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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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明月- 第1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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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麴崇裕回过神来,倒有些没想到早间随口的一句话裴行俭竟还记得清楚,一眼看到他手中果然拿着两个酒囊,淡然道,“此酒风味固然颇佳,只是要拿来酬此明月,却是不大容易。”难不成两个人坐在这营中空地上对着月光喝?
    裴行俭呵呵一笑,“世子请随我来。”说完转身便走麴崇裕心头不免有些疑惑,迈步跟了上去,却见裴行俭沿着营墙,一路向营地西北角走去,径直走到后营的一处木制的瞭望台下,几步跨了上去,也不知说了写什么,那两位值守的哨兵便笑嘻嘻的走了下来。
    到望台上去喝酒他也想得出来?麴崇裕不由呆了片刻,叹了口气,迈步登上望台。却见裴行俭已悠然自得的坐在木栏边上,见他冒头,劈头便把一个酒囊扔了过来。
    麴崇裕忙偏了偏头,一伸手接住酒囊,在裴行俭对面坐了下来。这望台不过是离地一丈半高、大小四五尺见方的简易木台,四周是矮矮的木栏护板。只是随意四下一看,他的心里也不由暗赞了一声。这望台视野极佳,又是圆月当空,月华如练,举目远眺,莫说这一大片军营,便是鹰娑川一望无际的草甸,远处波光粼粼的河流、湖泊,也是尽收眼底。兼之夜风清冷,拂面生凉,让人心神都为之一爽。他忍不住拧开酒囊,仰头喝了一大口,对着夜空长长了吐了一口气,只觉得心底无数浊尘都被吐了出来。当此即,却也无甚可说,只能笑道,“好酒!”
    裴行俭笑着举了举手中的酒囊,“此酒乃新丰酒家埋入桃树下十年方得,名为桃花,我却觉得,细细品来,竟有杀伐之气。”
    酒香犹在唇齿之间,在悠长醇厚之外,的确自有一股清烈,麴崇裕心里一动,不由又看了看眼前的大片军营,这寂静无声的深黑色起伏轮廓之中,似乎自有一股隐隐杀气,而扑面的清爽夜风里,若是仔细分辨,在草甸特有的清香中也带着些微的血腥之气——前方数里便是大片的战场,这几日中,上千人的鲜血足以染红了那大片的草原。他不由点头叹道,“若非身在沙场,的确品不出此酒的妙处,守约果然独具慧眼。”
    裴行俭不知想起了什么,出神半晌,自嘲的一笑,“何曾是有慧眼?我不过是在沙场上痛饮过一回,毕生难忘而已。”
    麴崇裕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难道裴行俭竟是曾入军征战过?可他的履历自己明明记得很清楚,上面绝无次笔。
    裴行俭自顾自的仰头喝了一大口酒,放下酒囊才道,“世子不必惊疑,行俭虽不曾从军,却也曾于荒草白骨之间,喝了一夜的新丰酒,自此之后,便不轻醉。”
    在沙场的荒草白骨之间喝酒?麴崇裕想了想才笑道,“守约这酒,果然喝得别出心裁。”
    裴行俭摇头而笑,语气甚是平静,“不怕世子见笑,六七年之前,行俭也曾日日醉生梦死。恩师看不过眼,带我日夜急疾,来到一处他曾鏖战过的沙场,当年那一仗甚是惨烈,我去之时虽已时过境迁,但荒野之间依旧是白骨随处可见,还未入夜,便是阴风煞气逼人。恩师丢了几囊酒给我,让我或是醉死沙场,与他当年的同袍手足作个新伴,或是放下酒囊,从此活出一个模样来。”
    麴崇裕略一思量便明白了过来,六七年前,也就是裴行俭的长子与结发妻子先后夭亡之际,听闻与那位号称收留了他们母子的临海大长公主不无关系,裴行俭日日买醉,大约便是因为此事,这恩仇之间的折磨,的确让人……他不由轻轻的叹了口气。
    裴行俭略停了停,竟是缓缓的说了下去,“那一夜,我对着荒草间的骷髅想了许久,若就此一醉不醒,想来不久也会化为这样一堆白骨,无知无觉,无忧无喜,似乎也还不错。可是喝了几囊酒之后,又觉得隐隐有些不对,若人死则无知,那我来这世间一遭,难道就是为了做一堆这样的无名白骨,好教亲者痛、仇者快?若人死后有知,我又如何去面对那黄泉之下所有的亲族?思来想去,我还是放下了酒囊,在荒草间睡了一觉,醒来时,正是日出东方。世间从此便少了一个酒鬼,多了一个禄蠹。”
    他竟然曾在沙场白骨之间,这样苦苦思索生死之事?麴崇裕心里一阵惊悸。月光之下,看得见裴行俭的眉目间依然是一片清朗从容,仿佛说的不过是最平淡无奇的琐事。麴崇裕不由看了他好几眼,只觉得自己似乎是第一次渐渐看清了面前之人,静默半晌,长出了一口气,“你若是禄蠹,世间之人如我等,岂不都是米虫?”
