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叹息。帝王的爱最难琢磨，最易逝去。
第七十四章 素年与洛非烟
弗拉的一声叹息刚逝，人已经轻巧踏入内殿，白衣女子倚在贵妃榻上斜斜瞥来，眉目端丽，声音微冷，“弗拉，你因何叹息？若是因我的居所和处境大可不必。”
女子笑了起来，墨色眼眸里满是深切的恨意，“百年前，那贱人比我惨上不知多少倍。跟她一比，我这算是在享福了，哈哈哈……”
弗拉知晓她提及了墨后，低头恭敬道，“大人说的是，传闻陛下从未碰过墨后，倒是夜夜宿在您这里。即使到了现在，不管后宫多少女子，每个小旬总是要招您去侍寝的。”
布兰卡脸色微变，眸中闪过深刻的惧意和厌恶。她自榻上坐起，视线落在冷清的庭院，似想起什么，唇角牵起一抹温柔笑意，“那人……在白塔过得还好吗？”
弗拉半跪着，道，“梦魇大人一切安好，只是……”她的迟疑惹来布兰卡满心的焦急，担心那人出了哪怕一丝差错，“他怎么了？快说！”弗拉咬唇，狠下心道，“祭司大人似乎有心要救目标人物，已派了影杀前往珈蓝城去见花散里。”
布兰卡浑身一震，低下头，银发柔顺地垂落至脸侧，挡住了此刻眸中的寒意。“呵……花散里？他不会不知，花散里如今就像个妖怪，连人心都敢吃的怪物！求他救人无疑是梦魇不得已而为之的……而且，我不相信花散里会因为他是雪国祭司而给他这个面子！”
弗拉觉得布兰卡大人的话句句在理。毕竟那花散里虽然美且魂力强大不似凡人，却是蛇蝎心肠，如今更是变本加厉，丝毫不逊色于残暴的苍魄帝。传闻他曾经因为要抢一个女子而血洗了一座城，事后却又将那女子拧断了脖子，尸体悬挂于国师府外，任其腐臭。
近年来更有传闻，花散里乃妖，非人。时常见其在夜半时提着一盏宫灯，独自在街市徘徊。红衣如火，紫发妖艳，神情恍惚，如行走于另一个世界。更有人见他白日里独卧于荒野坟冢，抚着石碑或哭或笑。这样疯癫的人，会答应去救人？不杀人就是万幸了。
“但也不可不防，加派暗卫去追踪花散里，他一旦稍有异常举动便来汇报。”布兰卡沉声命令，眼神凌厉。弗拉恭敬地应了，悄然退出宫殿。
炎国，菲梅尔城外，艾克镇。时间是正午时分，苏墨一行人走在隶属于菲梅尔城的小镇上，行色匆匆。素来安静平和的小镇因着即将到来的城主的婚姻仪式而热闹非凡，处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氛。
街角巷陌也都悬浮着华丽的成像晶石，来回播报着早已传遍奥拉大陆的头条新闻。苏墨终于看清传闻中的情敌，果真艳丽逼人，身段妖娆。且不同于一般女子的娇媚，洛非烟毕竟是将军兼城主的身份，眉宇间透出股硬朗洒脱之气，越发衬托得此人超凡脱俗。
紫发散落至腰间，晶石里的洛非烟正与身旁男子谈笑，一双乌黑色的眼眸熠熠生辉。苏墨疑惑道，“洛非烟原来是人族的？”
站在苏墨左侧的骑士立刻恭敬地为主人解答，“是的，大人。岚国被雪国吞并后，许多人族的住民都迁到了炎国，洛家便是其中最显赫的大家族。”
苏墨点了点头，视线缓缓移动到画面右侧。白衣男子，纤尘不染，如画中的谪仙般清逸出尘。面上覆着银色面具，只露出一双含笑的金眸，将身旁的女子温柔凝视着。苏墨溢出一丝苦笑，视线却始终不舍得移开半分。
艾克镇中心，天茗馆，顶楼。厢房里飘荡着淡淡清雅的茶香，男子清啜着杯中茶水，姿态优雅闲适。一袭绯色裙衣的女子临窗而立，紫发被风轻轻拂动，低低的呢喃便从口中溢出，被风声送至男子耳边，“你其实并不想和我缔结婚姻契约……对吗？”
素年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搁放至桌上，皓腕转动着杯盏，神情淡然，眼中一抹笑意，“我当然不想，你比谁都清楚，我已经心有所属。”女子并未露出失落的神色，眸光清冷，“是，我比谁都清楚，你只是为了得到我手中的索尔晶石。”
素年望向女子，金眸里淌过浅浅的光，“其实，你也不想和我缔结婚姻契约。”他的声音很轻，却让洛非烟猛得一震，面色黯然，“没错，我不想，我心中也早已有人。”
