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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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川家康- 第7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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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关于是否应着且元所言,向所司代禀报,庄右卫门和妻子商量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庄右卫门还是决定走一趟,因为关东对大坂残部的追杀实让他们心生恐惧,国松丸被斩之后,京坂对大坂残余的追查变本加厉。长曾我部盛亲已然被捉,大野治房、道犬兄弟却行踪不明。市井间依然流传着秀赖尚在人世的谣言,不知道谣言出自何方。据说,在大坂城破那日,自杀之人并非秀赖,而是顶替秀赖的一个近臣,秀赖本人则在前茨木城主茨木弹正之子平田半藏,及直森与一兵卫、米田喜八等七人的保护下,逃离了大坂城。他们到了人坂城附近的织田有乐斋军中,脱光衣服,裹上粗草席,如垃圾一般顺淀川漂走了:谣言被人说得有板有眼,就像真有这回事。还有人说,当时秀赖随身带了一把七寸五分长的刀,准备随时自尽。他一路漂流,到了海口,上了加藤肥后守的船。这时,七个近侍只剩下平田半藏、直森与一兵卫和米田喜八三人。加藤肥后守准备了一艘双层船板的船,主从几人便藏在船板下,下了海,后在海上换了福岛的船,朝着肥后、萨摩方向去了……

此谣言在京坂流传了许久,还说到达肥后的秀赖,改名为菊丸自斋,打扮成富商模样,隐居山里,后又将直森与一兵卫之妹暗中从京城接到肥后,为他生了一男一女,姊唤阿辰,弟名菊丸……这些传言多为附会,不多言。且元身在京城之时,谣言还未传开。但秀赖还在人间之说,使得追查愈紧。甚至还有人说,尚在人世的不仅有秀赖,在大坂城破头一日,秀赖、淀夫人与大藏局等人就已不在城中,早已遁去他乡……

然而,关东的追查愈急,也是因家康称要在京城待到秋后。世人认为,家康公之所以久待,便是为了荡平丰臣残余,扫尽天下乱事之源。庄右卫门去了板仓府邸,禀报家中有自称片桐且元之人。板仓胜重一听,大为吃惊,急急赶到了三条衣棚。

片桐市正在板仓胜重心头,仍是一个谜,且元称不上奸猾之人,也难称忠贞之士,更非忘恩负义、仅仅为出人头地而汲汲营营的小人。胜重有时觉得且元工于算计,有时又觉得他甚为诚实。对于大坂,且元自是个令人咬牙切齿、心思不定之人。但这样一个片桐且元,却深得家康同情,投关东之后还得到加封:“在你自己领内,你喜欢怎样便怎样,好生养息身子吧。”

但且元为何不领受家康好意,反而暗中潜入京城?

怀着疑问,胜重只带了一个随从,便装行至庄右卫门家中。穿过院子,进到一处院落,他猛地怔住:一个幽灵一般的影子蹲在狭小的院中,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掘泥,在墙根处埋东西。他是市正?为何会如此衰老?上次见市正的时候,他还是一身披挂的大将。

“是市正?”

“噢……”且元惊讶地抬起头,道,“大人果真来了。”他声音有些嘶哑,忙遮住身旁的碗。

“您在干什么呢?大热天,在这太阳底下。”

“被大人看到了……”

“碗里是什么?”

“是这家女主人煮的韭菜粥。”

“哦,看来不合您的口味啊。可是……”胜重苦笑,“您是觉得人家一番好意,剩下不好,才倒掉么?”胜重以为,照且元的性子,他会这般做。

“大人看看这个。”且元指着墙根处已长出了藤蔓的牵牛花,“这花啊……且元希望它能开花。这花是太阁大人的……”

“太阁大人?”

“是。刚至长滨城之时,一向习惯早起的太阁大人对且元道:助作啊,养牵牛花之事就交给你了。”说着,且元掩盖了倒在墙角的韭菜粥,站起身,“此处是且元病卧之处,不免肮脏,还请大人莫要见怪。里面请,所司代大人。”他踉跄了一下,扶着墙根,挪到廊下。

胜重眼圈一热,几欲泪下。

“太阁大人栽种牵午花的时候,正如日中天。”且元踉踉跄跄走到门前,把碗轻轻放下,进屋。屋内檀香味轻轻散溢,他定是知胜重要来,早燃上了。“大人一定觉得奇怪,且元既已领受了大御所加封,为何还要暗中来京?”

“正是。此是为何?莫非加封诸领,大人无一处满意?”