    裴行俭摇头一笑,“世子过奖。世间之人,若想不做米虫禄蠹,何其难也!当日我也曾问过恩师,人生在世,不满百年,王侯将相,乡野匹夫,转眼间不都是这一堆白骨,建功立业或是碌碌一生又有何不同?恩师告诉我,白骨自是绝无不同,只是在他看来,身为男儿,既来这世上一遭,总要令这世间,少一些荒野乱草间的白骨。因此若是为官,当泽及子民,造福一方,而为将者,则当以战止乱,擒贼擒王!如此,便是自身最后化为白骨一堆,也无愧于天地,世子在西州的所做所为,自是不能以米虫而论,裴某也不过是这些日子以来,才勉强算不得禄蠹。”
    麴崇裕慢慢的喝了一口酒,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答言,依他来看,人生在世,若是不能快意恩仇,纵然无愧天地又有何趣?伯父和父亲难道做过什么有愧于天地之事?当年西州那万千百姓难道都做了有愧天地之事?一旦沦为亡国君民,不都是一个任人宰割!只是裴守约……他若是这样想,倒也不算奇怪,他沉吟片刻,还是笑道,“守约胸怀如此,崇裕佩服。”
    裴行俭淡淡的一笑,“不敢当,其实对于世子,行俭心里也佩服得很,世子深谋远虑,能屈能伸,只是裴某有一事不解,还望世子指教。”他顿了一顿才道,“以世子之才干,为何执意自囿于西州?“这一问的声音极为轻缓,但落在麴崇裕的耳里,却是嗡的一声巨响,他蓦然抬头看着裴行俭,目光变得冰冷,半晌才嘲讽的笑了起来,“裴长史,你出身河东名门,又是大唐忠臣之后,有何等雄心壮志都不为过,请不必拿我取笑!”
    裴行俭的目光依旧平静,“世子所言差矣,若非这门第名声,裴某大约也不至于险些做了草间白骨。所谓门第,其实与这酒囊有何差别?日日捧在手中,自是足以醉生梦死,若是放下,便什么都不是。男儿如我等,学成文武,顶天立地,何必计较他人目光议论?世子,请恕我直言,你太看轻了自己,也太看轻了大唐。”
    麴崇裕一时不由说不出话来,旁人若说这个,他自是会嗤之以鼻,他在长安十几年所受的欺辱轻视,岂是几句话能打消的?但认真论起当年的憋屈不得意,他却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位顶着天煞孤星名头的裴守约,莫说自己不能比,只怕整个大唐也没几个人能与之相提并论。
    裴行俭的目光投向了大营中央的灯火摇曳之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长安自有一些宗室纨绔,只是此等人物,不过是些自以为是的酒囊饭袋,就如大唐之军中将领,若都是世子所见此营数人那般的心胸气度,唐军又焉能创下天军的赫赫威名?”
    麴崇裕依然只是默默的仰头喝酒,裴行俭也不再多说,眼见手头这囊新丰桃花酒已所剩不多,麴崇裕才微眯着眼睛笑道,“我也有一事不明,还望守约直言相告,以你的心胸手段,何至于会来西州,会来此处与我饮这一场酒?”
    裴行俭放下酒囊,直视着麴崇裕,“一则所谓命数如此,此间曲折原也一言难尽;二则,我生平志向,不过回报师恩君恩,使这月光所照之处,略少几处沙场,略少若干白骨荒丘。”
    麴崇裕点了点头,却听裴行俭又问道,“不知世子胸中所愿,又是何事?”
    麴崇裕沉默片刻,扬眉一笑,“崇裕不敢与守约相比,只是既然身在西州,自然也希望此地风调雨顺,此外么,”他笑了笑,“有时难免也会思量,那些喜爱将他人踩在脚下之人,他们的头顶脸面若是踩起来,却不知会是何种滋味。”
    裴行俭怔了怔,不由摇头苦笑,举起手中的酒囊,“玉郎请!”
    麴崇裕斜睨了他一眼,突然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欢畅,好容易才止住笑,“守约请!”
