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独归斜阳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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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独归斜阳远-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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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下急躁,伸手推了身边的传令官,怒吼道:“去,到后边发讯号。”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对岸涌至的敌军越来越多,先前离去的传令官却跌跌撞撞的回来了,大声道:“王将军!王将军!援军不见了!不见了!”

他手中重斧在半空中顿了顿,倏然垂下,左手抓起那人铠甲道:“什么不见了?”

“苗大人所率的步兵,都不见了……”声音忽然止了,那传令兵被人从身后劈了一刀,惨叫一声之后,歪斜在一旁。

王旭大怒,手起斧落,将那偷袭之人劈为两半。转头对身旁之人吼道:“再去探。”

身边士兵一个接一个倒下,王旭砍杀之时,头脑却渐渐的清晰起来。

这一战部署之时,他便和接替韩文老将军前来的苗贤起了争执。而韩文老持稳重,川军在韩文率领下,和时备战,战时骁勇。对于何时战、如何战早有了一套极为完整的策略。

在王旭看来,这一次主动挑衅之战,是全无必要的。只是朝廷钦点苗贤来统帅全军,他执意一战,王旭只能服从。

然而在制定迎敌策略时,将帅又严重失和。叶河一带河谷居多,自然不利于骑兵冲击之力,理当布置奇兵埋伏突袭才是正道。偏偏苗贤一意孤行,将大股骑兵布置在此处,自己率领了步兵埋伏在林后。王旭苦劝无果,忿然离去。这个身经百战的将领,只能寄希望于自己能掌握对方渡河那一刹那的阵型微乱,自己尚有机会。再根据事先约定,骑兵将敌人阵型冲垮后,援军便趁势冲杀。

只是如今己方陷入苦战,后方却全无动静。王旭又一次勒马回望后方,焦躁不安。

“王将军!真的撤了!后方无人——”斥候探马回报,如同当头棒喝,将王旭惊醒。他心中忽然想起了一件极为可怖之事,一时间脊背上起了一层冷汗,险些握不住手中的重斧。数千骑兵都是自己一手训练出来的,王旭有些茫然的环顾周围越来越险恶的战况,忽然仰天大笑:“苗贤吴伦,我川军大好男儿,便死在你等奸人手中!”

远处一轮羽箭射来,越军纷纷中箭落马,王旭身边骑兵更是疏落。他抓过一个亲兵,疾驰到岸边有遮蔽树木之处,如此这般说了几句话,又将他推开道:“去,这是最后一道军令!”

亲兵双目几欲滴出血泪来,得令而去。

王旭手持重斧,再次纵马而出,一言不发入了敌阵中,双斧抡起,威风凛凛。

许久之后,王旭只觉得鼻中嗅到了淡淡血腥味道——原来叶水已经沾满了鲜血了么?他有些恍惚的想到。片刻后,重重的几声咳嗽,嘴角又泌出几丝鲜血,他方才了然般低头看看自己身上。

盔甲早已碎裂,无处不是伤痕。肩头膝上,数洞贯穿,深可见骨。

勇猛无俦仿佛在倏然间消失了,他从马下跌落,冰凉的河水灌进口鼻之中。旋即,更为冰凉的一道锋痕划过自己的颈间,他吐出最后一口气,世界在刹那间昏冥。

叶水兵败的消息传到利州东路兴元府。苗贤在府邸召集将领商讨善后以及反击事宜。

在场的诸人都是脸色不佳。这一役,越军伤亡近万人,损失的都是川军骑兵精锐。更何况,昔日韩老将军麾下大将王旭力战而死。同僚之间素来感情亲厚,一众人都是面色不佳,沉默不语。

苗贤心中自然打得是如意算盘。他在河谷中布置下骑兵,原本便是以这数千骑兵为饵,所谓的一石二鸟。

一来川军战败,众将人心惶惶。他带去的伏兵皆是亲信,只要自己不提不加援手之事,将战败之责推给王旭,既除去了韩文留下的心腹,又能以此为契机,收复众心。

至于其二,却是一番私心了。中原捷报传来,吴相便来了密信,要他寻觅机会立下战功,这样在皇帝和众臣面前,也算是有个交代。他觑着南泉算是一枚软柿子,只要此次战败之后好好布置上一仗,定能获胜。也不怕歼敌少,上报朝廷,自然有吴相为自己请功。

此时苗贤端坐于案前,脸上表情很是沉痛,正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听到门外有人急报:“大人,蔡将军求见。”

蔡孚是王旭的副将,前些日子去利州西路协调军务,恰好避开了这一役。苗贤心下有些不悦,只挥手道:“让他进来。”