“不敢……且元昨日和高台院同去了刑场,为国松公子送行。”

“那非国松公子,应是冒国松之名的刁民。”

“是也罢,不是也罢,都不甚重要了。虽说高台院还健在,但丰臣氏已被除根了。”

胜重不敢插话,他心中尚有疑问:且元把自己请到这里,到底是为何?

“且元并不会因此事而怨恨德川幕府。”

“哦。”

“一切不幸,都归咎于且元的无能。且元也知大御所和板仓大人都为了丰臣氏的存续,费尽苦心。但正是如此,我才更加苦楚,如火烤油煎。”且元指了指院中的牵牛花,干枯的手指即如冬日枯枝,“大人看看那个。且元一见那墙,就如同见了大坂城墙,一见那牵牛花,就如见到了太阁大人的英灵……”

“哦。”

“事到如今,何可逆料!且元自己怎样都无所谓,但总想保住右府一城之主的香火。”

“……”

“到如今,丰臣氏已家破人亡,片桐且元却得到了三处城池。大御所令我任选其一,安享晚年。所司代大人,事到如今,且元能安享晚年吗?”

胜重吃惊地盯着眼前之人,他这才明白且元为何暗暗进京。“市正大人是想为太阁殉身?”

“大人想,若……若且元死在某处居城,不仅无颜去见九泉之下的太阁,还会被后人斥为卖主求荣的奸贼……”说到这里,片桐且元抓住褶皱的衣裳,大哭不已。

板仓胜重扭开头,拭去眼角的泪水。“且元有一事相求,大人。”且元大哭了一场,有气无力道,“希望大人能明白且元的心思:片桐且元不想死在大御所所赐城中。”

板仓胜重不点头,不摇头,单是紧紧盯住院中的牵牛花。花藤已经沿着墙边的竹子往上爬,茎上已有了小小的花骨朵。

“且元不能死在大御所所赐城中,绝非心怀怨恨。请大人多多体谅,且元将感激不尽。”且元双手伏地,向胜重深施一礼。

胜重所见,已非一个武士的坚韧,而是一个寻常人的良心。

“且元对德川感激不尽,但却不敢死在所赐居城,请大人体谅且元的苦楚。且元死时,对大御所和德川无一丝怨恨。”

胜重扭过头来,看住且元,道,“市正已决定死在此处了?”且元苦笑点头,“原本是想切腹,但这样一来,外人会以为且元是对关东心有怨恨。命贵命贱,都是一命,舍弃性命时必须慎重。故,且元欲不食而去。”

“哦?”

“因此,且元才把粥埋下,刚才却被大人看见了。且元希望将粥食供奉太阁的英灵,不食而去,望大人能明白……”

“我明白!”胜重感慨如咽。寻常武士往往会一边喊着豪言壮语,一边走向死亡。在他们看来,且元这种死法真不体面。但胜重却知,且元之苦,常人不明,且元之境,常人不及。“胜重明白,大御所于您有恩,但您亦不敢忘了太阁的恩情与嘱托。”

“是。”

“胜重愚笨,却能理解您的苦楚。”

“多谢。”且元将手置于膝上,哈哈大笑道,“日后,且元仍会用这家女人给我的粥食为花施肥,看看是那花先开,还是且元先到太阁大人面前受他的训斥。多谢了,多谢了!”

胜重无语,起身离去。

此后四日,大坂城陷落二十日后,亦即庆长二十年五月二十八,板仓胜重接到片桐且元的死讯。孝利的家臣从茨木城赶了来,带走且元的遗体。片桐家对外宣称,且元公逝于大和额安寺内,享年六十岁。

第十八章 草民忧国

大坂城陷落已过一月。

在本阿弥光悦看来,世间已完全陷入无可救药的堕落和混乱之中,没了“王法”也没了雅致。

京城商家以为,丰臣氏的败亡带来了世间太平,自甚是快意,但城破月余,善后之事比战事还麻烦,众人的日子一团糟,不知何之将往。

关东追查丰臣残余愈紧。太平刚刚到来,世间便渐多告密,先时还是禀报何处藏有武士,慢慢的,告密变为谁曾受到丰臣庇护,谁谩骂过关东……被捕人数日众。初时,告密实只是为了得些奖赏,后来竟变为发家之途和铲除异己的手段。

一些人家经常受到骚扰,门上被莫名其妙贴上诸如“丰臣右大臣御用”之类的字条,房屋被人涂上肮脏的泥巴,有的大门甚至写有“丰臣氏残余某某人住处”字样。就连本阿弥店铺,也曾被人歪歪扭扭刻上“丰臣氏御用刀剑师”字样。

光悦认为,大御所定是看到了此种混乱,才迟些回去。板仓胜重曾令光悦去与大御所道别,但他至今无回复。

世人为何如此愚蠢?战事结束,本应思量怎样过活,他们非但不安居乐业,反而冤冤相报:;佛家所言极乐世界,最终不过是一张纸上画饼么?