“是那人逼迫你这么做的？”素年微蹙了眉。洛非烟苦笑，“不，那人永远都不会再来管我……是我傻到以为自己成了炎国的将军便可以追随他的脚步，离他更近一些……是我自以为是地将消息传遍天下，盼望着他会来瞧我一眼……”
素年眸光微动，叹道，“也就是说，你只是在赌，赌他会来见你。即使他不来，你也不会后悔？”洛非烟摇头，“只算……半个赌约吧，我另有不得已的原因。至于后悔，我已经做过了让自己悔恨终生的事，已经后悔了足足二十多年了。”
女子不再说话，只是出神地望着窗外澄澈的天空，眼底一片苦涩。素年轻轻抚上自己额头碎裂的晶石，中间一道深深的凹痕无法磨灭，生命力源源不断地流逝。如果没有索尔晶石，他将活不过秋月。而他……还不能死。他还没有找到她，怎么能死？
素年的身影消失在厢房门口，随着那一同前来等在门外的小少年缓缓离开。洛非烟依稀听到那被唤作小蛮的少年懊恼的叫声，“师父，您又将茶水沾到衣服上了，又要浪费清洁晶石！”
随后便传来素年哄着孩子般的柔和嗓音，“小蛮，为师用半块酥糖奖赏你辛勤的劳动，怎么样，欢喜不？”“师父，您能更小气一点吗？半块？莫非是您吃剩下的？”“啊，小蛮，为师觉得你变聪明了。”
洛非烟忍不住轻轻扬起嘴角，眼中怅然之色略减。师父……她轻声念出这两个字，仿佛忆起曾经美好的回忆，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
从存储空间里取出一副卷轴，徐徐展开，那人的眉眼，容颜便在眼前铺展开来。颤抖着伸出手去抚摸，他狭长的眼眸，精致的五官，眼角妖娆的图腾，倾泻而下的丝缎般的紫发。
她突然记起小时候她缠着要为他梳发，他无奈笑着坐下，任她在身侧用木梳一缕缕梳过他的发丝。她壮着胆子，摸摸他眼角幽蓝色的图腾，问道，“师父，您为何要纹上这种图腾？”
师父琥珀色的眸子里映出她稚嫩的脸蛋，眸底有一抹灼热，似乎穿透她看向不知名的空间，他抚着她的发，嗓音里沉淀着化不开的浓重，“这是古老的咒符，可以唤回逝去的魂。”
她眨巴眼睛，“有用吗？”师父突然沉了眸色，狭长的眼眸染上丝丝哀伤，嘴角扬起一抹苦涩笑意，“大概没什么用，可是总归是念想，放不下。”
于是，她那时便知道了，师父心中有放不下的执念。一缕逝去的魂。
第七十五章 过往云烟
画卷被珍重地捧在怀中，半晌，不舍地摩挲着，收好。洛非烟轻轻抚上自己艳丽动人的脸颊，细腻光滑。
年岁已过四十，人族的她却依然仿佛双十年华的女子，容貌一如当初。动用了师门的禁术，同师父……一样。只是她魂力不够深厚，再过几年恐怕便无法维持鲜活的容貌。
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她奢望着他肯来见自己一面，在她还未垂垂老去之前。风突然大了起来，长发纷乱地飞扬开。抚了扶发，洛非烟侧过身去关窗，却突然僵直了身子，瞳孔瞬间紧缩。
一抹血红色的身影倚在窗前，身形修长，惊人的美貌中透出森冷气息，眼角处勾勒的幽蓝图腾神秘诡谲。狭长的眼眸微眯，男子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唇角上扬，“洛非烟，瞧，你不是一直想见我吗？我这就来了。”
洛非烟望定眼前的男子，嘴唇颤抖，断断续续地拼凑出破碎的音节，“师……师父……”瞳孔中闪过森冷的光，男子嘲讽地笑了笑，“我不记得自己还有徒弟，即使有，在二十五年前也死了。”
洛非烟灼热的眼瞬间暗淡了，她怔怔看着他，二十五年前那一幕令她痛彻心扉，悲愤交加的情景便鲜活地在脑海中重现。
他是她的师父，是她一心仰慕崇敬的人。她自七岁起便拜入师门，跟随师父在奇幻大陆四处奔走，一边修行一边搜寻着魂片，传说中，师父心爱女子的魂片。
她从小跟随在他身旁，自然知道他的秘密。每晚师父都会在寒冰洞里化作蛇形，为搜集来的魂片施展续魂术。寒冰洞是禁地，她却忍不住偷偷进去，瞧了一回。
她看到师父蜷缩成一团，将魂片紧紧缠住，将自己的魂力源源不断地输进去。魂片发出微弱的光芒，师父化作的蛇便欣喜地摇着尾巴，用脑袋去蹭那团光芒。
