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庸风雅录 作者:阿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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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庸风雅录 作者:阿堵- 第1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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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对不起,刚才不小心想起了别的事。”
  江彩云这才道:“是这样啦,我想考古夏语方面的硕士,今年的选修课里有‘说文通论’,还有‘韵书选读’,但时间上有冲突,想问问您哪一门对考试更有帮助。”
  方思慎听清楚了,轻轻甩了甩头,似乎那些无孔不入的恼人念头能够就此甩到一旁,集中精力慢慢回答:“要说对考试有帮助,它们都是一样的。既然时间冲突,不如换个角度考虑,看哪一门更有利于将来的学业,或者,你自己对哪门课更不感兴趣……”
  江彩云奇道:“为什么是对哪门课更不感兴趣?难道不应该选更感兴趣的课吗?”
  方思慎忍不住微笑:“这是我的老师的理论。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已经有了最好的老师,现实中的老师也就并不那么重要了。因为你感兴趣,即使不选课,也会上心自学。反倒是不感兴趣又必须学好的科目,非得跟对老师不可。”
  江彩云拍手笑道:“有道理!”
  一席话谈完,便到了吃晚饭的点。江彩云邀方老师共进晚餐,方思慎摇头:“不了,抱歉我还有别的事。”
  原本迫切想要用谈话分散心神,在人群中站了这么久,又毫无由来地厌烦起来,只求找个最清净的角落,独自待一待,理一理混乱的思绪。
  他匆匆回到宿舍,抱着头扑到床上。一个接一个的念头仿佛锲而不舍的敲门声,笃笃笃笃在脑中击响。
  “他杀了一个人。”
  “他怎么能杀人?”
  “他怎么会杀人?”
  …… ……
  他不停重复告诉自己:我要想一想,好好想一想……直到天黑透,什么也没想出来。最终只是抖着手从架上胡乱抽出一本书,打开来,强迫自己看下去。那些扭曲的字迹在纸面跳跃,就是进不到脑子里。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下几口,定定神,一个字一个字出声读起来。
  “……六艺群书之诂;皆训其意;而天地鬼神;山川草木;鸟兽昆虫;杂物奇怪;王制礼仪;世间人事;莫不毕载……”
  渐渐地,居然当真看了进去,一口气看到半夜。实在扛不住了,才草草睡下。梦里各种影像交替浮现:漆黑直立的悬崖,浑浊奔腾的河水,从高处断裂的桥梁无声坠落,令他陡然惊醒。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东西随着那砖石掉落万丈深渊,许久之后,仍然心有余悸,满头冷汗。
  他下床喝了点儿水,心里很清楚噩梦的由来。认真回思,那梦境里其实根本没有人。而残留在意识深处的惊惧恐慌,恰似深不见底的河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一天是上午的课,时间还太早,虽然睡不着,也强迫自己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梦里那些模糊的片段立刻变得连贯清晰,竟似漩涡里伸出一只手来,拖拽着灵魂往下沉溺。
  方思慎知道不能这样下去,干脆起来接着念书。捱到七点,去食堂吃早饭,阴沉沉的心事仿佛被现实忙碌逼入了最偏僻的角落。上午上完课,下午在图书馆看了半天新到的期刊杂志。到了晚上,却又被不得不想的问题折磨得头痛,只得仍旧念了几十页书,睡了个噩梦连连的觉。
  第三天上午,本该把下午要上的课梳理一番,结果不知不觉发了半天呆。呆了一阵,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自己忘记了,忽然掏出手机,迅速调出通话记录和短信记录翻看,果然,没有洪歆尧一点消息。看一眼日期,3月20日,星期四。盯着屏幕上这一行数字,方思慎猛地想起来,他的生日就在这个月,而且,好像就是这几天。
  手指在按键上摩挲半晌,到最后也没拨出去。方思慎知道,洪歆尧在躲自己。不,更准确的说,他在等自己。
  他杀了一个人。
  他只告诉了自己。
  然后,他就等着自己给他一个答复。
  怎么办?
