都不久,看到这一夜之间就牺牲了很多兄弟,有的连鬼子啥样儿都没见着就先死在鬼子飞机下了,大家心里都很难过!咱们都不愿意打仗,咱们都希望可以安生地过活。可是如今,鬼子已经打到了咱们的家门口,现在国家的命运就是咱们自己的命运!从现在起,我要求大家做好奋勇杀敌的准备,做好随时牺牲的准备!这是咱们把日本鬼子赶出去,不让日本人屠杀咱们的老婆孩子,不让日本人屠杀咱们的父母兄弟姐妹——必须付出的代价!我和日本人从关外打到关内,从上海打到南京,从南京打到徐州,从徐州再打到这里,我死去的弟兄何止千万?南京一战,国军八万壮士壮烈殉国,咱们团一千多人几乎全军覆没,可我仍能站在这里,随时准备和鬼子同归于尽!从咱们拿起枪走上前线的那一天,咱们就是党国的军人。 
老旦杀敌勇敢无畏,是好样的,也值得大家学习。但是尽管如此,老旦现在还是算不得一个合格的党国军人!刚才,别说我就是打你一拳,就是给你一刀你也不许给我倒下!弟兄们,咱们的敌人是穷凶极恶的日本鬼子,除非鬼子从咱们的尸体上踏过去,咱们决不在鬼子面前倒下,咱们决不向鬼子屈服!” 
话音未落,麻子团长猛地跨上两步,对着还在发愣的老旦就是两记厚重的耳光。打得老旦脑袋里象是炸了一颗手雷,双耳嗡嗡作响,满眼金星飞迸,险些又倒了下去。麻子团长从副官手里拿过一把崭新的日本军刀,用双手捧着递给老旦,说道: 
“这是我从一个鬼子军官哪里缴获的,送给你,希望你勇猛杀敌!” 
老旦恭恭敬敬地接过刀,定下神来,小心翼翼的插在腰间,庄重地给麻子团长敬了个礼。战士们大受感动,也一起向团长敬礼。麻子团长再不说话,大步流星地去了。 
不久,部队接到命令,迅速撤离小马河防线,向南走,奔着黄河岸边连夜开拔。 
六月的中原大地,尘雾缭绕,死气沉沉。成千上万的难民扶老携幼,利用各式交通工具浩浩荡荡地行进在南去的大路上。部队也和难民们乱糟糟地搅混在一起。人们衣衫褴褛,喘着粗气,干涸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声音,肮脏的身体在炎热的六月里臭气熏天。人群中不时有被抬出去的死人和即将死去的人,人们扒下他们的衣服,赤条条地丢在路边。身后隆隆的炮声显示着鬼子又在进攻。军队由于难民的拥挤无法加快行进速度,前面开路的军车喇叭按烂了也无济于事。 
突然,一阵恐怖的马达声从天空传来,老旦抬头一看〃奇〃书〃网…Q'i's'u'u'。'C'o'm〃,四架敌机低空掠了过来。人群立刻陷入了巨大的慌乱,纷纷离开大路,挤向两边的路沟,路沟里象是涨了水一般,登时拥满了层层叠叠的人。老旦卧倒在一棵树下面,四肢蜷缩抱成一团,唯恐飞机上的鬼子看到自己。敌机开始沿着大路扫射,玉米竿子粗细的机关炮子弹扫过之处,人和牲口、马车等都变成了支离破碎的物件。一个赶骡子的农民奋力地牵着牲口往旁边躲,机枪子弹把他和牲口硬生生地切成了两半。弹痕过处,鲜血满地,死尸累累。一条路沟被鬼子逮着了,几驾敌机集中扫射下来,那条沟里刹那间肢体横飞,哭声震天,死去的和没有死去的抱在一起,慢慢滑向沟底。军车上,对空扫射的四联机关枪连同枪手都被打成了零件,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里,着火的人满地打滚,声嘶力竭地嚎叫着。敌机示威般地低空掠了两次,终于抬头南去了。老旦拍拍屁股想喘口气接着走,人群突然哭声震天地向南涌去,因为敌机径直飞向了前方的黄河乌口大桥!鬼子要炸乌口大桥?这让老旦心惊胆颤,桥要是毁了就得游过去,黄河可不是小马河,如何游得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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