然后她看到了让自己满眼酸涩的情景。那光茫中缓缓显现出人形，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却可以看出是一个女子，她俯身，手如同白雾一样伸向师父。师父一颤，立刻变回人形，疯了般哭着去拥抱她，亲吻那虚幻的人影。
他口中痴痴唤着，染染，别走了……再也别走了……我守着你……那人影却终究在光芒再次变得微弱时消散了。师父颓然跪倒在地，捧着几片暗淡的魂片，喃喃自语，别怕，染染，别怕……小伞很快就会帮你续好魂……
她心里倾泻出蚀骨的嫉妒和怨恨。为何一个魂飞魄散了的女人还苦苦纠缠着师父，让他不惜日复一日地用自己的魂力为她续魂？她好好地在师父身边，她可以代替那个女人照顾他，陪着他，给他幸福！
她暗暗下定了决心，在师父外出觐见炎国的帝王时偷偷潜入寒冰洞，将守护着魂片的结界破坏掉。没了结界的守护，不需她动手，在师父回来之前这些魂片就会寂灭。
却未曾想到，那些魂片竟飞出了洞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吸引着，纷纷向天际飞去。隐约间她似乎看到了一抹紫色的身影，凝神去看却寻不到一丝踪影。
下一瞬，师父苍白冰冷的脸便出现在视野里，他眸里迸射出凛冽可怖的光，纵身追赶即将消散在空中的魂片，疯了一般。他追着那些散落的尘埃，不管不顾，即使到了绝壁断崖也像毫无知觉似地向前跃去。
她死命地抱住师父，将他险些摔下断崖的身躯半抱着，苦苦哀求。师父眼睁睁地看着用几十年的光阴搜寻来的魂片，他全部的希望化作了尘埃。
他手心里紧紧攥着什么，摊开来，一抹光芒便被风卷着消逝了。仿佛一瞬苍老，师父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轰然跪倒在地，嘴唇嗫嚅着，她听到他在唤她的名，一遍遍，痛彻心扉。
她流着泪，跪在他身后求他原谅。他只说，从此花散里再无徒弟。他甚至没再看她，冷冷转身。他离开后，她跪了很久，泪水凝固了，悔意姗姗来迟。如果再来一次，她是否还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伤了他的心，更断了她的念。
如同一场浮华的梦，洛非烟从回忆里走出，望着眼前面容冷峻的男子，闭上眼，神色悲凉，“师父，您要如何才肯原谅非烟？”花散里愉快地笑了，眼神悠远，嗓音迷离，“你若能让时间倒流，让一切发生过的都重新来过……我便原谅你。”
洛非烟心中一痛，苦笑。爱着眼前的人，更恨着他。恨他偏偏如此痴情，却对她无情。那女子竟值得他如此，只不过一个早已死了百年的人。
“师父，您醒醒吧！！她已经死了，死了百年，魂飞魄散，再也不会回来了！！”洛非烟冷冷地低吼出声，心中的怨恨和嫉妒灼烧着她的眼。原以为男子会毫不留情地对她出手，却未曾料到那人只是徐徐笑开，绽开一抹苍凉绝望的笑颜。
“可不是嘛，她早就死了，死得干干净净，一了百了。”他笑着说，眉眼弯弯，媚色暗生。洛非烟紧紧攥着身侧的手，心中苦涩。她怎么会听不出他嗓音里的疼痛，他越是这样若无其事，越是这样轻松地承认，她却越发不安。
强烈的，不知所以然的不安充斥着胸腔。“我此番来只为了却你的心愿，你跟随我十年之久，师徒一场，我不该吝啬最后的一面。”
男子清冷的嗓音中渗透出无以名状的悲凉，洛非烟心头一震，下一秒，眼前的身影却陡然扭曲，身子向后仰去，如同断翅的飞鸟。大红衣摆在风中飞散开，绽出一朵绝世倾城的花。
花散里笑着展开双臂，背着身从窗口跃出。“洛非烟，我如今便要去寻她了。”带着苍凉笑意的话语随着男子坠落的身躯消散，洛非烟怔怔着看着，仿佛还在梦中。手伸过去想去抓住他的衣摆，却晚了。
她的心跳的要爆炸一般。顶楼，天茗馆有五十楼高，百米……百米的高度，他若是故意不使用悬浮咒，更不用结界护体，坠落下去必死无疑。“师父！！！！！！！”洛非烟哭喊着，嗓音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