  方思慎发现,再次想起杀人这件事的时候,脑子清楚了很多,连带着洪歆尧说过的许多细节、前因后果都想了起来。他甚至隐约觉得,要是他不告诉自己,说不定两人已经开始第一次在一起过生日了。
  他满二十一了。而自己,足岁也过了二十八。
  二十岁的时候,那些直白粗鲁的誓言,仿佛还在耳边。
  如果……他没有告诉自己……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如果事实能够遗忘……
  方思慎闭上眼睛:让我再想想,好好想想。
  连续几天没休息好,下午的课上完,头重得直往下栽。好在周五没课,回到宿舍,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依旧是重复了无数次的梦境,这一回却多了一些新的内容。他梦见黑洞洞的城门大开,一个身影拖着沉重的步伐踯躅前行,重重栅栏在他身后次第封锁,最后“哐当”一声,一扇漆黑的铁门从天而降,将那身影彻底隔断。
  捂着胸口一惊而醒,心脏狂跳。
  “哐当!”一声,因为神思不属,觉得那响声简直有如炸雷,方思慎差点从床上蹦起来。半晌才反应过来,大概隔壁进来又出去,动作粗鲁了些。
  天色昏黑,两声巨响过后,外间陡然变得寂静。方思慎想起梦中最后那一幕,摁住心口问自己:
  ——你怎么舍得,怎么舍得,把他交给别人去审判?
  再也按捺不住,飞快地收拾书包,抓起外套就跑了出去。他飞奔到校门口,看见一辆空出租车,立刻坐了上去。可惜晚高峰还没结束,没多久速度便慢下来。他焦灼地盯着纹丝不动的汽车长龙,忍无可忍掏钱结账,跑进了最近的地铁站。
  换乘、出站、上楼、开门。屋子里静悄悄的。很久没有这样奔跑过了,方思慎扶着墙壁歇了半天。他知道这个时候多半没人,汗水和喘息都不过求个自我安慰。
  歇够了,给父亲打电话,说这周末不回家。方笃之没多问,只道:“我这些天会多,这两周回不回随你,不过清明节快到了,你记得那天早点回来。”
  方思慎应一声,就在黑暗里坐着等洪鑫垚。
  等待可能让人烦躁,也可能叫人冷静。方思慎坐在沙发上等着,漫无边际想了很多事。当思绪的时间和空间无限扩大,某些具体的阶段和事件很容易变得微不足道。落实到感情上,当一生一世,而不是一段一份成为定语,曾经的忧虑、动摇、惊慌、恐惧,都不过长河里的水珠,高山上的小草,生活盛筵上的一壶醋而已。
  想到醋,方思慎就笑了。
  “叮叮当当”,有人掏钥匙开门。“啪!”灯亮了。
  洪鑫垚手上挂着钥匙,傻傻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方思慎望一眼墙上挂钟,快十二点了。
  “怎么才回来?”
  “我……我去了你宿舍楼下……”
  方思慎吃惊:“你去了我宿舍楼下?”
  “我天天晚上都在你宿舍楼下,待到熄灯。今天灯一直没亮,等到十一点,也不见有人,我以为你回家去了……”
  “你什么时候去的?”
  “每天没事了就过去待着,有时候八九点,有时候九十点。看你熄灯了就回来。”
  方思慎瞧着他,心里酸酸涩涩,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一时大眼瞪小眼。洪鑫垚忽然回了魂:“你吃饭没有,我煮面给你吃?”
  方思慎想起自己确实没吃晚饭,站起身:“还是我来吧。”
  洪大少怯怯跟进厨房:“我也饿了,多煮点好不好?”
  方思慎点下头,开火烧水,然后打开冰箱查看,找出三个鸡蛋,半颗发蔫的青菜。
  洪鑫垚一步一步蹭到他身边,终于在打鸡蛋的时候抱住了腰,脑袋埋在他肩膀上:“哥,你来了,太好了……”
  方思慎放下碗,把手放在他手背上。身后站着的,是个孤独可怜的孩子,跟自己一样。
  淡淡道:“一会儿吃完宵夜,我有话问你。”
  “好。”
  两人默默吃完面,洪鑫垚默默洗好了碗,回到客厅,见方思慎坐在沙发上,走过去在他跟前地毯上盘腿坐下,就像要继续那一天未完成的对话似的。他个子高,这个姿势跟方思慎也差不了多少。
  方思慎的手依旧落在他肩膀上:“那天……我被你吓到了,很多话没听明白,你给我再仔细说一次吧。”
  洪鑫垚抬起头:“我后悔了,不该告诉你,让你难受。你忘了吧,好不好?哥,忘了吧!”
  方思慎定定地看着他:“那你何必告诉我?存心要我难受么?”