一进门,蔡孚冷冷的直视苗贤,立在屋子中央,既不行礼,也不说话。苗贤心下不悦之意更甚,道:“蔡将军坐吧。”

蔡孚哼了一声,手指扣在腰间刀鞘上,目光紧紧盯着苗贤,半晌,方道:“王将军和诸将士死得这般冤屈,此仇不报,某无颜处在这天地间。”

苗贤挤出了丝安慰的淡笑,道:“我等同仇敌忾……”

蔡孚不等他说完,一推身后那个一身血衣的士兵,道:“你来给诸位将军说说,昨日战场上,是什么情况。”

兵士有些畏缩的上前,吞咽了口水,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诸将愈听愈惊,其中数人手中扣了腰间兵器,因激动难耐,金属与铠甲相撞,发出细碎声响。

“还有此处。今日苗将军发给朝廷的奏表。蔡某给诸位读一读。”蔡孚扬了扬手中火漆封好的信笺,想也不想,动手便拆。

“大胆!”苗贤从座位上站起,大声呵斥,“大胆!!来人呐!”

无人应声,屋外的侍从不知何时竟换了一茬,守在门口,一动不动。

蔡孚嘴角扬起冷酷的笑意:“老子还就大胆了。”说罢将那信纸一拆,朗朗读出声来。信中将一切责任尽数推诿给王旭,甚至称是王旭订下错误战略,由此酿成大败。

当日在将军府中苗贤一意孤行,要将骑兵布守在叶河河谷,这是大数将领亲眼所见。王旭在川军中向来威望甚重,战死后又遭人诬陷,加上之前那传令兵的口述,诸人心下均已相信,愤懑不已。

“韩将军重病不起,无法给川军将士主持公道。这奸贼仗着朝中有人,害死王将军,又陷我等于不义。”蔡孚走上数步,目光逼视,生生将苗贤逼得瘫坐在座位上,“诸位弟兄,这事如何了结,蔡某不敢独断。”

军中最不乏的便是热血激昂之人。当下便有人吼道:“杀了这奸贼,替王将军报仇。”

川军将领纷纷响应,数人拔出了腰侧大刀,架在苗贤颈间。

至和十年三月二十四日,越军兵败叶水。大将王旭力战而死,近一万骑兵被歼。次日,利州路制置使苗贤被部下弑于军中。为将领者,欲投奔南泉者有之,欲为寇潜逃者有之。川军大乱。

这便是后世所称的“利州兵变”。

这道消息被刻在雌黄漆青字牌上,急递铺日行三百五十里,马不停蹄,昼夜不歇,将之传报于临安朝廷。

此刻的中原,春日正好。

谢绿筱在安丰军的将军府住下,很是清静。

陈昀军务极忙,有时回来半天,陪她吃顿饭说说话,便又匆匆离去。

谢绿筱一个人常常坐在院中看书。书卷都是在陈昀书房中寻出来的,看着看着,阳光从槐树枝叶中落下来,散落在书页上,便是一簇簇针密般的细点光斑。她读得有些发困,揉了揉眼睛,忽然听到院外传来的脚步声。

她心中一喜,知道是陈昀回来,回望之时,果然见到陈昀大步走进,一身铠甲尚未换下,英爽逼人。

他见了她,扬眉一笑:“在读什么书?”

“无甚,你书房中找出来的。”谢绿筱站起来,笑吟吟的打量他,“今日怎么有空?”

这样无暇的容颜,可不知又要多久才能见到了。陈昀心中微叹,语气却依然在逗着她玩笑:“猜猜一会儿谁来看你?”

指甲在书页上轻轻划拉而过,谢绿筱慢慢道:“莫不是阿爹?”

他拿手指在她额上弹了弹,微笑道:“这么聪明?”

谢绿筱惊喜道,“在哪里?”

“马上就来了”他瞧见她颊边深深一个梨涡,仿佛踏马而来时在路边瞧见的紫灵花,语气越发温和,“谢世叔从庐州过来,此刻大约在路上。”

谢英

日暮时分,院外一道人影被日光拉得极长,一直拖曳到门内。他快步走进来,微笑道:“阿筱。”。

来人年岁颇大,着青衣,带着高巾,腰间束着绦带,蓄着长须,很是儒雅素净,不是谢英又是谁?

谢绿筱欢呼一声,一头便撞进父亲怀里,口中喊着:“阿爹,真的是你么?”

谢英笑着按住她肩头,掰着女儿的肩膀仔细打量,方笑道:“怎的瘦了这许多?”

谢绿筱扁了扁嘴巴,正要说话,忽然听到身后陈昀笑道:“谢世叔一路赶来,可觉得辛苦?”