    此后两日,战场上风平浪静,贺鲁部竟是再未出战,因此次所送及缴获的粮草充足,一时倒也无人提及让苏定方再去押运粮草,另外两支大军则先后有捷报传来:程知节本军破歌逻禄、处月两部于榆慕谷,周智度破突骑施、处木昆两部于咽城。麴崇裕心中不由开始暗暗期待一场大战,不想等了几日,一骑快马传来的却是一道军令:唐军三处人马立即靠拢,不得轻战!
    签发军令者,并非大总管程知节,而是行军副总管王文度。
    麴崇裕不由愕然,一番思量后找到裴行俭,“军令既是如此,我等多待也是无益,不如速回西州,也好多做一番准备。”
    裴行俭默然不语,半晌才道,“世子,我有一不情之请。”
    
    第61章 满腹狐疑 冤家聚头
    
    “之后呢?之后如何了?”
    琉璃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看着麴崇裕。
    麴崇裕很想捂住额头叹口气,又想揉揉眼睛好确信自己有没有看错——自己面前的这双眼睛里分明满满的全是好奇和兴奋,却没有半点应有的担忧或恐惧,这个妇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他停了停,还是尽量简洁的道,“突厥人以为中伏,自己先乱了,兵败如山,苏将军率领咱们一路追杀了二十里,大获全胜。”看了琉璃一眼,又淡淡的补了一句,“斩首一千五百级,尸横遍野,那斩下的头颅堆成了小山,血腥味几里外便能闻到。”
    眼前的女子却恍若不闻,只是长长的出了一口,神色有些恍惚的低头看着手中的信封,低声嘟囔了两句,听着似乎是,“原来如此,原来竟是如此……”
    麴崇裕终于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眉心,因为裴守约的郑重托付,他在登门拜访之前便打叠了百般言辞准备安抚住这妇人,却怎么也料不到她除了听说裴守约要留在军仓协助调度事宜之时,略微惊讶了片刻,在其余的事情上,反应都古怪得令人难以置信:听闻苏定方立了军功,没问一句自己的义父和夫君可曾遇上危险或是得了何种嘉奖,反而是兴致勃勃的追问着备战作战的所有细枝末节!什么叫“之后呢”,她当自己是寺院里登台俗讲的和尚么?什么叫“原来如此”,仿佛她还曾听说过别的说法!真真是,不可理喻!
    琉璃此时心里却全都是惊叹,五百铁骑破突厥,原来打的是诱敌深入、故布疑阵、连夜偷袭,难怪几百人马便能将两万突厥骑兵追杀出二十里地去,果然是尽信书不如无书……半晌她才猛的回过神,抬头看见麴崇裕疑惑的眼神,心里一惊,忙道,“不知如今义父和守约他们可还安好?军营那边一切都还妥当?”
    麴崇裕不由大大的松了口气,点头道,“苏将军和裴长史一切都好,如今总管有令,三路唐军已会兵一处,四面结阵,缓缓而行,应是十分稳妥。裴长史还道,请夫人不必担心,如今不但辎重都置于军阵之中,军仓也有重兵把守,他只协助一些调度事宜,并无危险,且突厥人连败之后,已西退了数百里,西州亦不会被战火波及。”
    四面结阵,果然是用上这种笨法子了么?琉璃不由摇了摇头,深深的叹了口气。
    麴崇裕皱起眉头看了她一眼,不知她为何又突然闷闷不乐起来,难不成是从自己这三言两语里便看出如今形势不妙?他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道,“夫人为何叹息?莫非是觉得有何处不妥?”
    琉璃有些惊奇的看了他一眼,这么简单的事情他会看不出来?唐军是来平叛的,又不是来视察边疆的,结成这样一个方方正正的挪动碉堡,自己当然不会有什么伤亡,可阿史那贺鲁是傻的么?突厥人又无须守城占地,他会呆在那里等着你去打?唐军如此挪上两个月,压根不用打仗,耗尽粮草直接回长安便是!她的语气里不由带上了几分讥讽,“世子,守株待兔,能打着狼么?”
    麴崇裕胸口一窒,这比喻当真是……贴切的得!可这与他有什么干系?沉默片刻,他还是低头喝了口水,换了话头,“库狄夫人,崇裕今日登门还有一事相求。裴长史临行前道,自明年起,西州人所交赋税,可用白叠布来代替绢绸。过几日都护府便会发出政令,如今工坊里也已赶制出上百套轧车与弹弓,我会遣差役和府兵将这些物件随政令分发到西州各乡的村正家中,夫人若是有暇,崇裕斗胆请夫人去几处乡中,授教丁妇们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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