  “不是的,我那时候没多想,只知道要说出来,要找个人说出来。除了你,我还能跟谁去说?但是,”洪鑫垚把他两只手攥到掌心里,“我现在想清楚了,你就当我说梦话,那都不是真的,是我胡说八道。忘了吧,哥,求你,忘了吧,好不好?”
  方思慎丝毫不为所动,语调还是淡淡的:“阿尧,如果我说,要你去自首,你怎么办?”
  洪鑫垚仿佛早有预料,冲他咧嘴一笑,居然带出点残酷而惨淡的意味:“哥,你还是不明白,我什么也不用办。他走投无路,只剩下最后一招,挖空心思,算计得不知多周密。那撞断栏杆的大卡是外地车,桥头这边的摄像头半个月前就坏了,我们清早六点出发,当时桥上连个鬼都没有,谁知道掉下去了什么。更何况,今年春汛来得猛,即便小浪峡,也没人敢下去捞尸——如今都三月了,就是捞上来,还剩些啥?这个春节,河津谁不知道我们家有人失踪?他自己把去向瞒得死死的,我大姐发了疯一样的找,最近也死了心,懒得再折腾。河津哪年不因为这个那个死几十口子?我们家人都不追究,还有谁会去追究?……”
  声音渐渐变得冷硬:“所以,你说,我怎么可能去自首?我爸都出来了,他怎么可能让我去自首?你信不信,哪怕我跑到警察面前招供,也会被安然无恙送回家。”
  一声冷笑:“你以为,自首有什么用?你就是把我关进监狱里,又有什么用?你不是要我学好——那种地方果真能学好?我洪字倒过来写!”
  发了一会儿狠,洪鑫垚忽地抬起手,摸上方思慎的脸:“这才几天,你就憔悴成这样。我不该嘴欠没忍住,你压根儿就不该知道这个,这种破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每天,每天都在学校偷偷看你几次,看见你难受成这样,我心里就跟刀子搅似的。哥,咱忘了吧?好不好?别为这个闹心,啊?”
  方思慎一把甩开他的手:“你躲了我三天,就琢磨出这个?”
  “那……你叫我怎么办?”
  “枉你还记得我叫你学好。”
  洪鑫垚立刻直起身跪着:“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一定会学好,我一定……”
  方思慎牢牢盯住他,一字一顿:“洪歆尧,你要到哪里去学好?”
  “我……”年轻的面庞一片茫然。
  方思慎与他对视一阵,轻轻问:“那,你知道错了么?”
  “我知道。”
  “你错在哪里?”
  “我不该杀人,杀人犯法,杀人不对。”
  “可是,你不是告诉我,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方思慎闭了闭眼睛,“阿尧,你错在哪里?”
  洪鑫垚愣愣望着他,猛地一声叫嚷:“我没错!”眼泪唰地流下来,声嘶力竭,嚎啕大哭,“我没错!我没错!……他们都逼我,你也来逼我,连你都来逼我……呜呜……”
  方思慎把他紧紧抱住,缓缓拍着后背。等他终于哭够了,才在耳朵边清清楚楚说了一句:“我知道,不是你的错。”
  不料这句话出口,怀里的大家伙又呜呜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打嗝:“哥……我,呃,我杀人了……呃,我杀了他……看见他掉河里,觉得好不痛快……等看见你,我就想起来了,我杀了人,你一定不要我了……过年的时候,大姐天天哭,我很后悔,很后悔……”
  方思慎轻声道:“我觉得,你本来有更好的办法,可以不用做到这个程度,是不是?”
  “是,我本来想,先看住他,等我爸出来……我以后再也不会这么没脑子了。为那种人渣脏了手,”洪鑫垚抬起一张大花脸,“害你这样难过,我后悔死了!”
  方思慎点头:“你明白就好。”
  伸出手指点在他心口上,画了个圈:“你不是不会进监狱?我给你盖一座。这个,叫做心牢。”望着他的眼睛,“你进不进来?”
  “啊?”
  “你可以不进来。只不过,从此以后,你洪歆尧是好是坏,是死是活,跟我再无分毫关系。”

  第〇九九章

  共和六十三年三月底,国务会议接近尾声,伴随着各种鼓舞人心的报道,是一连串自上而下的人事任免变化。元首连任成功,有人仔细观察了电视屏幕,居然在那张万年不变的严肃面孔上分辨出类似笑纹的裂缝。
  周五,方思慎路过新图书馆大厅,墙上硕大的电子屏里正是那张无处不在的脸。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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