她这才放开父亲,有些讷讷道:“对,阿爹你先歇息着,回头我再和你说话。”

谢英携了女儿的手,向陈昀笑道:“此次多亏浩然了。不然这丫头不知又野去哪里。”当下有人带了谢英去沐浴换衣。晚膳之时,将军府内又只剩谢家父女两人,陈昀因军务急迫,又匆匆外行了。

子曰“食不言寝不语”。谢英更是当朝大儒,只是这规矩在自己女儿身上,却是全然无用的。尚未吃完饭,谢绿筱已经委委屈屈的将之前在家中兄长所为一一告诉了父亲。

谢英停箸不语,伸手拈了长须,叹道:“阿筱,阿爹知道你委屈。只是嘉明他……唉。”他摇了摇头,顿了片刻后又说,“你可愿跟着阿爹回临安?”

看起来阿爹并没有要责怪兄长的意思,谢绿筱愣了愣,忍不住便道:“可是阿爹你从小便教我们……”

“阿爹知道。你是好孩子。阿爹教你的东西,你全都没有忘。”谢英微笑起来,“你们两个,都是阿爹的孩子。你没忘,你觉得你大哥忘了么?”

父亲的话里似乎别有深意,谢绿筱愣了半晌,听见父亲又问了自己一遍:“后天可愿意跟阿爹回临安?”

“后天?”她吓了一跳,“这么快?”

谢英眼睛微微一眯,瞧着女儿心不在焉的样子,忽然微笑道:“阿筱是有什么舍不得的人么?”

“嗯?”谢绿筱皱了皱眉,有些苦恼道,“这下又不知有多久不能见陈大哥了。”

“只是这样?”谢英微笑,语气轻轻拖长,“无他?”

谢绿筱手中持箸,愕然抬眉:“什么?”

谢英大笑,边笑边摇头道:“傻孩子。”

烛火在案边轻晃,谢英伸手揉了揉女儿的头发,那丝笑微敛起来,目光中却滑过一道幽深的暗光。

晚上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谢英独坐在屋内,握着书卷,看了一会儿。大约终是年老了,望出去的字迹便不甚清晰。急风拂开木窗,将窗下数尺见方的地染得重湿。他起身去关窗,听见雨声繁密之间夹杂着轻轻的叩门声,忍不住扬声问道:“谁?”

“世叔,是我。”

谢英将门打开了,借着昏黄的烛光,瞧见陈昀站在门口,一身素袍,风大雨急,雨水从廊檐下吹进来,几乎沾湿他半个脊背,可他只静静立着,并无一丝不耐。

“浩然啊,进来进来。”谢英让开半个身子,微笑道,“这么快回来了?”

陈昀等谢英先坐下,方才落座,低声道:“世叔未到安寝时候吧?”

“还早。”谢英眯了眯天色,拈须道,“浩然寻老夫是有急事?”

“无他,只是找世叔随意聊聊。我明日还需赶去北边,你们后日离开,这一别之后,不知又是何日方能重见。”

谢英沉吟不语,良久才道:“浩然,这中原的边防,你接手得可顺利?”

说不上顺利,可是最艰难的日子,自己也算熬过来了,陈昀一笑不答。

年轻人这般谦逊态度,不燥不骄,很是难得。谢英不由微露赞赏之色,略略说过几句后,轻叹道:“内忧外患,唯有中原这里,浩然叫人放心。”

陈昀一愣,旋即唇角淡淡一勾:“世叔过誉了。这是浩然份内之事,况且有些事,并不像战场上用刀,以蛮力定生死。朝中暗涡横生,才是真正的危险。”

“无甚差别。”谢英知他所指,道,“嘉明得你这般好友,我也放心。”

“此处虽不及临安繁盛,景致却很是怡人。”陈昀犹豫了片刻,换了称呼道,“大学士不若在这里多住几日。”

碧青色窗纱外瞧不见外边风雨肆虐,谢英先是一愣,旋即微笑道:“老夫已经致仕,这朝廷中起起伏伏,早看开了。云游在外,平生只剩下一件心事,别的事,早就不上心了。”

谢英素来有清廉耿直之名,陈昀原本是担心他回临安后,因谢嘉明如今正着手棘手之事,难免会有些尴尬。哪知他这般云淡风轻,倒叫陈昀脸上微微一热,颇觉得自己多虑了些。

“年轻时将功名瞧得太重,老了,到某一刻忽然觉得豁然开朗。往事不可追,做错的,做对的,都变得无甚可惜了。有时候瞧瞧|奇|你们年轻人|书|还有这般抱负,倒真的是羡慕。”谢英慢慢道,略有感慨,“嘉明与你,都是好孩子。你们要做什么,老夫不反对。只是且记住,无论何时,总得顺着自己心意走。以后才不会觉着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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