这日,光悦离开宅邸,欲去拜访住于西阵的画师俵屋。僚屋宗达原本为织造师,由于生来喜欢绘画,在为布帛画底样时,大量模仿了古时的大和给,采众家所长,形成了一种笔势舒缓的独特画风。此画风既不同于以往的大和绘,也不同于狩野画派。他将原来的家业交与家人打理,专事绘画。如今由他设计的扇面,已成京都屈指可数的名物。

光悦欲让宗达在自己的鉴定纸上绘上秋草、春天的节节草以及紫萁之类的花草做底纹。光悦以此为借口前去拜访,实是因无法排遣心中困惑:宗达对现今这混乱局面怎样看?

宗达宅中并未传来织布之声。这无甚奇怪。宗达曾笑称,如今他已成画师,甚至有很多人想拜他为师,向他学习绘画。

“有人在家否?”光悦拍门道,但无人应声。他便径自往里走去,一边走一边朝里喊道:“我乃德有斋,光悦进来了。”光悦知宗达的画室在最里一间,他家人不在,往往无人应门。宗达自小耳朵不灵,在绘画的时候,更是一心无二。

光悦走近画室,却见宗达正背对门口,在铺于地上的纸上作画,画的似是屏风。

“哦,这是送给哪位贵人的礼?”光悦见宗达不理,遂脱了草鞋,走到宗达身后,看他作画。

真是一幅奇怪的画。这并非宗达擅长的幼犬或花草,纸上乃是拨浪鼓,不止一个,两三个拨浪鼓围成一罔,是为画的底纹。

宗达还未识得人来,他吟哦有声,陷入沉思。

宗达想画什么?正在光悦百思不得其解时,宗达从膝旁的废纸堆中拿出一纸,在画纸上展了开来。

“啊,雷神!”光悦瞪大了眼,宗达要画的似是在空中击打拨浪鼓的雷神。那雷神生着一张看似糊涂的娃娃脸,既无丝毫威严,也无一丝狰狞,和蔼可亲,分明是醉心于祭祀之乐的宗达自己。

不,此非宗达,这张面目在何处见过。光悦突然想起来,他哦了一声,心下默然:这是现正居于二条城的家康公面目,不怒而威,威而不戾。

光悦忍木住拍了拍宗达肩膀。但宗达却令光悦大出意料。他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立时僵住。他屏住呼吸,盯着光悦。不仅如此,他的眼圈亦开始发红,慢慢竟湿润了。

这究竟是为何?光悦吃一惊,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宗达站起身,静静将画纸卷起。看他脸上的表情,似要马上大哭不止。

光悦屏神静气,不语。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自需耐性。光悦与宗达交往虽深,亦总是颇为谨慎。他问:“怎的了,为何不画了?”

宗达不语,将那新画纸卷起,盘腿而坐,如做了错事被人发现的孩子,眼里依然噙满泪水。

光悦拍了拍榻榻米,“为何不言语?你我之间还有何不能说?”

“呵呵!”宗达笑了笑,笑声平淡。

“我不明,你为何不让我看那画?”

“呵呵……”

这时,光悦才发现泪水已从宗达眼里流出。

宗达站起身,从架上取下另一幅画,在光悦面前展开。这是一月前光悦让宗达帮忙设计的香囊图案,上铺了一层金箔,金箔上则用银丝勾勒了四五枝蕨菜芽,颇为雅致。

“银会变黑,亦会与画纸结合愈紧……”宗达似不想再提雷神,试图尽快将话题岔开。但这样一来,光悦越发想知其中原因,遂再次拍了拍榻榻米。“先别说香囊。是,贵重的香,加上你的画和我的字,以及金银镶嵌,作为送给乡下大名的礼物,已足够贵重。但我要问的,是你刚才画的那个拨浪鼓!”

“对不住。”宗达似有些坐立不安,两只手在膝上揉搓。

“你有何对不住我?我和那雷神有何关系?”

“对不住。”宗达再次道,“我怕先生骂我……”

“这么说,那雷神……是光悦了?”

“始是如此想,但画着画着,便改变了主意,我想到一个让人烦恼的雷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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